“砰”的一声,身穿甲胄的兵士破门而入。
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洇湿了字痕,倪素抬起头,日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泛着森冷的颜色。
“做什么?你们做什么!”年轻的郎君看他们进来便去拉拽床上的妻子,连忙几步上前。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谁让名册上勾了你们家呢?你还没服过徭役,按道理,也该你家中出力了!”
一名兵士将他挡开,随即令人要将那年轻妇人绑起来。
妇人哭叫着却挣脱不开他们的手,倪素上前挡在她身前,“敢问军爷,秦将军此前不是已经决定不送钱帛与女人给胡人王子了么?”
她裹着面纱,兵士们并不能将她的脸看得清楚,其中一人隐隐不耐:“咱们如今要以大局为重,宋监军已经下令,与苏契勒王子共抗起义军首领杨天哲,你这女子,若再嗦,咱们便将你一块儿绑了!”
“不是还差着人么?”
有人冷不丁添了一句。
一时间,屋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倪素身上。
日光炽盛,烤得人头皮发烫,倪素与那年轻妇人都被困缚了双手,被一群兵士押着往城外去。
“对不起倪小娘子,若不是我郎君今日找你来为我看诊,你也不会……”妇人话说一半,又哭泣不止。
“这怎么能怪你。”
倪素神情冷静,她一边朝前走,一边注意着自己腰侧的药篓里,那团莹白毛绒的光。
雍州城外正在修壕沟,以备不时之需,范江亦是被征用的民夫之一,他在壕沟里忙,冷不丁地一抬头,竟见倪素被兵士押着从城门内出来。
她裹的面纱,穿的衣裙,他不会错认。
何况,她腰间还有个药篓。
“倪姑娘!”
范江连滚带爬地从壕沟上去,还没靠近倪素便被一名兵士一脚踹进了壕沟。
倪素看见他后背着地,摔得满身是泥,疼得在壕沟中直不起身,她上前几步,怒视其人:“你做什么!”
那兵士回头迎上这样一双眼睛,他先是一愣,随即恶声:“你又想做什么?”
“倪姑娘,你怎么会……”
范江在壕沟底下痛得满头是汗。
但倪素来不及回应他的话,便被兵士们强硬地押走,范江还在身后连声唤她,倪素回过头,面纱被风沙吹开了些,她看见范江趴在壕沟边上急红了眼眶。
几十名齐女,九箱钱帛,被宋嵩的亲兵护送着往胡杨林对面去。
秦继勋在军帐内听着底下人的禀报,他双手按在膝上,沉吟良久,闭了闭眼睛,“随他去吧。”
黄昏之际,绮丽的霞光铺满天际,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到了此时已有发冷,衣着单薄的女子个个瑟缩着身体,迈着沉重的步履被兵士们用麻绳牵着往前走。
倪素看到了玛瑙湖,流霞映于水波,犹如一块剔透的玛瑙,湖边长着一片蓊郁的荻花丛,靠近它,似乎连风都湿润了一些。
“快些走!”
前面领头的校尉恶声恶气,兵士猛地一拽绳索,便令绑在一根绳上的女子们一个踉跄,几名女子摔倒在地,倪素也被牵连着脚踝一扭,摔了下去。
领头的校尉骂了一声,踩着军靴快步走到她们几人面前来,“快起来!不许耽误时辰!”
倪素的脚踝疼得厉害,起身很慢,那校尉拧着眉,手中的刀柄立时要抵上她的后背,药篓中的莹光流散而出,尖锐的莹尘散开,刺入他的指骨。
校尉吃痛,手指一下松懈,刀落了地,他定睛看自己的手,并无任何伤口,却不知为何疼得剧烈。
“刘校尉,那儿有个人!”
一名兵士指向不远处的山丘。
刘校尉立时循着兵士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白衣身影持剑而立,而寒风凛冽,正是从他所在的方向吹来,卷起尘沙,令人双目刺疼。
刘校尉立即大声吼道:“何人在那儿!意欲何为!”
那人一言不发,却忽然借力一跃,施展轻功朝他们而来。
刘校尉与随行的兵士们立即抽刀迎上去,风沙飞扬,刀剑相接之声绵密如雨,而倪素则趁机从衣衫里衬的暗袋里摸出一柄极小的匕首,割开绑住自己手腕的绳子,又立即解开身边女子的束缚,低声嘱咐她们:“你们都是雍州人,应该知道这城外哪里可以暂时藏身,快走!”
一名女子割绳索的动作太大,惊动了守在押送钱帛的马车旁的兵士,那兵士一个回头,见她们要逃,便立时领了几人提刀朝她们过来。
扬起的刀刃闪烁着浅金的霞光,女子们立时惊呼逃窜,倪素勉强站起身,但脚踝的疼痛令她使不上力,眼看一名兵士朝她跑来,那柄刀刃一挥。
凛光一闪。
倪素被晃了眼睛,她听见刃入血肉的闷声,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面前的兵士胸膛被利剑穿透,重重地倒了下去。
旷野之间,几无人声。
那些女子已不知所踪,而押送她们的兵士与那名校尉都已成了地上的死尸。
点滴莹尘在弥漫的霞光里浮动,慢慢地融入徐鹤雪的身体,他雪白的衣衫沾了些斑驳的血迹,俯身从死尸身上抽回剑刃。
剑刃破碎成光,落入他的衣袖转瞬消失。
“徐子凌!”
倪素见他几乎要脱力,便也顾不得脚踝的疼,匆匆挪到他的身边,扶住他。
雍州城门紧闭,范江与青穹接来的露水并不够用,这便导致徐鹤雪受损的魂体修复得极慢。
“你的脚,受伤了?”
她身上有种桂花的香味,是她偶尔会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鹤雪从她怀中撑着坐直身体,视线落在她的右脚,他虚弱到几乎只剩气音。
“只是扭到了……”
倪素双手撑在裙边才说了一句话,却见他将她的右腿放到自己的膝上,隔着罗袜,他手指的冷并不清晰,但他的触碰却令她浑身僵硬。
“是不是很怕?”
他的手指在她的脚踝处来回,倪素几乎整颗心都在随着他的手指而跳动,她摇头:“我知道你在。”
几乎是话音才落,他的手倏尔用力,只听骨骼一声响,倪素痛叫了一声,满眶憋出泪。
她以一双泪眼望他。
他身上的莹尘又在乱飞,大片的霞光铺满他身后,而他几乎难以支撑,身形淡薄如雾。
倪素擦了一把脸,立即将他扶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带着他往那片金光灿灿的玛瑙湖畔去。
“倪素,你不疼吗?”
他的声音越发低哑。
“不疼。”
倪素将他的手臂环到自己身上,“现在虽是黄昏,荻花丛也不会有露水,但每日荻花上滴落的露水肯定也都落在了玛瑙湖里,多少会有一点作用的,对不对?”
徐鹤雪垂着眼帘,看见她仰着脸,似乎正期盼着他给一个肯定的回答,他“嗯”了一声,嗓音沙沙的,“对。”
“我们那么久都不出来,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她露出笑容,努力地扶着他往前。
明明是险些落入虎口的劫难,却被她用“机会”二字揭过,徐鹤雪神思混沌,莹尘又在他周身散乱。
“徐子凌,你能不能坚持住?”
她轻喘的声音落来他耳畔,带了难掩的几分焦急。
“我不会有事,即便化为本体,也依旧在你身边。”
所以你不要怕,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中掳走你,伤害你。
他嗓音更轻。
“可是,”
风声呼呼,尘沙呛得倪素咳嗽了好几声,磨得嗓子生疼,“我想听你说话,你变回去,就不会与我说话,也不会……”
倪素的话音因脚下的踉跄戛然而止,她看不清荻花丛底下,这么一绊,毫无预兆地便与徐鹤雪一同栽进了湖水之中。
镜面一般的湖面被击破,水声激荡,波纹铺陈。
徐鹤雪及时将倪素从水波里捞出,她猛烈地咳嗽,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两人立在浅水中,衣衫都被湖水浸湿,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断。
徐鹤雪冰冷的手指抹开她前额湿润的乱发,而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水珠从他高挺的鼻端滴落,线条流畅的下颌处水珠晶莹。
湿润的发髻更加乌浓,而他面庞苍白透着冷感,周身的莹尘点滴闪动,几乎令人移不开眼。
倪素倏尔想起青穹的话。
他是一颗星星。
“也不会什么?”
他颜色淡薄的唇轻启。
“也不会给我做饭吃。”
倪素的声音变得很小。
几乎是话音才落,她看见他的眼睛有了细微的弧度,又浓又长的睫毛上有水珠滴落眼睑,“青穹说,你已经学会做饭了。”
很多事,她都会变得不再需要他。
“不。”
倪素像一只湿漉漉的猫,一摇头,就晃得坠在耳端的水珠一荡,她脱口而出,“没有你做的好吃。”
水声持续在滴答。
风吹得荻花丛一阵沙沙作响。
徐鹤雪看着她颊边的水珠,恨水与人间水不相容,却会被日光晒干,残留的恨水遇见他便陆陆续续地化为如丝如缕的光影在水下融入他的身躯。
但这到底是杯水车薪。
他身上的剧痛仍在,却可耻地因她的这番话而心旌摇曳。
被她需要,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夕阳照在整片湖面,荻花颤颤巍巍,徐鹤雪将她抱起来,放到岸边坐着,她的裙摆还浸在水里,而他在水中,就站在她的面前:
“我会教你。”
第72章 苏幕遮(五)
月白风凛, 篝火正燃。
“将军!魏统领他领兵往汝山方向去了!”一名魏家军中的兵士匆匆赶来秦家军的军营中禀报道。
秦继勋在军帐中坐,忽听他此言,一双锐利的眸子抬起:“宋监军下的令?”
“是!魏统领不得不出兵往汝山去, 但他命小的来见将军,说若是将军有令, 只管命小的往汝山去回他,他愿意听您的令,甚至……”兵士一膝屈下去, 抱拳道,“甚至可以不听宋监军的令!”
秦继勋一怔, 搁在椅子上的手蜷握一下。
他收到杨天哲的起义军抵达汝山的消息才不过一炷香, 宋嵩便已知情甚至下令让魏德昌领兵前往汝山围剿杨天哲。
宋嵩在他军中有耳目, 秦继勋一直都知道, 但他却寻不到机会解决。
“将军!魏统领还在等您的军令!”
兵士见他迟迟不语,便垂首又道。
秦继勋正欲启唇,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 随即便是他的亲兵段嵘掀帘进来,段嵘气喘吁吁,“将军, 宋监军派去给苏契勒送钱帛女人的亲兵都死在玛瑙湖那儿了!”
“什么?”
“那几箱钱帛都在, 咱们的人在尽处搜了一通,将那些女子也都找了回来, 据她们所说,是一个年轻男人杀了那些兵士!”
段嵘说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一个人, 杀了那么多人?”
秦继勋冷厉的眼底添了一分愕然。
段嵘瞧了一眼将军的神色, 语气里多少带了点不情愿,“将军, 如今那几箱钱帛还有那些女子属下都带了回来,却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您看,还要送去给苏契勒么?”
“秦将军难道真的甘心放过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
军营外一阵骚动,人影攒动间,一道凌冽的嗓音在一片杂声中显得尤为清晰,秦继勋立时起身,掀开帐帘出去。
一片连绵的火光里,百名兵士举着刀刃与长枪,将一对男女围困其间,他们二人进一步,兵士们便退一步。
秦继勋的视线落在他二人身上,只见那女子一身衫裙湿润,发髻有些散乱,一张面容无遮无掩,神光竟无丝毫惧色。
而那年轻男人则以长巾遮面,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只是那双眼毫无神采,要身边的女子相扶,他才往前迈步。
“阁下夜闯军营,可知这是重罪?”
秦继勋双眸微眯,打量起他握在手中的那柄剑。
徐鹤雪循着他声音所传来的方向稍稍侧过脸,“若说重罪,我杀宋嵩亲兵的罪名岂不更重?”
“什么?人是你杀的?”
段嵘在旁,不由惊诧失声,“可你这双眼分明看不见,你如何杀人?”
“他身患雀目,只是夜间不能视物。”
倪素扶着身边人的手臂,出声道。
她一开口,秦继勋与段嵘等人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身上,场面一时僵持,片刻后,秦继勋才复又看向她身边的年轻男人:“阁下为何要杀宋监军的亲兵?既杀了,又为何还敢找到本将军的军营里来,你就不怕,本将军让你们有去无回?”
“没办法。”
徐鹤雪轻抬下颌,朝着倪素的方向,语气冷淡,“宋嵩的人抓了她,其实只要我不出现,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身上,宋嵩只会怀疑秦将军你――阳奉阴违。”
段嵘呵斥,“放肆!”
秦继勋抬手阻止段嵘再说话,他注视着那人,“那么阁下又为何甘冒风险,来我的军营?”
“给秦将军送礼。”
秦继勋蹙眉,“什么礼?”
“就在军营之外。”
徐鹤雪声线冷静。
秦继勋闻言,立时看向身侧的段嵘,段嵘点头,随即便领着几名兵士匆匆出去,没一会儿,便拖回来一具死尸。
“将军,是金副将!”
段嵘以刀鞘挑开遮掩住尸首面容的乱发,他转过脸,神色怪异地盯住那衣袍霜白的年轻男人。
“杨天哲抵达汝山的消息,便是此人透露给宋嵩的,秦将军,如今魏统领还在等你的军令,你难道真要与苏契勒合作,围剿杨天哲?”
徐鹤雪看不见这片军营里燃烧的火光,他亦看不见秦继勋等人的脸,却能依稀记起一些有关于秦继勋此人的零碎记忆,“杨天哲领回来的起义军,是在胡人统治之下的北境十三州中受尽□□的齐人百姓,大齐丢了十三州,也将他们丢在胡人的铁蹄之下,而今他们孤注一掷以求重返故国,诸位却要以刀剑相向,如此作为,岂非令十三州的齐人百姓寒心?”
“难道诸位都是雍州人,就没有十几年前从居涵关以外逃难来此的人?你们可还有亲族在居涵关,在十三州?”
徐鹤雪言辞清淡,却力重千钧,几乎敲击在许多兵士的心上,雍州人口不丰,他们这些人中的确又许多原本是在居涵关,甚至十三州的守军后代。
“雍州有旧俗,族中长者可肆意处置女子,但自十几年前此风俗被严令破除后,便是秦将军一力维持此令,因而我以为,在秦将军心中,我大齐女子亦不该沦为胡人的玩物。”
“以妇孺血肉苟安者,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