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若是她完全忘记了……”
倪素轻声。
“那是好事。”
范江面上不露一丝悲色,他一手扶在膝上,一手端着酒碗,“阿双生前受的苦太多,等到有一日她终于忘记,便证明她可以摆脱这一切,去轮回转生了。”
倪素看着他,“您一定很舍不得。”
“我与她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但好在她回幽都这些年还能与我说说话,我们谁也舍不得谁,但只要知道她好,我也就安心了。”
一个不受待见的人,却活得如此豁达开朗,倪素听着他这番话,捧着碗忘了喝汤,隔了一会儿,她偷偷望向身侧的那个人。
他没有吃锅子,摆在他面前的碗筷依旧干净整洁,他只吃了一块她做的糖糕,之后便是偶尔抿几口荻花露水煮的茶,安静地坐在桌边,听他们三人说话。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徐鹤雪倏尔抬眸朝她看来。
他清淡的神情里带了分询问。
倪素脱口而出:“你的茶好喝吗?”
徐鹤雪不知如何答她,他尝不出味道,也不知这碗茶的滋味如何,他从炉上提来茶壶,倒了一碗热的给她。
屋舍外又起了风沙,寒凉的夜,四人聚在一块儿,锅子的热气缭绕,青穹表情迟钝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夜渐深,青穹与范江拢紧衣裳离开,倪素洗漱干净,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坐在床上,问:“我们要走吗?”
“暂时走不了。”
徐鹤雪坐在桌案边,书册翻动几页,他停下,“雍州城外周边的百姓今夜入城,城门一落锁,近段时日便不会再轻易打开。”
范江方才在饭桌上说住在城外周边村庄中的百姓被秦继勋派人送入城中,以至于今日的城门关得很晚。
“是因为那个胡人?我们与丹丘是不是又要开战?”
倪素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趴在枕头上望他。
“如范江所说,自丹丘与大齐签订盟约之后,十几年来,丹丘时有挑衅,滋扰雍州,但自居涵关由阿多冗坐镇后,两方之间少了许多摩擦。”
“而我记得,丹丘王庭之下,还有立足于草原的二十九个部落,部落之间亦有龃龉,乌络王族为收服他们亦耗费多年心血,即便是当年与我大齐开战之际,丹丘部族之中亦有乱局不止,我死以后,乌络王族与大齐休战应是情势所逼,内忧外患,不得不休养生息。”
“十几年时间,内乱既止,胡人自当蠢蠢欲动,而这个苏契勒王子的母亲是南延部落的公主,南延部落曾有位亲王南延多羚,便是苏契勒的叔父,南延部落骁勇好战,觊觎中原之心不死,南延公主嫁入王庭,她的儿子自然受他们拥护,王庭此时准允苏契勒入主居涵关,其心昭然若揭。”
徐鹤雪在幽都百年,但人间才不过十六载,太多熟悉的名字都还存活于世,他曾策马追击过胡人兵的草原也依旧伏在连绵辽阔的山脉尽头。
“那个死在玛瑙湖的胡人,便是他们用来挑起战火的引子。”
倪素明白过来。
撕毁盟约,总要有个由头。
“应该还只是试探,若秦继勋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便能避战,”徐鹤雪听着窗外寒风席卷,他的眼睫微垂,视线停在面前书册上,“关外苦寒,今年似乎更为寒冷,丹丘的牛羊若不能过冬,草场若成冻土,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深入大齐腹地,以期摆脱天灾。”
如今虽是夏季,但雍州的昼夜温差极大,北境十三州以外,乌络王庭的草原之上,今年定然更为难捱。
北境十三州不够整个丹丘迁移过冬,他们存有更大的野心,那非是大齐的历年的岁币与丝绢便能满足的。
一如徐鹤雪所料,秦继勋翌日便在胡杨林当着乌络苏契勒的面治罪守夜的魏家军中人,拒不承认齐人谋害阿多冗。
但苏契勒不依不饶,与此同时魏家军中出现流言,说将军秦继勋心有偏颇,为化解阿多冗之死,戕害魏家军忠志之士。
魏家军统领魏德昌严令军中不得妄议此事,而秦继勋每日在胡杨林与雍州城中来回折返,对胡人王子苏契勒的叫嚣挑衅不为所动。
月上中天,风沙漫卷。
秦继勋在军帐前端坐,一双锐利的凤眸盯着在对面桌案前排着长队领军饷的将士们,手指轻扣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铁盆中烧着柴火,焰光跳跃之间,照在秦继勋的侧脸,不多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滚开!”
“老子见义兄,你个黄口小儿安敢拦我!”
随即便是一阵拳脚相撞的闷声,正领饷的兵士们闻声,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却见秦继勋抬手。
他们立时顿住,没有动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脚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着刀带了十几个亲兵走过来,只见那一张长案就摆在这大帐前,漆黑的箱笼大开着,已空了几个,只剩下两箱还没来得及发放下去的铁钱。
魏德昌一看那铁钱,他眼睑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动,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继勋,质问:“义兄,发饷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闯秦家军驻地,还带这么些人,德昌,你想做什么?”秦继勋抬眼,语气淡淡。
“我想干什么?”
魏德昌直脾气立时上来了,“底下人说,今日义兄在此给秦家军多发私饷,我还不信,可是义兄,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
“那苏契勒每日在胡杨林叫嚣侮辱你我,侮辱大齐,我说你怎么像听不见似的,原来是在此……”
“在此什么?”
秦继勋的一双眼凝视他。
“我如此相信义兄,可义兄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这半月以来还在一心压制军中不利于秦继勋的流言,他更是一口气堵在喉头,立时抽了刀朝那长桌劈下。
“砰”的一声,长桌断裂成两半,倒塌在地。
此举无疑是挑衅秦家军,兵士们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将魏德昌等人团团围住,却听秦继勋道:“都别动。”
秦继勋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停住。
“你们魏家军的军饷今年没发齐么?”秦继勋轻抬下颌,夜风吹得他青黑的长须微动。
“朝廷拨的发齐了,但你这儿的私饷,我们何时有过?!”
“谁说这私饷?”
“难道不是吗!”
魏德昌咄咄逼人,“义兄如此作为,岂非分裂军心?难怪你近来总是跑去见那个宋嵩!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是这些私饷吗?要你当缩头乌龟?!”
“魏统领!您怎可对将军如此无礼!”
立在秦继勋身侧的一名亲兵忍不住,“这哪里是什么私饷,你们魏家军的军饷今年倒是早就发齐了,可咱们却只发了一半儿!将军今日不过是给底下的儿郎们补齐而已!”
魏德昌怒容一滞,铁盆中的柴火噼啪作响,他看向那位一身甲胄未脱,气定神闲的将军:“只发了一半儿?为何?”
那亲兵愤声,“自然是朝廷拨下来的军饷被人克扣了不少!你们魏家今年非要与秦家争田地,闹得不可开交,知州大人都管不了,此事虽被您按了下来,但你军中多是你们魏家的儿郎在您近前做武官,若军饷不够,指不定他们要在军中闹出什么事端,将军只好苦一苦自己,先将你们的饷发齐了,咱们都只发了一半儿,您今日看到的这些哪里是那个只进不出的宋监军的钱!分明是将军自己的钱!您若不信,大可以回去问问自家兄弟,近来到底从魏家买走了多少田地!”
魏德昌一下更懵,他呆立片刻,又去看秦继勋:“义兄……”
“以往也不是没有胡人滋扰雍州的事发生,怎么这回你就如此激愤?”秦继勋依旧端坐,“是因为我近来常去宋嵩府中饮宴?你觉得我要依他的意思,对苏契勒低头,送女人和钱帛过去了事?”
“德昌,十六年前,随苗统制战死在雍州城墙上的,有我的父兄,这么多年我与你死守在此,靠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咱们与胡人的血仇?当年雍州几乎只剩半座城池,你我便是在城墙之上结为异姓兄弟,立誓此生守在此地,为国尽忠,你我之间若不能坚若磐石,那么雍州城他苏契勒虽不攻,亦可自破矣!”
魏德昌听得心中动容,他一脸愧色,一下屈膝跪在秦继勋面前,将刀也扔到一旁,抱拳:“义兄,德昌对不住义兄!”
秦继勋没说话,盯着他低下去的头。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是什么脾性,我一直都清楚,我也早与你说过,军中多至亲,难免治军不严,易生事,你不听我的劝,我也只好由你,此前是阿多冗驻守居涵关,他并非好战之辈,故而这几年与你我相安无事,但如今你我面临的是苏契勒,他是乌络王庭的王子,他的挑衅你以为只是想要几点好处那么容易么?阿多冗之死,明显是苏契勒故意栽赃,但若你治下严厉,便不会让胡人钻了空子,所以,”
他停顿一下,“德昌,我处置你军中的人,你服,还是不服?”
“服!”
魏德昌低首。
“好。”
秦继勋一手撑着扶手站起身,上前几步扶住魏德昌的手臂,让他站起身来,随后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那么,今夜是谁在你耳边提的‘私饷’这两个字,你便将人处置了吧。”
“义兄……”
魏德昌胡须微颤,那是他族中的表侄儿。
“我这儿的长案你也得赔。”
秦继勋拍了拍他的肩,随即接过亲兵手中的宝刀系在腰间,又翻身上马,领着亲兵大步往军营外走去。
魏德昌立在原地,回头看向被亲兵簇拥着走远的高大身影。
他知道,这并非是义兄对义弟的嘱咐,而是重如泰山的军令。
他的表侄儿,必须死。
第71章 苏幕遮(四)
雍州城门紧闭一个多月, 在胡人将领阿多冗坐镇居涵关之前,此种境况时有发生,故而城中百姓倒也没有惶惶不安, 在秦继勋的授意下,从城外转移来的乡民亦在临时搭建的毡棚中妥善安置。
乌络苏契勒仍在胡杨林与齐军对峙, 两方僵持不下之际,居涵关西面的蓟阳方向有一股起义汉人军朝雍州靠拢。
“王子,那起义军的首领是杨天哲, 是雍州前知州杨鸣的儿子,他纠集的那些汉人奴足有五千人, 都是些豁出性命不要的疯子, 您从居涵关来这儿, 只带了自己的亲兵与先行军, 他们从后方来,咱们前面又是秦继勋和魏德昌,若他们形合围之势, 只怕我们等不到援军,便要……”
随侍乌络苏契勒的裨将扎赫小心翼翼地开口。
乌络苏契勒神情阴鸷,用力咬下一口烤羊腿, 大嚼特嚼, 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可记得,杨鸣是怎么死的?”
“听说, 是被齐国那个苗太尉的亲弟弟苗天宁杀掉的,若非如此, 杨天哲也不会转投咱们王庭。”
扎赫说道。
“是啊, 杨天哲是自己投效王庭,如今他想反悔, 转投故国,也得看他的故国答不答应。”
乌络苏契勒将沾了油脂的匕首擦拭干净,“你传话给守在胡杨林的齐军,就说我苏契勒可以不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前提是,他们必须解决杨天哲的起义军。”
扎赫皱着眉沉思片刻,随即咧嘴一笑,抬手抚胸,行礼道:“王子,扎赫这就去!”
此消息传至秦继勋与魏德昌耳边时,他二人正在帐中端详沙盘,魏德昌心中一向没有太多主意,眉心皱成川字,“义兄,这个杨天哲十六年前投敌叛国,如今又领起义军回来,他当咱们雍州城是什么地方?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在胡人手底下讨生活的汉人百姓都是奴隶,即便他杨天哲能在胡人部族中有个官职,也是受人排挤歧视的小官,胡人的贵族绝不会容许汉人高他们一等。”秦继勋盯着沙盘中居涵关的位置,淡声道。
“可此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义兄与我岂能猜透?他如此朝秦暮楚,咱们万万不能迎他入城!”
魏德昌在帐中走来走去,“此等叛国贼,若当年他没有逃出雍州,便该一块儿与那徐鹤雪受凌迟之刑!”
雍州城的人心坚固,是秦继勋与魏德昌多年来教化百姓所得,若此时他们迎一个曾背叛过大齐的国贼入城,只怕会使城中人心惶乱。
苏契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要秦继勋与魏德昌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他扫除杨天哲这个祸端。
“绝好的时机啊,可惜……”
秦继勋神情复杂。
“义兄,什么绝好时机?”魏德昌听了,走近他。
“敕令在先,若非胡人先进犯,我们便不能贸然掀起战火。”
秦继勋其实并不在意杨天哲究竟是真投诚还是假投诚,若非有盟约在前,大齐不能先行撕毁盟约,他便可以令杨天哲交一个投名状,两方合力将苏契勒困死在胡杨林。
魏德昌越发烦躁,“他妈的!早打晚打,总归是要打的!老子是真想将苏契勒那个胡人小儿的头颅给砍下来!”
“二位难道想丢官再丢命不成?!”
忽听一声怒喝,秦继勋与魏德昌齐齐转过脸,便见一只手掀开了帐帘,随即便是穿着一身官服,须发花白,眉眼严肃的老者走进来。
“宋监军,您怎么来了?”
秦继勋站起身,朝他作揖。
魏德昌脸色有点不好,但也还是朝他弯身行礼。
“我若不来,你们二人是否便要与那杨天哲为伍,伤及两国邦交?”宋嵩负手来到他们身前。
魏德昌忍不住道,“宋监军,苏契勒欺人太甚!若能……”
“若能什么?”
宋嵩手指敲着桌案,“魏统领,苏契勒是乌络王庭的小王子,她母亲是王庭的王后,南延部落的公主!谁不知南延部落有他们丹丘最精锐的骑兵!且不论那杨天哲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苏契勒一旦死在雍州,便无异于是我大齐撕毁盟约,向丹丘宣战!可眼下的时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近年各地总有起义军闹事,朝廷忙着平叛,你们却在这里伺机掀起更大的战火!”
“先平内寇,再御外侮!否则朝廷如何两头兼顾?”
宋嵩见秦继勋一直不说话,便缓和了些神色,捋了捋胡须,道,“两位在雍州驻守多年,自身的功绩自不必说,可千万不要昏了头,若行差踏错,牵连的,便不只是二位,还有你们雍州二姓的族人。”
“既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你们又在犹豫什么?传我令,应苏契勒王子请求,共抗叛徒杨天哲!”
宋嵩一锤定音。
魏德昌双手蜷握,不由看向身边的义兄,但秦继勋亦无太多反应,也不作声,只是朝宋嵩稍稍低首。
监军之权,大到足以左右军令,即便是秦继勋也不得不听从。
当日被秦魏二人拦下的钱帛与女人到底还是被宋嵩下令送出城,彼时倪素正在那位被宋嵩的亲兵打掉孩子的年轻妇人家中为她开新的药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