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唇,放下半块胡饼,走近床沿。
徐鹤雪听见步履声,一双眼睛抬起来,青穹此时才发觉他眼中没有神光,空洞涣散。
“徐将军……”
青穹出声。
“我记得你,在云京的街上。”徐鹤雪摸索着,沾了药膏,继续替倪素涂抹手掌的伤处。
“对不起徐将军。”
青穹低下脑袋,此刻他没有戴布巾,一颗脑袋光秃秃的,“我若不给张相公送信,也许他……不会死。”
“但是,不将信给他,我又不知道给谁。”
他只是听阿爹说,阿娘让他将信交给张相公,那是徐将军的老师,只有他会为徐将军不平。
“这不怪你,”
徐鹤雪摇头,“老师非只因为你的信,才有求死之心。”
青穹也不知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他有点局促,只好坐在一旁看着徐鹤雪给倪素上药,看他的手指偏离伤处,青穹便忍不住提醒:“左一点,徐将军。”
徐鹤雪“嗯”了一声,手指往左了一些,将药膏点在倪素的手心。
听见倪素在睡梦中呼痛。
他停下。
半晌,握着她的手,他俯身,轻轻地吹了一下。
极其生涩的安抚止住了她的梦呓。
青穹浑身都没有什么毛发,但好歹还有些稀疏的睫毛,瞧见这一幕,他睫毛眨动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挪开视线。
“我这一路上,倪姑娘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吃得我都比从前胖了些,她还给我施针,我身上也没以前疼了,也不那么冷了……”
青穹说话慢吞吞,但他偷偷地看一眼徐鹤雪,这位将军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在安静地听,青穹也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末了,他添一句,“倪姑娘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徐鹤雪摸索着将倪素的衣袖整理好,却触摸到她衣袖底下被披帛包裹的断枪,他半垂眼睛,喉结轻滚:
“是啊,她很好。”
第68章 苏幕遮(一)
倪素的睡梦中有药香, 裹藏一分春花积雪的味道,令她一整夜都睡得很安宁,晨时日光掠窗而来, 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
屋子里有米粥的香气, 咕嘟咕嘟的声音引得她侧过脸,青穹的脑袋裹着布巾,穿着一身体面的棉布衣袍, 动作缓慢地搅弄着瓦罐中的米粥。
倪素一下清醒许多,她坐起身, 环视四周, 却没在屋中看见昨夜那道霜白的身影。
青穹听见衣料摩擦的O@声响, 他转头, 看见对面竹床上的年轻女子正四下张望,他便唤道:“倪姑娘。”
“青穹,他呢?”
倪素的声音有点哑。
“在这儿呢。”青穹搁下勺子, 将桌案上的藤编药篓捧来她的面前,倪素低眼,看见一团毛茸莹白的光在其间浮动。
“徐将军太虚弱了, 他昨夜为你上过药之后, 便又成了这样。”青穹说道。
上药?
倪素盯住自己的手掌,片刻, 她接过青穹手中的药篓,又像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 伸手在枕边摸索。
青穹看出她在找什么, “倪姑娘,你别找了……”
倪素抬头, 看青穹欲言又止,她停下动作。
“徐将军说,若你留着他的东西,昨日那些人必会将你告到知州大人那里去……”青穹说话慢,努力解释,“他们当中有人是很蛮不讲理的,很不好招惹。”
雍州民风如此,秦与魏二姓驻守边城,教化出的百姓亦多彪悍之辈,倪素收拣断枪,极易遭人口舌。
强烈的日光落在倪素的侧脸,她额头的红肿未褪,更衬得脸颊有些苍白,她一言不发地抱着药篓,迟钝地转过脸,迎向日光。
“你要吃胡饼吗?”
青穹的声音落来。
倪素朝他看去,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捧着一个胡饼。
“昨夜徐将军让给你买的,我与阿爹也跟着沾了光。”
青穹继续说道,“用的是徐将军的簪子换的钱。”
倪素立时想起自己半睡半醒的某一刻,嗅闻到胡饼的香,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看着青穹手中的胡饼,她忽然知道了。
“要吃。”
她嘴唇微动,轻声说。
受了风寒,倪素几乎在床上躺了整日,天色渐黑时,青穹才回枯井去找他阿爹,她一个人在屋中点满灯烛,将靠床的那道棂窗打开,银白的月华落了大片到榻上,看着身侧的药篓里细微的莹尘飞出。
边城的夏夜,没有蝉鸣。
冗长的静谧中,药篓里那一团莹白的光色流散出来,在淡薄的月华里,化为雾气,又逐渐凝聚成一道身影。
徐鹤雪眼睫微动,漆黑长夜里,他一睁眼,便是满室明光,照得他双目清明,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而身旁呼吸轻微,几乎拂在他的颈侧。
他转过脸,对上一双眼睛。
苍白洁净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情,但他却立时坐起身,视线倏尔落在她身边的药篓。
她一只手抱着它,身上的被子也搭在它上面。
徐鹤雪错开眼,却隐隐觉得自己身上总有她被子里的温度。
“你……”
他的眉眼堆砌雪意,嗓音也依旧清冷,却裹藏了一分不受控的遐想。
“我怕你又忽然不见。”
倪素说。
徐鹤雪听出她嗓音有一些沙沙的,他回身望向那道大开的棂窗,伸手将它合上,银白的月华消散,他沉静的嗓音落来她耳畔:“不会。”
“你沐浴完了吗?”
倪素问出这句话,却见他覆在棂窗上的指节屈了一下,他那张面庞上依旧没有太多生动的神情,不知为何声音却压低了一分:“嗯。”
他不自在。
倪素已经学会从他不多的反应里找答案,“你回幽都前,我就将你放在这个药篓里,一直带在身边,那时,你知道吗?”
“不知道。”
徐鹤雪化为那团莹白的光时,是没有意识的,他不知自己被她带在身边,夜里放在身侧,甚至还分一半被子给他……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我没见过山灵,但青穹与我说,他能看得见,山中有些生灵便是如此柔软的一团光,有着动物的模糊轮廓,却又偏偏不具形,不能为人所见。”
倪素拥被坐起身,“你也是这样,我一伸手指,你就会贴着我的手指,还有尾巴……”
“倪素。”
徐鹤雪打断她。
他喉结滚了一下,明明他没有心跳,也不会耳热,更没有呼吸,但他却能因她的话而陡然想起自己曾为人时,有过的这些感觉。
倪素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烛焰闪烁的光在他的眸底是清凌的影子,他只要微垂眼帘,双眼皮的褶痕便会舒展开来,她的视线又掠过他高挺的鼻梁,颜色淡薄的唇。
“你给我买的胡饼,我吃了。”
她又打破寂静。
徐鹤雪闻声看向她,灯影之下,她额头的伤处还是红红的,昨夜这张脸几乎沾满了泪,她在马背上,在风中对他说的话,总是在他心中回转。
“他们并不知道真相,你收拣我的东西,会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他说。
“我明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倪素隔着被子抱住双膝,“可是徐子凌,我很想让他们知道,多一个人知道真相,这个人世对你的误解就会少一分,可我又想,我连你的东西都不能保住,没有人信青穹和他阿爹,也不会有人信我。”
她将那断枪当做他的尸骨,要认真地为他收殓,却不得不迫于现实,任由青穹父子将它送回桑丘的残碑前。
徐鹤雪静默地望向她的侧脸,“我死十六年,骨销尘泥,世人不明真相,他们如何看我,其实我并不在乎,我行止无愧,此心光明,起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今,老师知道,还有,”
他顿了一下,“还有你。”
夜风拍窗,一下又一下,屋中灯烛颤颤,暖光的光影照在他身上,犹如照彻山上雪,“其实,有老师与你知道,我心中便已足够安定。”
人死如灯灭,他早已是这世间一盏不能重燃的灯,而幽都百年足以令他忘却许多事,放下许多事,可困锁宝塔的三万英魂仍是他肩上的重担。
他们不得释,他亦不能自释。
他回来也从不为自己的身后名,他只要当年牧神山一战的真相,要真相背后之人以血来化解三万靖安军的怨戾,出宝塔,入轮回。
为此,他宁愿不入九天,甚至,神魂俱灭。
其实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淡,但是倪素却不自禁心中一动,她怔怔地凝视眼前这道孤魂,他的身影还是有些淡,细微的莹尘浮动,他像是一道引人沉沦的美好幻象,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还不睡吗?”
夜更深了,徐鹤雪要起身,却被她拉住衣袖。
倪素缩回被子里,没有松开他,“我一整日都在等你,等你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很多回。”
“等我……做什么?”
他的眉目依旧无波。
“想听你亲口与我讲你的事,我们如今已经坦诚相见,我知道你是谁,我也如你所想,只信任我这一路来认识的你,所以我不想听别人与我说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眼眸清亮,令徐鹤雪没有办法回避她期盼的神光,他甚至没有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却坐到了床沿,离她稍远了一些。
双膝疼得钻心,但他清隽冷白的面庞上没有显露分毫异样,他随手替她压下被子的边缘,拢好她后背的空隙,嗓音泠泠:
“你想知道什么?”
第69章 苏幕遮(二)
“你入仕在即, 为何忽然转投军中?”
倪素问出这句话,心中却忽然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与这个人之间隔了十六年的距离, 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之时她将将出世, 再一两岁,他已声名狼藉陷于泥淖,但今日, 她却在生死之外,流言之外, 与他对话。
“我幼时丧父, 而兄长忙于大理寺事务, 因此多是母亲与嫂嫂在教导于我, 母亲知文善画,父亲在时,她亦曾随军在侧, 我对父亲印象不深,大多都是母亲讲与我听的,我十三岁那年, 母亲缠绵病榻不治, 临终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除了呼喊父亲的名字, 便在一直重复‘可惜’二字。”
自徐鹤雪的老师张敬受刑而死后,倪素在来雍州的路上, 便一直试图在纸上寻找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她知道他的母亲姓周, 名妗,出身大族, 自幼在纸墨堆中长大,师从徐宪的叔父,一手丹青神妙非常,她与徐宪举案齐眉,从太平年间到战乱之际,相知相扶,更在随军之时殚精竭虑,依靠双腿与双眼看尽边关山川,画出更为精准的战时舆图。
为此,她曾险些死于胡人的金刀之下。
“母亲去后,我决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与父合葬,”徐鹤雪尽可能地翻找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抬起眼睛来看她,“那是我自七岁后,第一次回青崖州,越是往北,越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时,我心中便在想母亲临终的‘可惜’。”
“我兄长体弱多病,却好刑名之学,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后,为修撰《齐律》耗尽心力,我十四岁那年,青崖州陷落,他因此而心中忧愤一病不起,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我记得那夜,我在兄长灵前许久,我问自己,这双手究竟该握笔,还是握剑。”
徐鹤雪舒展手掌,烛焰跳跃,暖色的光影铺陈在他手中,“我心中还是放不下母亲的‘可惜’,我想亲手从丹丘胡人的手中夺回北境,夺回青崖州,承父亲之志,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倪素倏尔一怔,心中很难不为此震动。
大齐自立国之初,便是文为重,武为轻,天下士子无不向往入仕为文臣,他们便如滚滚洪流,而徐鹤雪则是逆流直上的异端。
放弃云京的锦绣前程,投身边关护宁军中从一个将士做起,他与老师张敬的期盼背道而驰,十四岁,一个人,风雨兼程。
“好在嫂嫂并未阻止我,孟相公亦劝说老师放走了我,我亦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唯独对老师,心有歉疚。”
徐鹤雪谈及往事,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动了一分,“所以倪素,你不要因为不能收拣我的东西而难过,哪怕是我的尸骨,其实也都不重要,乡野亦有冻死骨,疆场尸骸相撑拒,他们从无人收殓,我在其中,亦不可怜。”
他言辞冷静,但想起昨夜她在马背上睡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断枪,他难以形容自己心头是怎样的感触,禁不住又说:“但你让我觉得很高兴。”
因为她想要为他收殓。
也因为他得到了她的信任。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直都很想让你高兴。”
她的声音落来。
徐鹤雪轻抬眼睛,她裹在厚实的棉被里,只露出来半张脸,那双眼睛清亮而动人,他一言不发,沉静的眉眼粼波微动。
“还不困吗?”
他说。
倪素摇头,“我们再说一会儿话。”
徐鹤雪双手放在膝上,不动声色地抚按,以缓解剧痛,他面上依旧神情冷寂,却问:“还想听什么?”
烛焰荜拨的声音响了几下,倪素索性将被子掀开一些,露出整张脸,往床沿近了些,“你公主嫂嫂一定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是,兄长年长我十二岁,嫂嫂亦如是,兄长事忙时,便是她帮母亲管束我,也是她亲自将我送去老师门下。”
今夜月色太浓,雍州的窗纸很厚,但即便是如此,月华亦有淡薄的颜色落入棂窗,徐鹤雪想起云京那夜,他与眼前这个姑娘从檐上落下去,倒在不知谁的院子里,他虽看不见,却嗅闻得到一片月季的香味。
嫂嫂喜爱月季,兄长便在公主府中亲自侍弄了许多月季,徐鹤雪自小嗅闻惯了那种味道,至今也没有忘记。
“难怪。”
倪素终于知道他这样一个人,生前受刑蒙冤,死后无人祭奠,为何还能秉持光明的一颗心,与她说,他在世间的浮尸饿殍中,并不可怜。
他在母亲周妗与嫂嫂文端公主的教养下长大,所以他从不曾轻视女子的志向,更不曾轻视女子的性命,即便是得罪雍州氏族,他亦敢以强硬手段破除此地针对女子的恶劣风俗。
人世如洪流,而他从不惧逆流,弃笔,提剑,从锦绣云京到血腥疆场,他是文士中的君子,君子中的勇士。
知行一致,光明之至。
倪素的手从被中偷偷地钻出,捏住他的袖子边,“那你生前在边关,若不打仗的时候,你都会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