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觉得多近,这不也走了挺久。
陈安风微扬下巴指向那条路,“那条路起码要走一个多小时。”
一个多小时……
艾松雪不说话了。
陈安风敛眸,瞥见她头发上还挂着根枯草,径自伸手想去帮她弄掉,他刚捏住那根枯草的一端,艾松雪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枯草勾住了她头发,扯得她吃痛的叫了一声,赶紧退回来。
“别动。”
艾松雪不明所以,“你扯我头发干嘛?”
“你头发上还有根草,勾住你头发了。”
“哦……”
艾松雪站好,没再动。
取下那根杂草,陈安风没用多久,顺着杂草一起到他手上的,还有两缕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很细,很长,足够在手指上绕很多圈。
“行了。”
他扔掉枯草,缠绕在指尖的发丝并未随之掉落。
“谢了。”
艾松雪捋了下头发,朝桥上走去。
这座桥远看很简朴,艾松雪走近才发现上面有很精美的雕刻,刻的正是眼前的山峦、翠林与飞鸟,像一副写意的古画。
而画上不仅仅是此间的景,还有站在景中的一个人。
在那寥寥几笔勾勒出神态的绰约人影上,刻着一句诗——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艾松雪笑了声。
还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会搞情调。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吗?”她问身后的陈安风。
陈安风靠在桥的另一边,“你不是说了,这是你外公为你外婆修的。”
“有一种说法,人死后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会继续游荡在这人世间,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外公一定会到这里来,所以我来替我外婆带句话。”
陈安风似乎不以为然,“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你外公不应该是就守在你外婆身边吗?”
艾松雪摇头,“我还听过一种说法,死去的亲人不来你梦里,或者很少来你梦里,是因为其界有规定,不可以没有原因地靠近在世的亲人,如果靠近会在让在世的亲人磁场受到干扰,容易生病,他不来你梦里,是因为他过得很好,他不来打扰你,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1]。”
“而且。”艾松雪回头瞥向陈安风,“鬼魂都是夜里才能出现,我外婆是白天离开陵川的,外公怎么知道她去了哪儿。”
陈安风先是微一挑眉,然后笑了。
“是这个道理。”
见他笑,艾松雪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陈安风没有因为她的注视而收起眼底的笑,就那样任笑意蔓延,也不挪开与她对视的眼。
艾松雪收回视线时,他唇角还微扬着。
石桥外是一条不算窄的泥路,地上有石子,还有被碾进泥里的碎瓦片。艾松雪走过去,蹲下,拂开路旁的杂草丛,在里面找到一片散落的瓦片。
艾松雪捡起瓦片来到桥中间,弯下腰,将手伸到桥身的外侧,一手扶着桥栏,一手拿瓦片在桥上刻字。
在这个部位刻字,既不会破坏精美的雕刻,从桥上路过的人也看不到,她刻在凹面,刻得还浅,从不远处看依旧不容易看见,能看见的,或许只有她与她已然离世的外公。
陈安风原以为她是要对着桥说出她外婆让她带的话,没想到竟用的是这样的方式,不过并不难理解,她刚说了,鬼魂都是夜里才出现,现在是白天,她说了她外公也听不见。
他半靠桥身,侧目看着她认真地在桥上刻字,阳光穿不过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拉出一片薄薄的阴影。
山里的大风一吹,那片阴影晃动,而他的视线始终定定落在桥上那人的侧脸上。
大约就三分钟,艾松雪刻完了字,她直起身,把瓦片丢进桥下的河里,拍了拍手,转头,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对上陈安风的视线。
他好像……一直在看她。
一般这种时候,一个人被发现了在看另一个人时,这个人该移开视线才对,出于下意识。
可他没有。
一分一毫的闪躲都没有。
他就那样坦坦荡荡的继续看着你。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滋生,艾松雪缓缓眨了眨眼,然后对陈安风说∶“走吧。”
“嗯。”陈安风这时才收回目光。
两人原路返回。
来的时候是下坡,回去是上坡,艾松雪觉得上坡还要容易些,就是累。
回到水泥路上,艾松雪两腿酸软,有些喘。她本不爱出汗,这会儿汗都把额前碎发全打湿了。旁边的陈安风却一点儿汗没出,仍然是来时清清爽爽的样子,仿佛这天对他来说一点都不热,这段路他爬得也丝毫不费劲。
艾松雪看着他,还是觉得他像风。
“今天谢谢你了。”
陈安风微仰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客气。”
这是基本的礼貌,不是客气,但她没否认,顺着他话说,“那我以后都不客气了。”
说着,她立马就跟他不客气起来,“明天你能不能来接我?接我去你家学骑电瓶车。”
“什么时候?”
“下午一点半吧。”
“嗯。”
约定好,两人继续走,艾松雪回外婆家,陈安风绕远路送她。
回去还没到吃饭的时间,艾松雪先洗了个澡。
房间里开了空调,她身上带着水汽,从浴室出来打了个冷颤。她的睡衣是一件吊带裙,肩膀都露在外面。
因为不喜欢束缚感,不止是睡衣,她夏天半数衣服都是吊带裙。
回来时穿的衣服丢在了脏衣篓里,兜里的手机放在窗边的书桌上。艾松雪半掩着胳膊走到桌边,敛眸看着桌面上的手机,想起白天陈安风存了她的号码,却让她打电话给他。
她缓缓眨了下眼,把手机拿起来,点进短信。
界面上,有条陌生号码在不久前发来的短信∶
[陈安风。]
她没回,保存联系人后复制号码去微信里搜索。
短信她一般不看,都是广告和垃圾短信。
[该用户不存在]
——搜索栏下弹出这样的提示。
艾松雪点击屏幕的手指停顿了两秒,然后将界面切换回短信。
[你微信多少?]
她一边坐下来,一边给陈安风发短信。
陈安风很快回过来∶
[我不用微信。]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不用微信。
不用微信那用什么?
[你用Q?]
她问。
陈安风∶[我不用社交软件。]
房间里响起一声轻笑,接着,一双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出一句话,并发送∶
[陈安风,你要不要这么特别?]
[彼此。]
他这样回。
彼此?
她在他眼里也很特别的意思?
艾松雪若有所思,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
房间里很安静,夕阳透过树枝与玻璃窗,在蓝色便利贴纸上落下橘红的、浮动的光点。
艾松雪拿过那一叠便利贴,撕下一张,提笔写上∶
我会栽他身上吗?
不是白天那样的肢体接触,是情感方面的沦陷。
从小到大,她没喜欢过任何男生,她觉得他们幼稚且无聊。
可陈安风不一样。
他像一个引人探寻又怎么都琢磨不透的谜,会让人发疯一般的去探寻,然后沉溺、着迷。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像而已。
他本身就是一个谜。
所以,没人能不为他着迷。
第8章 他会成为风
下午一点。
已经吃完饭的艾松雪站在自己房间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个玻璃杯,里面盛了半杯水,她没喝,就用两指托住杯壁轻晃着杯子里的水,双眼注视平静地注视着窗外。
一个人影闯入视野,她眸光闪了下,抬眼。
门外的人身形高瘦,手里提着个袋子,皮肤略黑。
不是陈安风。
是另一个她认识的人。
在这里她只认识两个年纪相仿的人,一个陈安风,一个周越。
周越和陈安风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周越的肤色、性格、经济状况都和陈安风是反着来的,还不止。
陈安风不爱出汗,周越这才刚出门,汗已经淌了满脸。
艾松雪看见了他因为出汗而反光的额头,自然也看到了他额头一侧正包扎着的纱布。她见他此刻眉头紧锁着,想来是汗流进了纱布里面。
大热天的,汗进到伤口里,再被纱布闷着,很容易感染。
艾松雪正想到这儿,周越抬头抬头看到了她,这人先是一愣,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冲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有点傻,有点憨。
这笑容让艾松雪心里的某根螺丝似乎松动了一下,她缓缓吸了口气,把杯子放下,推开落地窗走出去。
“周越。”她喊了他一声,“你站那儿等我下来。”
说完,她转身又关上落地窗,然后朝楼下走。
她下去时,周姨正在拖地。
“周姨,家里药箱你知道在哪儿吗?”她问。
周姨放下手里的拖把,“我去给你拿。”
艾松雪脚步没停,走出一楼客厅,到院子里,再拉开院门。
周越乖乖站在门外等她。
“进来,你伤口进汗了,得消毒。”
周越表情一惊,吃惊于她怎么知道他伤口进了汗,心里接着腾起一股暖流,他有些开心,可不敢流露,只能低头说∶“好。”
他跟着艾松雪进到客厅,刚好碰上周姨把药箱拿出来。
看到周越,周姨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接着干笑起来, “小越来了啊。”
周越向她点头,“姨。”
“诶。”周姨把药箱放桌子上,扭头对艾松雪说,“我去拖地了哈。”
说着,她拿起拖把从拖了一半的客厅去了厨房。
“你跟周姨是亲戚?”艾松雪开口。
周越摇头,“不是。”
“那你叫她姨。”
“我们这儿叫姨,就跟你们城里人叫长辈阿姨差不多。”周越解释道。
艾松雪“哦”了声,指向旁边的沙发,“坐。”
周越有些拘谨地坐下。
艾松雪伸手把药箱拉过来,拿出里面的碘伏和棉球,抬眼看向周越,说∶“你挨我近点。”
周越呼吸一滞,眼睛一下瞪圆了。
艾松雪在拧瓶盖没注意他,不然就会看到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得亏他肤色不白,脸红也不明显。
艾松雪把碘伏盖子拧开后,周越还坐在原地没动。
她就把他看着。
周越反应过来,忙忙往前坐,双眼因紧张快速的眨动着,身体绷得像死了三天一样僵直。
艾松雪看出他的紧张,眼皮一掀,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抬手去撕掉他额头上贴着的纱布。
她一直呆在空调房里,手指是凉的,触碰到周越皮肤时,周越不知是被她手指冰到了,还是单纯因为她的触碰,他整个人浑身颤了一下。
“疼?”
艾松雪以为是扯到了他伤口。
“有……有点。”周越为了掩饰,只好这样说。
“忍着。”
艾松雪并未放缓动作,三两下把纱布扯了下来。
“头,低一点。”
她拿镊子夹起棉布蘸了碘伏,等周越把头低下来后给他的伤口消毒。
周越刚刚无处安放的手抓紧了裤腿缝,不是因为有些疼,是因为紧张,因为心跳加速。
他与艾松雪挨得也不算太近,但这个姿势,他的视线刚好落在她胸口,能看到她漂亮的锁骨,一片雪白的肌肤,以及……睡裙包裹下若隐若现的沟壑。
脸又开始发烫,变得更红,这下连较黑的肤色也盖不住了,耳尖都红透。
周越连忙抬眼,目光触及那张美玉生晕般的脸,心跳却愈发失控。
他不敢继续看下去,又舍不得挪开眼,半晌后才将视线慌忙甩到一边,表情有些失落。
有些事他很清楚,眼前的人是他再心动也无法去肖想的,她是天上的月,是他怎么都够不着的。
“行了。”
周越回神,抬手摸了摸伤口边缘,没摸到纱布,他犹豫片刻,抬头望艾松雪一眼,又低下头,说∶“松雪姐,麻烦你给我弄个纱布吧,不然戴帽子刮得疼。”
艾松雪不理解,“你就非得戴帽子?”
周越低声说∶“我不想我爷爷看见。”
艾松雪沉默了两秒,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开口∶“你要是伤口感染了,化脓,烂掉,烂到脸上,你爷爷迟早看见。”
“……”
周越被噎住,略显窘迫,但他知道她是为他好,认真想了想后说,“那我回去跟我爷爷说路上摔了跤。”
艾松雪靠在沙发上,这会儿懒懒起身,胳膊半撑着膝盖,从药箱里拎出碘伏、棉球和一只软膏,一手拿起来递给周越,“拿着,没结痂之前少出门,早晚消一次毒。”
“谢谢松雪姐。”现在他倒是叫顺口了。
“你出去记得把门关上,我不送你了。”
“好叻。”他抬手冲艾松雪挥了挥,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松雪姐拜拜。”
艾松雪看着他,缓缓靠向沙发。
这个地方的人都蛮有意思的。
一个日子过得那么苦,受尽白眼和欺负的人,还能笑得这么纯粹。
出了客厅,热浪扑面而来,周越提起放在门外的蛇皮编织袋,再走出院子大门。
他正关门,身后传来一阵刹车声。
下意识地,周越回头。
看到出现在身后的人,周越表情一怔,像个偷糖果被抓了个现行的小孩,周越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表情,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哥。”过了两秒他才喊。
“你怎么从里面出来?”陈安风问他,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周越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呃……松雪姐看我汗流进伤口里了,叫我进去给我消了下毒。”
陈安风敛眸,像想着什么。
周越看他难得骑了电瓶出来,问∶“哥你要去哪儿?”
“来接艾松雪。”
周越一惊,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觉得艾松雪是天上的月亮,他够不着,这山里的绝大多数人也都够不着,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是本该在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