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淮提着菜慢悠悠往回走，耳边是舒缓的轻音乐，月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拉下长长的影子。
走进熟悉的小区楼栋，楼梯口的声控灯闪了几下，最终也没亮起来，可这几阶楼梯他走了许多年，闭上眼也能回到家。
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掏钥匙，他却听到了房中传来瓷盘碎裂的声音。
韩云花尖利刻薄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回荡在整个楼道里：“现在知道你有个儿子了，早干嘛去了！”
“云花你冷静一点，”微生志的声音从房中传来，“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也要为小淮考虑，他现在马上也要高中毕业了，你难道想让他这辈子都生活在长石街吗？”
“据我了解，小淮成绩很好，在学校每次都考第一名，只要好好培养，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忍心让我们的儿子的未来就此荒废吗？”
微生淮紧紧攥着塑料袋，抿着唇站在门口挪不动步。
房间里面是长久的静默。
“当初是我混蛋，把事情做得太绝。”微生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可那时候我们两个都有气，后来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跟你商量赡养费的事情，可你一个都没接，你母亲生病的时候，你宁愿卖掉那套房子都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你有什么气？”韩云花冷笑了一声，眼睛里面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功成名就之后就抛弃糟糠之妻的事情不是你做出来的吗？你这不都事业爱情双丰收了，还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
“而且，当初离婚的时候不是你说的，说你快被我逼疯了，让我带着儿子离开的越远越好？”
“哦，我忘了，你那个娇妻生不出孩子，你这才着急了是吧？”韩云花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讥讽，“要我说你根本没什么好着急的，你这么有本事，再去找个能生的不就行了？说到底不就是一个子宫的事情，这能难得倒你这个大老板吗？”
“云花！”
韩云花锐利的视线注视着微生志，那双透着世故的美艳眼睛没有一丝闪躲。
微生志脸涨的通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眉头紧锁，许久才说：“云花，你一定要说这么刻薄的话吗？”
“我的确刻薄，”韩云花扭头，“你要是不想再听到这种话，就别再来找我。”
“那小淮的事情——”
“微生淮明年就十八岁了，”韩云花打断微生志，声音平静而又冷漠，“他也是个成年人了，所以他的事情我不再管，我也管不了，这些年没让他饿死已经是我仁至义尽，至于其他的，我懒得干涉，我没指望他报答我，他想做什么那是他自己的决定。所以，你要想认回微生淮，那你得去找他，找我没用。”
“可你毕竟是他的母亲，这种事我也希望能征求你的意见。”
“我是他的母亲？”韩云花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笑，“那你知道他对我来说是什么吗？只是一个累赘而已。因为他，我这些年过的人不人鬼不鬼，如果没有他，我早就重新嫁人了，说不定已经又有小孩了。所以，你想认回他，别来找我，我做不了他的主。”
“微生志，我巴不得你赶紧把他带走。”韩云花说，“你知道的，当初带他走也只是为了跟你赌气而已。”
一墙之隔的门外，微生淮的心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里面仅有的空气猛地被挤压出去。
“前几天我去找小淮了，”微生志很快平静下来，“他的反应比较激烈。”
“你去找微生淮了？”韩云花蹙眉抬眸，“他怎么说？”
微生淮转身，提着塑料袋安静的走下楼梯，沉默的沿着长石街往外走。
这些年来，微生淮不是不知道母亲的辛苦，所以对于她情绪失控时说的那些话，微生淮向来选择不去多想。
一个单身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想要生活下去，并没有那么容易，这点微生淮明白。
韩云花说出的话再刻薄，可她仍然是母亲，微生淮记得从前父母关系没有恶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的时候，周末的时候三人还会去公园一起野餐。
那是他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光，父亲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而他坐在后排玩最新款游戏。
虽然路上永远都是争吵不断——
母亲会说父亲只知道工作，从来不关心这个家，说他每次回来都一身酒气，肯定又是在外面鬼混，还说他赚那么多钱一点意义都没有，钱够花就好了，就算赚再多不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父亲一开始也会跟母亲争吵，说这个公司是他的梦想，他希望母亲能理解他，也劝她如果实在闲的没事可以出去找个事情做，每当这个时候，矛盾都会激烈爆发，母亲会说起父亲从前一无所有一穷二白的时候的事情，还说如果不是她的支持，他根本没有创业资本，然后就是更加猛烈的吵架。
再后来父亲便只是沉默了，无论母亲怎么说，他只是闷头做自己的事情。
三人一起出去，母亲喋喋不休，父亲提着包牵着微生淮的手，脸色难看又压抑。
可尽管如此，那仍然是微生淮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因为家是完整的。
这些年来，微生淮恨微生志，恨他抛弃这个家，偶尔也怨韩云花，怨她为什么总要说那些话。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他们不是抛弃了这个家，只是抛弃了他而已。
无论是微生志还是韩云花，根本就是都不想要他。
——当初韩云花带他离开是为了报复微生志；而微生志如今想认回他也只是因为他优秀，而微生志刚好没有孩子，再生一个也不是不行，只是不确定性太大，哪有认一个现成的回去方便。
初冬的冷风吹着头顶横七竖八的电线，影子在地上晃得厉害，微生淮脸颊一片冰凉，眼前破败的街景都变得模糊。
手里的塑料袋拎太久，细细的带子在手上勒出一道红痕，掌心有些麻木。
他低头看了一眼，里面是他挑选的大颗土豆。
近来韩云花偏爱酸辣土豆丝，微生淮看到她叫了好多次酸辣土豆丝的外卖。
外面卖的大都不干净，土豆丝又不是多难做的菜，他便想买来土豆做给母亲吃。
原本他还想，依照韩云花的个性，肯定又要说他瞎忙，就算他做了给她吃，她肯定嘴上也没好话，要么说味道不如外面的好，要么说咸了或者辣了。
但不管怎样，只要母亲能吃到她喜欢的菜，他就觉得值得了。
可现在，微生淮看着手里的那只红色塑料袋，只觉得心里一片悲凉。
他轻轻一抛，把那袋土豆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咚——”的一声，土豆重重落入垃圾桶内，声响不小，惊扰了边上的一只流浪狗。正扑在垃圾桶里面翻找食物的一只脏兮兮的灰白色土狗警惕的看了一眼他，快速溜进了边上的小巷。
微生淮脚步顿住，在原地站了片刻。
自己现在就好像一只流浪狗。
拼了命的去讨好，却换不回一句表扬的话。
狗就是狗，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被嫌弃的命运。
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附近的一条街，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学校主楼，那里的建筑高耸，精美耀眼。
他跟其他同学一样都在那里读书，但微生淮知道，他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微生淮低头，随意踢了一下脚边的一个石子。
石子骨碌碌往前滚，停在一双精致的白色玛丽珍鞋边前方。
他抬眸，看着路灯下脸色苍白满面惊恐的少女，顿了顿，说——
“双玉，你怎么在这里？”
第53章
学校附近有一家文创店, 之前陈曼丽陪双玉一起去买过文具。
双玉在他们家的官方微信上看到广告，说店里新进了一批手账，是漫画联名款, 她之前没有，所以便想等放学第一时间去店里买。
倒也不是不能等周末再去，只是那时候这款手账还有没有就说不定了。
学校附近的路她还没有彻底摸清楚，但查了一下地图, 去文创店的话虽然要绕一段路, 但也就比往常多走五分钟就能到家。
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回家，即便多绕一点路，应该没问题。
最后, 双玉决定先去手账店。
可双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认路能力。
从学校出来左转，倒是很顺利的走到了文创店，或许是因为新品发售的缘故，这个时间点排队结账的人也不少，她几乎没挑选，每一款都拿了一个, 等结账的时候, 双玉给妈妈发消息, 说今天大概会晚十几分钟到家，陈曼丽叮嘱她注意安全。
出了文创店的门，双玉沿着地图导航的路线往前走, 可周围的街景却越来越陌生, 很快，她便发现自己找不到路了。
发现迷路的第一时间, 双玉重新开了地图导航, 按上面的引到走到一个巷子里, 地图提示左转，可左边并没有路口。
双玉站在巷子里，握着手机陷入了迷茫。
——这种时候，她知道应该打电话给陈曼丽，等妈妈过来接她的，可是拨电话之前的一瞬间，她却又犹豫了。
原因很简单，如果被陈曼丽知道她大晚上绕路去文创店之后迷了路，那她以后就不可能再有机会一个人走回家了。
独自一个人步行回家是她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独立机会，双玉无论如何也不想轻易放弃。
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要怎么才能走回家。
天空又高又暗，没有星子，头顶的路灯洒下朦胧黄色的光。
巷子里面行人并不多，不远处有一个24小时便利店，店门口电子音女声反反复复提示着“欢迎光临”。
要不去便利店问一下，双玉心想。
可还没迈步她又犹豫了——这样的大晚上，她去便利店问路，万一被坏人盯上，岂不是更危险。
额角不受控制有湿意渗出来，明明气温很低，双玉手心却不停的流汗。
她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进退为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心里的那根弦也越绷越紧。
双玉知道，这种时候，她应该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的。
毕竟，安全第一。
她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下定决心按下家里的号码。
可还没来得及按下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双玉，你怎么在这里？”
双玉猛地抬头，看到了拎着书包站在她不远处的微生淮。
或许是因为天气冷，他的身影更加瘦削了，双玉看不清他的脸，可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却在这一瞬间消散了。
不远处他头顶的那只路灯格外明亮，照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
双玉锁屏手机，心里一阵热流不受控制上涌。
“微生淮！”
双玉眼睛亮晶晶看向微生淮，将手机塞进口袋，迈步朝他奔跑过来。
少女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短风衣，下摆宽大，跑起来的时候衣服轻轻摆动。
他唇角微微勾起，也朝她走来，步子却懒懒散散。
路灯在微生淮的发顶笼罩了一层淡黄色的绒绒光晕，让人忍不住觉得温柔——双玉的世界仿佛被浸泡在微微荡漾的水波中，眼前只有微生淮。
“微生淮，你怎么在这里？”双玉停在他面前，微微喘着气，唇角是难以掩藏的喜悦。
“这是我问你的问题吧。”微生淮声音沙哑，话没说完便别过了眼。
双玉能明显感觉到微生淮的情绪不对劲——他的眼睛也红红的。
忽然间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雨夜，他一个人没撑伞淋雨走在便利店门口；又想起明安公园亭子里那个颓靡的身影。
现在的微生淮，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不，比那些时候还要落寞。
她轻轻屏住呼吸，指尖也掐进手心，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微生淮，我迷路了。”
“迷路？”这不就是学校附近的一条街，怎么会在这里迷路。
“嗯。”双玉轻轻点头，“我今天没按原定的路线回家，绕路买了一点东西，就认不得回家的路了。”
“所以？”
“所以，”双玉双手绞着，声音也低了下去，“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送我回去？”
微生淮看了看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没说话，转身就往回走。
“你没时间的话也没关系的，”双玉抬头，提高声音，“我可以给我妈妈打电话的。”
“你家住曼景云城。”微生淮脚步顿住回头。
他眼里没什么情绪，看着双玉的方向。
“嗯！”双玉愣了下，重重点头。
“走吧。”他将书包挎在肩头，回身继续往前走。
这就是同意送她回家的意思了吗，双玉忍不住喜悦，又叫他：“微生淮，能不能等一下？”
“又怎么了？”
微生淮是不耐的语气，可却一点没有烦躁。
双玉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个便利店，“你送我回去，我请你喝饮料吧。”
“不用了。”
“可是，我想买巧克力......”
微生淮看了她一眼，有点不耐，但还是很配合地转过身，朝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双玉唇角弯了弯，小跑着跟上微生淮的步伐。
“天气这么冷，就也买一杯热饮吧，这家便利店的巧克力很好喝的。”
“哦，我忘记了，你不喜欢喝甜的......可是你又说喜欢......总之，要不要尝试一下，而且喝甜的会让心情变好，很灵验的！”
“刚才我其实很害怕的，可是一看到你就一点都不怕了，还真是巧呀......”
“果然应该听家里的话，自己一个人走路还是会迷路......明明已经很努力在看地图了......”
双玉在耳边喋喋不休，微生淮想，她明明一开始是沉默寡言的，怎么现在成了个小话痨。
可是，这样好像也挺好。
便利店门打开，双玉买了一罐热巧克力，又帮微生淮拿了一罐。
结账的时候，微生淮直接用手机付了款，出来的时候，双玉皱眉一脸不情愿嘟哝：“明明说好了我请你的。”
“迷路了怎么不给家里打电话？”微生淮手拿着热乎乎的易拉罐，丝丝温热顺着手心传到身体里，“就一个人在巷子里傻站着？”
“如果妈妈知道我迷路的话，以后就不会再允许我一个人步行回家了。”双玉咽下香甜的巧克力，捧着罐子抬头看向微生淮，“可是我不想每天都让阿姨来接我。”
微生淮一怔，“嗯”了一声。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出巷子，又转了一个弯，很快便走到了双玉往常习惯走的那条路上。
看到熟悉的街景，双玉更加放松自在，“微生淮，从这里开始我已经认路了，这是我之前一直走的那条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