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恰好有夕照的最后一抹黄晕打在他眼睛上，在那幽深的瞳中映出细弱的荧光。
宋鱼眨了一下眼，指了指康复中心外的彩色木屋。
“那家的奶茶挺好喝的，我请你喝一杯吧？”
然而话音落地，她见他闭了闭眼睛，嗓音低沉似没入水中。
“不用了。”
他说完迈开了步子，很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夕阳的最后一抹亮从高楼大厦的狭缝中灭掉，走廊里寂静无声。
宋鱼恍惚了几秒，才回到了广场上，继续架起画板，继续画画。
要画大脑袋的小孩子们又涌了上来，叽叽喳喳在宋鱼耳边，但宋鱼耳中莫名只有刚才姜延周说得那句话。
“画画从来都不该是见不得人的事。”
“但如果你需要，我会替你保密。”
... ...
鱼馆。
吃过饭，姜延周往医院里打了两个电话，约莫是医院没有什么事了，他带着她回了家。
路上，他问她打车多少钱。
“报销。”
宋鱼也蹭了他好几趟车，就不必他报销了。
她说不用，“反正，我之后可能要蹭你的地方，也不算少。”
话音落地，他从眼角侧瞧了她一眼，宋鱼连忙抿紧了小嘴。
车内安安静静。
而车像在钢铁水泥的山林里漂流，时而起伏时而陡转，孟医生车里混杂的香气早就被他一清而空，此刻黑醋栗的浆果味四下散来，有点酸，又有些甜。
他打开了车载音响，有跳动的旋律响起，像水波层层叠叠地推开来，那是宋鱼没听过的旋律和语言，她不知道是在唱些什么，但歌声灵动又细腻，令人也似没入温柔的水中一样。
车在继续奔驰，空气意外舒缓。
... ...
跟姜医生合租的第一个星期，宋鱼就习惯了每天晚上早早洗澡。
今天她也早早洗了澡，出了浴室又看到了桌上烧好的白开水，宋鱼想到在车里说了要蹭他的话，今天大大方方地过去倒了一大杯。
饶是如此，她心中还是有种小老鼠偷油的窃喜，趁他没发现，飞快地溜回了自己的卧室。
回了卧室，宋鱼照旧打开电脑，去查看邮件或者继续投递简历。
邮箱像个黑洞，只有吞进去，没有吐出来，毫无反馈。
她左手托腮叹气，鼠标在邮箱上滑了滑，滑到了她在画画平台的账号上。
卷发鱼有些日子没接画单了，也很久没有更新画作展示在主页，签名处被她标上了暂不接稿，因而每日浏览量也逐渐跌了下去。
可这会，她却见后台有红点提醒她，宋鱼点开看过去，竟然还是看到了约稿的私信。
不是从前合作过的熟人，也不是刚刚发现她的新粉，宋鱼看到对方的名字怔了一会。
津界，这是她一个熟悉到快就快忽略掉的老粉的名字。
宋鱼意外地拢起自己杂乱的卷发，扎了起来。
【卷发鱼】这个账号是她上研一前的那年暑假里注册的，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能画画就很好，可看到网上很多画手把自己的作品分享给别人看，有些还得来了数以万计甚至百万人的关注，她也忍不住心痒，注册了账号。
但新号注册实在没什么人，宋鱼放了几张她觉得还算不错的画在主页里，静静等着能赏识的人关注她。
第二天，她登录上去，还真发现多了几个粉丝，宋鱼高兴不已，把每一个账号都看了一遍，就看到了这个叫做【津界】的人。
可他的主页里什么都没有，干净的像个假号。
饶是如此，宋鱼也因为真的有了粉丝而开心了一整天。
又过了几天，账号每天都在持续涨粉，可宋鱼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些关注她的粉丝恐怕九成都是平台送给她的人，不是看了画作留下来的，而是僵尸粉。
宋鱼不免有些失望，也不由地想到了页面干净像假号一样的【津界】，恐怕确实是个假号。
之后宋鱼就没再留意过这个【津界】了，而随着她画的作品被更多的人看到后，她的粉丝量自然而然地涨了起来。
【津界】只成了她起步时的一块小石子，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她仍然在这个平台时不时地分享画作，有时候，她的一些题材有热度的画被很多人喜欢，点赞的数量成百成千，但也有时候，她画些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画，点赞数量就变得寥寥无几。
但某天，她却发现【津界】给她点了赞，竟然就在那几幅无人问津的画下面。
宋鱼很惊讶。
【津界】原来不是个假号吗？
但津界从来没给她留过言，也从未有过私信，名字没换过，头像也没换过，是系统默认的一片树叶。
可是今天，老粉甚至有可能是僵尸粉的【津界】，突然私信了她，问她有没有时间接几幅插画稿。
宋鱼签名里写着暂不接稿，但看到这条约稿的私信，宋鱼想了想，问了他。
【是要约什么样的插画？几幅？多长时间呢？】
她问过去，没想到对方恰巧在线。
【三幅，风格按照你擅长的风格就可以，时间不急，当然能尽快更好。】
宋鱼有点心动了。
她把自己擅长的风格画发过去给对方确认了一下，对方表示没问题。
宋鱼又把她约稿的价格也发过去给对方参考，如果价格谈不拢，其他也就不用再提了。
但对方却异常爽快，几乎是以她往日画作的上线，开出了价格。
【2500一张，非商用，太太觉得可以吗？】
这下，宋鱼的心动可不是一点两点了。
她忽然猜测，【津界】有可能是专业的画师，或者是开工作室的大佬，默默观察了她很久，现在要正式对她进行测试了，以后可能会有长期合作的机会。
不过，就算不是，这三幅图的价格也相当于她一个月到手的工资，而她现在不用上班，三幅画用不到一个月就能搞定了。
宋鱼坐在电脑前，托着脑袋思考着【津界】的邀约，但莫名就想起了姜延周晚饭时候问她的话。
“宋鱼，你不想画画吗？”
宋鱼托腮的双手，慢慢放回到了键盘上。
屏幕里，【津界】又问了她。
【如果价格不合适，可以再商量。】
宋鱼的手指落在了键盘上，指尖有些迟疑，有些不定。
窗外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半开的窗口，夜风将窗帘裹了起来，呼呼作响。
下一秒，窗帘突然幻化成了风中的伶人，甩开水袖，就在宋鱼眼前，翩然而起。
宋鱼怔了怔，她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的心跳——
她想画画，她为什么不想？
迟疑的指尖终于在这一刻，敲下了字。
屏幕页面里，【卷发鱼】回复了过去：
【不用商量了，这样就可以。】
第21章
宋鱼接了津界的三张插画稿, 钱还没到账，一口气就已经沉了下去，这一晚的觉都睡得安稳了许多。
她第二天干脆把签名上“暂不接稿”的字样改掉, 这边刚改了字, 野火就火急火燎地找上了门。
【太太是不是有时间画画了？！快救我呀！】
宋鱼连忙问她是怎么回事，野火告诉她，因为她没时间帮野火画画, 野火就去找了一个不太熟悉的画师, 这个画师水平并不比宋鱼差，但是画风和宋鱼完全不一样。
野火想用这幅插画做视频, 做好后先把视频发到连自己的粉丝群里试看，没想到粉丝们当先不认可了，说这画风差别太大，和她的视频风格不统一，看起来怪怪的。
画风这种东西, 是每个画师的特色, 野火总不能却强迫画师按照宋鱼的特色来画画, 估计人家也不会同意, 但她这几天把约画平台翻了一遍, 跟宋鱼相似的人还真不多, 有一些价格太高，也有一些尚不成熟。
野火没了办法，正抓耳挠腮之际, 见宋鱼又开始接稿了。
她直接发了消息过来。
【鱼太太不能拒绝我啊，我真找不到能替代你的人了！】
宋鱼很惊讶, 她没想到自己的画风竟然这么独特吗？她一直觉得，她和别人区别并不大, 和那些科班出身的画手更没法比。
原来在野火的视频里，她是被认可而且不可替代的，宋鱼心里免不了欣喜。
野火这么为难，她当然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太太多久能画好？我的视频拖了一段时间了。】
宋鱼现在不需要朝九晚九地上班，哪怕是有了津界的约稿安排，也可以穿插着给野火画画。
她说一周内就能画好，野火简直喜出望外，画还没出线稿，她就把钱先付了，还在付款备注上，给宋鱼比了一堆心。
日渐干瘪的银行账户，突然多出了一串数字，宋鱼盯着看了好一会。
津界的约稿费用和野火的这张图的费用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她平时的工资了，而这四幅画她用不到一个月就能完成。
不用朝九晚九，不用公交地铁，也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就像突然从越陷越深的泥潭里跃了出来，只觉得空气都是如此的清新。
宋鱼看着电脑半边屏幕毫无消息的邮箱，又看着另半边约稿接续而来的私信。
她是不是也能换种生活的方式，照样在浦市立足？
念头一闪，宋鱼就让自己冷静点。
做全职画师是完全不稳定的工作，这个月可能好多人上门约稿，下个月就可能无人问津，她现在的名气，毕竟不能和那些出名的画手相提并论。
而就算她赚的再多，像她爸当时那样出名，她妈也不会认可，只会更加生气发火。
冷静，冷静，宋鱼连连让自己冷静。
对她现在的状况来说，临时画画能让她暂时告别困境，有更长的时间去找个新的工作，而不至于在这股裁员大浪里挣扎窒息。
这也许，是她一直以来从没放弃过画画，而给自己无意中留出来的后路。
宋鱼感到很高兴，一整天都没出门，放了音乐，放松地画了一整天的画。
相比之下，姜医生可就忙多了，哪怕周六也去了医院加班了几台手术，等到宋鱼晚饭都吃完了，他还没回来。
某人不在家，宋鱼自由自在地哼着歌洗碗，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叮叮铃铃地像催命符。
是她妈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这些天，宋鱼都以工作忙碌为由，只和她妈用文字信息的方式浅聊了几句，但今天是周六的晚上，她妈估计她这个时候不会再加班了，直接一个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
宋鱼连忙冲了手接了电话。
她妈开口第一句话，就疑惑地问了她。
“你身后的背景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宋鱼就知道她会这么问，她一边如常地洗碗，一边回答，“我换到隔壁的两居室了，都是一个房东的房子，两居室人少一点，更方便一点。”
她妈盯着屏幕看了看。
“怎么突然换房子了？之前住的人呢？你现在和谁一起住？”
这个问题她可不能照实回答，不然她妈恐怕要直接从视频里跳出来了。
宋鱼早就想好了应对的答案。
她说之前住隔壁两居室的女生搬走了，自己住的三居室里也有人搬了出去，“房东要把三居室整租给一家人，我就和另外一个室友一起，搬到了两居室里来。”
这个说辞合情合理，她妈“哦”了一声，一边嘀咕租房子就是麻烦，“自己家又不是没房子，偏在大城市里租房子住，真是瞎折腾”，一边又问宋鱼。
“那你现在是跟哪个室友一起？”之前两个都是女室友，她妈问她，“是和那个圆脸的一起住，还是和高个子的？”
宋鱼瞎扯，“高个子的。”
她妈对人家倒是很有印象，“哦，所以你现在就是和那个高个头、短发、经常穿一身黑衣服的在一起住。”
宋鱼听见这话甚至愣了一愣。
高个头、短发、经常穿黑色衣服... ...
她现在的室友，莫名其妙地也符合上述条件。
她小小呛了一声，她妈并没留意，只是说着，“你这个室友还挺好的，是不是胳膊上有肌肉，挺壮实的，有安全感。”
宋鱼：“... ...”
她妈确定说得不是姜延周吗？
“咳咳，是的。”
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偏她妈还说着。
“你要记得和人家搞好关系，请人家吃吃饭，送人家些小东西，远亲不如近邻，万一有什么事情，人家能帮你一把。不说别的，人家那样的身材，寻常男的都不敢近身吧？”
说话间，门上有钥匙开门的声音。
某人回来了！
宋鱼只怕她妈一眼看到这位高个、短发、黑衣、身上有肌肉的“美女”，她连忙寻了个借口。
“妈我手机没电了，要关机了！”
“唉你... ...？”
话音没落，视频就被宋鱼强行关了。
而门口，高个、短发，线条起伏的修长手臂上搭着外套，身上穿着黑色高领薄毛衣的“美女”走了进来。
宋鱼透过厨房的玻璃门，向“美女”看过去，想到她妈刚才的话，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而“美女”相当警觉，一眼就盯上了厨房里的她。
“笑什么？”
宋鱼这才发现自己笑出了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