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摊贩随意提供的酒杯自然不是什么好品质的东西。
手感粗粝,造型也不规整,是个野蛮生长的杯子——至少还是个杯子。
叶知雪把玩酒杯,杯中酒早已饮尽,楚释还剩点东西没吃完,她目光闲散地扫过周遭,随口问道,“落宸风是真对那姑娘感兴趣吗?”
楚释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借着筷子遮掩盖去了一瞬失落垂下的嘴角,他咽下蹄筋,放手笑容如常,“我只要他约你出来,没约定其他。”
叶知雪打量他的表情,他吃完了小食,被麻得微微吐舌,看不出更多神态。
她莫名说,“水晶鲙冷了不好吃。”
“我会吃掉。”楚释冲叶知雪笑,黑眸中笑意明亮,“然后,再买一份。”
118.
饭吃完了,二人自然要起身离开。
叶知雪与楚释自然地融入人群。
夜色已深,照明的油灯点不亮整条街道,更像是夜幕之上抢钱的无数颗星星。
行至暗时,叶知雪背着手,和楚释一起站在屋顶上看风景。
叶知雪问,“功练得怎么样?”
“还好。”楚释说,眉眼一垂,流露出了委屈巴巴的模样,“但是最近太忙了,练功时间少了很多。”
这是自然的。
作为国家的权力中枢,如果楚释还有时间整日练功,那他一定是个昏君。
叶知雪平淡点头,“如有不懂,可以问我。”
她话音一转,“你毕竟干了件大事,忙是正常。”
北方在吵是否要开互市,南方在摩拳擦掌等着在开海禁里捞一杯羹。
没有哪里省心。
但北方还有人镇着,南方却没有个能镇得住的人。
楚释听闻沉默半晌,苦笑道,“我……不是来说这个的。”
118.
“不必如此。”清冷月色为叶知雪的侧脸添了一层柔光,楚释恍惚间分不清那是否因为自己无序跳动的心脏。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楚释从来对所谓爱情不屑一顾,对痴男怨女嗤之以鼻,少年傲气不信人间有白头。
而此时此刻,在意识到“楚释”对“叶知雪”存在的心意或许就是世人交口称赞,为之歌颂的所谓的“爱情”后的每时每刻。
楚释都在为这如烈火般的爱意折磨。
楚释既希冀自己能在叶知雪心中占据非是徒弟的位置,又嫉恨于楚成曾在叶知雪心头脑中留下的永远的刻痕,叫她不再相信爱意。
那年夜里,失意落泪的叶知雪永远不可能是为了他,就如现今,明明是二人独处,他在为此心猿意马心潮澎湃,另一人却冷静如大海,连目光都沉静。
即使如此,可是即使如此。
楚释也想战胜过去的,永存于叶知雪记忆中的楚成,成为唯一被偏爱的那一位。
须臾思想,眨眼便过,楚释的失神被叶知雪淡淡的话唤回,她说,“漠北没法变动,我去江南便是。”
楚释呆住了。
情思被零落成泥碾作尘,还好还能做那爱意温存重生的土壤,只是那颗心却好似要被苦涩沁润了,晃一晃都满是苦水,简直要烂掉。
但他反应很快,表情僵硬消失得好似从未有过,笑盈盈地说,“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但是我这次是因为……”
叶知雪见他这样,反而叹了口气,眼睑垂落间,竟有几分温柔蜻蜓掠过,快过扑火而亡的飞蛾,“最近没上朝,让你担心了,我知道的。”
原来她只是避而不淡,并不是不明白。
楚释心里酸涩,为自己并不能一开始便获得这样的柔情;可他又心生窃喜,为叶知雪最后还是因此动容。
如此残忍又如此温柔。
楚释轻声说,“不,你不知道。”
他心中那无处可追来历的爱意,叶知雪从来不知道。
119.
正常情况下,追求一个冷淡的人,大概有很多种方法。
比方说,温水煮青蛙;又比方说,志趣相投倾盖如故。
也比方说,坦言以对。
大概是夜色太温柔,气氛足够温情,皇帝陛下抿了抿嘴,不符合一贯行为准则地开了口,“叶将军。”
这样更改称呼有些突兀,还好之前叶知雪提了上朝,他捂住了自己的紧张,生怕心脏长出翅膀飞到叶知雪眼前,“其实。”
他舔了下并不干涩的嘴唇,毛头小子般——实际年龄也确实是——口干舌燥,言语艰涩,“我更希望爱卿能兼任一下朕的皇后。”
楚释说完便有些后悔,他忙补充道,“不用、不必改变现在的一切。”
说得更奇怪了,浑似傻子胡乱言语。
楚释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直白到底吧。
“我倾慕于你,从过去到现在。”
楚释没有说将来,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叶知雪,不会相信“将来”。
120.
叶知雪沉默许久,久到楚释已经平静地给自己下了死刑,顺便安慰了一下自己,好歹没被直接拒绝。
却听她开口了,“你倾慕我?倾慕什么?”
楚释一怔,向来灵活的嘴巴动了动,吐出了笨拙的话,“因为‘叶知雪’。”
叶知雪大概是微笑了,很浅淡,偏偏意味不明。
她目光深邃,嘴巴动了动,最后出口的是,“附近有家可以住店的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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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江南有雪
121.
翌日。
坐在叶家秋千上自娱自乐的大宗主终于守株待到了兔子,站起身来,很有些紧张地问,“昨晚怎么没回来啊?”
这语气莫名像老父亲。
叶知雪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道,“睡了皇帝,留宿了。”
落宸风:“……”
落宸风声音都变了调:“……我草,你……睡谁?!”
叶知雪很少听见落宸风说粗口,很新奇地看了他两眼,没多解释,转而问道,“须脑子肉西施呢?”
这话题转移得硬得不能再硬,落宸风欲言又止,看着满脸淡然的叶知雪,试图分辨出昨夜的痕迹。
可是以大宗师的体力,一夜贪欢自然是如风过无痕。
什么也看不出的落宸风最后没有多说什么,委委屈屈地坐回了秋千,“人家早就嫁人了。好可惜。”
叶知雪点点头,昨晚一瞥,那位姑娘确实已经有了成熟的风韵,年纪大些也寻常,她说道,“我今日要收拾些东西,明日和你一起回江南。你和楚释有什么话,便先说了吧。”
122.
落宸风很震惊,落宸风很痛苦。
落宸风觉得自己就像是馅饼里的馅,被两边的饼挤得好累,还要和饼一起被烙。
落宸风睁大了眼睛,“我和他有什么话要说?”
他试图垂死挣扎。
叶知雪又瞥了他一眼,“自便。”
颇有一种潇洒风范。
落宸风绝望了,这世上竟有如此离谱的事情,怕是皇宫里的太监都没他难做,莫非这就是完人的烦恼?
他不由问道,“英明神武的三宗主,您和陛下今早……”
叶知雪很沉稳地回道,“我送他回宫。”
以免误了早朝。
向来思路灵活的落宸风陷入了沉思。
——陛下,会不会有那么……咳,一丁点挫败感?
123.
陛下很有。
陛下非常焦虑。
最后还是乖乖出门的落宸风坐在座上,呆呆地听楚释阴郁地说自己被叶知雪送回来了,会不会是表现太差,是不是要像话本里一样,第二日叫叶知雪下不来床才算合格。
落宸风在心里默默想,想叫大宗师下不来床,是不是对于陛下来说太过超前了。
他只能宽慰道,“知雪对您这么——咳,三宗主还贴心地送您回来上早朝,想必也是对您有情意的。”
楚释怔然地看向手中毛笔垂尖。
半晌,这位年轻的九五至尊露出了一丝怅惘的表情,但只有短短一瞬,如露如电,他平静地说,“她要去江南,那便去江南吧。”
“承诺如水中泡影,唯有践行。”
楚释将发干的毛笔在砚台中蘸了蘸,重又入神于公务。
落宸风很知情知趣地主动告退了。
出宫时,他看着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一如千亲宗弟子选拔那日,那是一切的开始。
落宸风也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把折扇,啪地打开,自得其乐地摇了起来。
“两个别扭人。”
124.
对江南而言,叶知雪的到来确实摧枯拉朽般地摧毁了一些酝酿之中的风暴。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过犯规了。
暗杀毫无用处,挑拨离间无人相信,想要挣扎又有无孔不入的情报网。
江南的大商和世家们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叶知雪还和千亲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并非重名,而是确确实实的千亲宗三宗主。
于是,这其中脑子转得快的人,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之前的打算,身家奉与,全然引颈,只等朝廷发落。
这里当然也少不了祝家的推波助澜——他们是最先倒向朝廷的世家。
叶知雪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并不避讳旁边端坐的祝明。
祝明微笑,“恭喜叶将军,即将得偿所愿。”
“剩下冥顽不灵的,你待如何?”叶知雪的嗓音是平缓的,听起来如皑皑积雪,有冷的柔光。
祝明:“若旧草不除,新花怎香?”
俨然一副幕僚模样。
125.
楚释收到江南按察使兼武昌将军源源不断送来的书信时,最初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最后发现,全然都是公事。
不是去日海市已开,秩序严明;就是近日又拔了几个世家,抄了多少金银,正在入京路上。
每次都叫皇帝陛下的期待落空。
不过每次书信的最后,都有一朵被内力按在纸上,仍如盛放的小花。
悄悄抚平了汹涌的波涛。
126.
[听闻近来江南花正好,不知卿何如。]
楚释悄悄把那句关心话藏在正事之中,眉眼中带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爱真的会让人柔软。
又会让人无坚不摧。
127.
武林盟主要退位了,武林大会如期展开,要选出下一任盟主。
叶知雪对盟主之位没有兴趣,却看上了第二位的奖励。
那是枚上好的玉扳指,通体无暇剔透,是一圈渐变的碧,其乃天山寒玉雕琢,可温养身体,也可促习武之人平心静气,灵台清明。
128.
当晚,一身白衣的访客潜入皇宫。
夜深人静,楚释仍未寝,江南的海禁开得顺利异常,于是便有许多事要他处理。
叶知雪无声地进了寝宫。
快得太监宫女以为是一阵风。
暗卫首领幽幽地看她一眼,又平静地潜回暗处。
手上接了一柄短刃,算是叶知雪给他带的礼物。
129.
楚释抬头时,以为自己忽陷梦中。
多月不见,叶知雪风采依旧。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在做梦吗?”
晦涩的占有欲与全然的欣喜交错纵横,万般情潮织就了楚释复杂的眼神。
“不是。”叶知雪俯下身,将赢来的扳指放在他的桌面上,“我偷溜进来的,明早走。”
话说完,她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覆上另一双唇。
唇齿交融间,叶知雪含糊地说,“扳指记得带在身上,温养身体的。”
130.
楚释醒来时,叶知雪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远处的桌上,留着她的纸条。
“会有常相见。”
楚释将这张纸条收好。
又是一日晨,江南有雪,世事安定,便共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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