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果然不是错觉,楚不知想,叶知雪发生了一些很幽微的改变。
这种改变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改变,就像是将将到来的春日里,湖面上仍覆着的一层薄冰,表面看上去仍然坚硬,其实下面已经荡开了春水。
落宸风:“……”
落宸风:“你不是我认识的殿下,你是谁,竟敢夺舍殿下!”
楚不知:“……”
楚不知笑着拍了拍落宸风的肩膀,表情很温和,很阳光。
紧跟着,他非常友善地交代道,“你昨日没有练剑,罚你这月月俸。”
80.
无论如何,叶知雪确实产生了几分变化。
形容贴切也好,离奇也罢。
重点就是,就是如此。
可是楚不知宁可她不这样。
因为,现在的叶知雪就像是冬日的春光,平等而光辉地撒向每个人,但是已经没有温度了,只有超脱的、近乎于神性的——
叶知雪平静地拿着刀,并不再有那种凌厉可怖的气势,反而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子捏着刀,眉眼平静,眼睑低垂。
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因为此时已然不必再想,她的每一寸肌肉都受她的掌控,她的内力奔流如大江入海,而她的刀——手中是刀,心中有刀,她即是刀。
于是手腕一动,内力喷薄而出,灌注刀上,眼睑抬起,那一瞬间大宗师的气势终于显出,只有一线,随着一刀劈下而显露而出。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刀。
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刀。
叶知雪看着竹林被分开的一道刀痕,收刀归鞘,扭头看向身边的楚不知,“看懂了吗?”
楚不知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一点在叶知雪的意料之中,因为这一刀已经返璞归真,即使楚不知已经是宗师,也未必看得懂,更何况楚不知还不是。
因此她的目的本就不是要让他知道怎么出刀,而是。
“遇到这样的人,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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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何人知我
81.
“遇到这样的人,来找我。”叶知雪平静地说,“我会保护你。”
楚不知的目光波动了一瞬,语意微妙地说,“如果相距千里,师父可保护不了我。”
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太过生硬,强行变了话语,抿起了唇,好似一个小可怜,“我、而且谁会来杀我呢?”
空气寂静,有牵牵连连的土块掉下沟壑,发出些微的声响。
叶知雪收刀归鞘,利落极了,没有年轻刀客常见的花俏招式,堪称朴实无华。
她抬眼,温和与冰冷竟能在这一片湖水中结合得如此恰如其分,就像生来便是如此,“楚释,这是一个承诺。”
说完,她又说,“你的刀练得不错,待我写了最适合你的刀谱,你对着练便是。你天资不好不坏,做不了大宗师,或许宗师还有机会。”
楚不知——楚释惶然而慌张地伸手,在还未触到叶知雪的时候手指一蜷,强行收了回来,年轻人向来沉稳的表情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砸入了湖水中捞不起来。
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
“韩……”叶知雪语气顿了一下,意识到楚释大概不知道韩思翔是谁,于是干脆直接道,“楚成虽然厌恶不再属于他的刀,却也不想让这把刀属于别人。你不是应该很明白吗?”
楚释连忙道,“我…可我并不把你当一把刀,我把你当做师父!真的,我——”
叶知雪伸手,抚了抚楚释的头顶,他的发丝并不柔软,摸起来手感一般,她安慰道,“我知道,你本是想做落宸风的徒弟。”
“江南富庶,不临外敌,又有千亲宗支持,最适合作为发展根基,北疆是皇帝的军权,你不与皇帝争,将来总能入手。你都收敛了整个江南,楚成才反应过来,他脑子真慢,对吗?”
楚释没有点头,他定定地看着叶知雪。
82.
叶知雪眼睑垂下,轻轻地说,“我脑子也慢得很,对吧?”
楚释艰涩地说,“没有……师父……”
83.
叶知雪显然是铁了心要和楚释说开,她收回手,将已然雕好的牡丹玉花吊坠给了楚释。
她没有在意楚释的讷讷难言,而是随意地道,“我欠楚成一个承诺。”
楚释捏在吊坠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但显然理智尚存,没有将这吊坠损耗分毫,他沉沉地说,“他要你做什么了?”
叶知雪说,“你这样和他还有点像。”
那种难以言说的郁气,配上楚释过于锋锐的双眼,是一种难言的搭配。
“他要我去北方从军。”
84.
“蠢货!”楚释气得拉高了声线,直接破了音,他一顿,声音又软了下来,“师父,我不是说你……他怎么敢在这时候,去争父皇的权!”
“是啊。”叶知雪微微弯唇,讥讽之意一闪而逝,“所以,为什么呢?”
楚释的脸色变幻莫测,显然,他明白了叶知雪的暗示。
年轻的大宗师不再多说,只是道,“给你刀谱七日后,是我的离开之日。缘由已述,是否还当我做三宗主,尽随你们的意。”
85.
“叶知雪!”楚释喊住叶知雪的背影,“你怎么看我……们?”
“……我很高兴认识你们。如果算是朋友,就更高兴了。”叶知雪说,没有回头。
86.
“殿下,您和我们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我们下属不参与上司与朋友之间的□□。望您知。”宋万里面色平静,手还推拒着一边哭喊着要抱住他的落宸风,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大将之风。
落宸风:“呜呜呜,她连这件事都肯告诉我们,我好感动啊呜呜呜!”
楚释面色难看地瞪了落宸风一眼,勉强维持住了含笑的表情,“我没有要你们参与。”
宋万里终于不耐烦了落宸风的发疯,抓着他的脸一掀,把人直接掀飞了,扭头对他道,“殿下。这个承诺……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殿下一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
87.
楚释。
是当今皇上的嫡长子,却是排在老五的小皇子。
是皇帝最看好的孩子,甚至因此向暗中忠于皇帝的千亲宗老宗主示意,让下一任宗主押宝楚释,让他们帮着楚释成长,同时也避开京城里波谲云诡。
因此,从他长成至今,曾有无数人向他表示忠诚,但是楚释很清楚。
那都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始终背负着各种身份,皇后的儿子,宋家的血脉,皇帝最看好的孩子,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皇子,不一而足。
叶知雪也是如此。
他一直知道,叶知雪的目光最初投向他,仅是因为他与楚成的一瞬相似。
但这种原由很快消失。
因为楚不知不是谁的影子,只是她的徒弟。
既难得,又有趣。
88.
楚释抚摸叶知雪留下的刀谱,上面的字迹依旧锋锐,但又较原本圆润了几分。
像是锋芒毕露的长刀收入鞘中,随时等待拔出一瞬惊魂,照彻长夜难明。
但这几天里,她却每天都给他雕一个精致的玉佩。
宋万江见了都不由惊叹叶知雪对刀的掌控,扼腕没有早点看到,也好与她索一个收藏。
楚释却不动声色,之后都将佩戴的玉佩藏在了衣服之下。
叶知雪会给他一些温情,纯粹而炙热,只是如烟火来去皆匆。
89.
“听说了吗?”落宸风笑呵呵地说,“西北出了个年轻将军,力挽狂澜,劈了蛮族的将领,吓退了几万精兵。”
楚释平静地望着窗外的沟壑,那里的痕迹已经逐渐消弭,枯落的竹叶与丛生的杂草掩盖了旧日痕迹。
落宸风并不在意,继续道,“那位将军姓叶。真是让人回忆起叶将军的威风啊。”
他的话语中意有所指的太明显,楚释不置可否地回瞥他一眼。
90.
“她在那里都能做到最好。”楚释道,“她既崭露头角,我便也该回京……”
他淡淡微笑,不含分毫笑意,“见我的好哥哥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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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知雪
91.
大漠孤烟,落日常圆。
这样的风景初见是荡气回肠,看多了便是孤寂廖远了。
叶知雪已经看了许久这样的风景。
她的心境始终平静——
或者说,自从她心念一动,突破大宗师之后,她的心上便再未生过什么波澜了。
无论是深入敌军孤身斩敌,还是被同袍包围欢歌宴饮。
她都心如止水。
大宗师威能世人皆知,但是军队却是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里的将军或许只有宗师,甚至连宗师都不是,但是当他们统帅军阵时,气势腾霄,人望如云,大宗师也要避其锋芒。
大宗师重意而轻型,某种程度来说,便也是气势人望依托于个人的无双意气。
若非如此,各国战争便不需要军队了,都竭尽全力培养大宗师便是了。
但大宗师还是不同的。
极端的个人战力如果配上卓绝的军事天赋,便是上天赐将。
叶知雪缺乏为将的历练。
但好在,驰骋沙场已经埋在了叶家的骨血之中,不随风雪摧折,不为霜寒磨损。
92.
叶知雪虽也和众兵将同乐,但军中庆祝终究太过热闹,她不愿冷对同僚,也懒得和这些醉鬼纠缠,便想和主帅说一声,先回去了。
主帅喝得也多,但保持住了该有的清醒,他没像其他将领一样喝得五迷三道,只是大了舌头,“知、知雪啊,老将军泉下有——智,一、议定会为你骄嗷!”
——叶知雪的性别和来历在她声名鹊起时,在军中便不是个秘密了。
叶知雪一顿,一时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叶知雪是叶将军的老来女,叶将军老树开花,对老婆和宝贝闺女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到,若非如此。
叶知雪小时也不会养了一身金贵肉,令木桩几乎做了摆设。
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没有将武昌侯爵位传下,而是转了金银封赏——朝中独女家庭封爵并非未有先例,只是当年的叶知雪担不起武昌的名号,承不起留言碎语罢了。
早知来日,何必如此;可既无早知当日,便有若非如此。
93.
叶知雪也喝了点酒,醉意仅止于微醺。
她坐在屋顶,看着大漠的月亮。
大漠的月亮是和中原不一样的。
它更冷,更近却又更迢迢,被大漠风沙打磨过似的。
但,是同样的无声注视。
她拿着一柄小刻刀,认真雕刻手上的小木刀,纵横天下的刀气落在刻刀上,乖顺得像是一层纱。
叶知雪的目光很专注,手很稳,孤光刀的纹路一点一点现在木料上。
私下寂静。
有翅膀扇动声音入耳。
94.
叶知雪手上平稳刻下一条直线,这才抬起手,熟悉的重量落在胳膊上,翅尖内侧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
她一直平静的双眼终于出现了波动,转瞬即逝的笑意比流星消逝更快。
她放下半成品木刀与刻刀,给优雅的白隼顺了顺翎毛,拿下了它足边木筒中的信。
95.
“师父做了件大事,我也要出发去做件大事了。你想怎么处理楚成?”
96.
这两句话转折突然,但是叶知雪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这样算算,她已经三年没见过楚释了。
尽管二人一直书信往来,但都不过寥寥几句,有时是武学指点,有时是千亲宗的趣事。
还有极少数时候,是单纯的情感。
楚释很能把握分寸,他从不提让叶知雪为难的话题,似乎只是一心希望她开心。
可无论如何,二人终究相隔千里,笔下春秋又有谁知是否为心上波澜呢?
叶知雪的心境早已平如止水,她尽心意,不求回报,只求己悦。
但这封信。
可这封信。
也许,信的另一端,执笔之人也同她一样心诚。
97.
这些淡淡的感慨只是转瞬,叶知雪将这一点温情藏起,指尖划过墨字,于是粉末随风而散。
太子之位要争到尾声了。
她想,正逢她做了大事,皇帝大概也要宣她入京封赏了。
楚成的算盘很响,只是他有一件事没太搞懂。
皇帝容忍她至此只是因为,他们都清楚明白一点——
说是少了那根儿争权夺势的弦也好,说是君子风骨也罢,叶家只为护这河山肝脑涂地,永远不可能以兵谋私,更不可能以此来帮皇子争势。
算盘打得太响,难免丢了珠。
98.
几日后,来自京城的封赏便抵达了这西北边陲。
为示重视,领头的是皇帝的心腹太监之一,也是一位半步大宗师,被皇帝赐了名的季安宁。
叶知雪认识他,在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时。
季安宁宣读了犒赏三军,擢武宁侯为武宁公以及对其余将领的封赏的旨后,独余了叶知雪。
她从那双狭长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和善。
紧接着,季安宁打开了另一张圣旨,尖细的嗓子四平八稳,竟有一番煊煌,“叶知雪接旨——三年余,深入敌阵,屡立奇功,帝老怀甚慰,倏忽恍若怀光仍在。今大破北凉,堪为顶军之柱,复武昌侯,回京面圣。”
叶知雪行礼,“谢陛下天恩。”
她接旨,表情平静,却不叫人觉着怠慢。
季安宁笑弯了眼,不顾叶知雪身边的一众人等,亲善地道,“哎呀,叶侯爷。京城一别至今也有…哦,十四年了吧?咱家打眼一看您,还当看见了叶将军呢。”
叶知雪唇边笑纹一闪而过,她轻声说,“季公公折煞我了,您的气色才是越发好了,也不知陛下还好吗?”
“陛下龙体康健,只是到底年岁大了,思念着您呐!想和您多说说话。”季公公意味深长地说。
叶知雪点到即止,“劳陛下挂念。我这三年亦有很多与将军们的趣事,可以说给陛下逗趣解闷。”
多余的话不必再提,帅府已备好了宴席,一行人干脆回返。
叶知雪不动声色地落在后面,望着沉沉暮色,残阳如血。
隐约间,她仿佛看到老去的帝王,目光仍旧锐利,龙盘虎踞于京城,等她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