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味,希尔……他对你来说,只是表弟对吗?”陈识突然问。
“希尔?”梁可味从陈识口里听到这个名字,感到有些奇怪,但是想起之前陈识总是担心她会被希尔欺负,又豁然开朗,“现在只是因为,我在教他写论文,接触会多一点。上完这几节课,后面应该就不会有什么联系了。希尔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没有欺负我的机会。”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嗯……”梁可味看着陈识,开始思考,他算是什么类型呢?脑子里蹦出一个曾经很流行的说法:“善良,却有锋芒。”
梁可味对词语有高度的敏感和精确度的要求,她认为这句话用来形容陈识其实非常贴切。
可是在陈识听来,这个形容太宽泛又随意了,听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好人。
“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
听上去就像两个很要好的朋友在讨论爱情的对话,两个人却各怀心思,对彼此的话都有不同解读。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心怀大爱,却偏安一隅;随性恣意,也有柔软真心。”
陈识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听到任何回答的准备,但当他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内心的疼痛还是慢一拍地到来了。这四个词语没有一个与他沾边,却全部都在向他宣告:他心爱的女孩已经心有所属,而对方是一个他无法企及的存在。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陈识都没有办法忘掉这个晚上,咕嘟冒泡的锅好像在唱孤独的歌。
梁可味托腮看着矗立在灯下的那抹身影。
马路对面为陌生人拨通的举报电话,醒时记忆年复一年的爱心义卖,海边给每个小孩拥抱的熊,面对恶劣食评家深恶痛绝的态度,带到港口投喂流浪猫的一车猫粮——是心怀大爱。
他有继续获取国内顶尖药学学位的资格,却因受玷污屈辱而放弃;他被米其林餐厅主厨看重,却把机会拱手让人;他有高超的赌技却从不炫耀也没动过什么歪心思——是偏安一隅。
他对餐厅的员工,有任何意见都直言不讳;他对好友的评价,不屑一顾,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有这样一间独具特色的房子;他从不介意她闯入他的领域——是随性恣意。
此刻,还有别的时刻,他为她认真做菜的时刻;他所惦记的那些关于好友的事情;还有冰箱上一张又一张记录好友生活细节的便签与照片——是他的柔软真心。
这样想着,一碗热汤面已经端到了梁可味面前。
但是陈识很快又转头回到灶台,说还有小菜要准备。梁可味追着陈识的背影说谢谢款待。
陈识面无表情地看着煎锅里的培根鸡蛋,他表面上在做菜,实际上一直在想着梁可味已经心有所属的事情,以至于他现在才想起来面汤里好像没有放盐。他拾起汤勺,在面锅里盛了一勺汤,果然没有放盐。
“可味,面汤我刚忘记放盐了,过来我给你换一碗吧?”
梁可味其实已经开始吃了,何况这一碗也没有多少,有没有盐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味道的。她望向陈识的方向,收回目光的时候扫到桌子旁边的木质调料盒。
里面摆着各式的调料,其中高的瓶子里装着液体,矮的小罐里装着粉末,瓶瓶罐罐上都贴着中文标签。
“不用了,我看你这桌上有调料,我加一点就好了。”
为了不让陈识发现异常,梁可味从调料盒子里面取出写着“盐”的小罐,撒了一点在碗里,就随手放在一边了。
陈识想着,她那一碗确实也没有多少,吃完再换也可以。
不一会儿,培根鸡蛋也剪好了,陈识把它们装盘,端着盘子和调过味的面,在梁可味对面入座。他看着梁可味一脸满足的吃相,心里的失落瞬间就被治愈了。
陈识从调料盒旁边的筷桶里面取一双筷子,收回手的时候,注意到那个装盐的小罐,顺手把它放回去。拿在手里才发现,这个写着“盐”的罐子里面装着的东西,对于盐来说颗粒太大了一些,看上去更像糖。
他趁着把“盐”摆回去的机会,扫到了一个写着“胡椒粉”的罐子里面,装着的显然更像盐的粉末。他这才想起来,上一次换调料是大胡子帮忙装瓶的,大胡子看不懂中文,调料都是胡乱装的。
梁可味刚才在面汤里加的是盐罐里面的糖吗?如果她发现了味道不对,应该会告诉他,或者是嗔怪一句“盐罐里怎么装着糖”,至少也应该好奇问一下才算是人之常情。但她什么都没说,这有点奇怪。
陈识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面。他知道他的疑问有办法可以解决。
梁可味的碗里本来就没有盛多少面,不一会儿就吃完了。
陈识看着她在意犹未尽地舔嘴,问她还要不要再添一点。她大方把碗递过来,“那就麻烦啦。”
陈识接过梁可味的碗,来到灶台加面。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疑问,所以他回头看一眼桌上的人,她正在尝试那盘培根鸡蛋。
于是陈识把她的碗端到嘴边,浅浅尝了一口碗里剩下的面汤。是甜味的。他把碗里的面汤倒掉了,从锅里盛了一碗全新的、与刚才那碗截然不同的、咸味的汤面。
陈识把这汤面端到梁可味面前。她微笑着接过,开心地感谢,拾起筷子继续吃面,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地,一口面,一口培根鸡蛋,还笑着夸他的厨艺真好。他当然也笑着回应她,只是脑海里的想法再也不能因为她的笑就烟消云散了。
她的反应实在太像失去味觉的图恩斯了。
如果不是这样,陈识也不会再次回忆起给希尔吃咸布丁的那天,梁可味把半瓶咸得不行的布丁不知不觉地吃了下去。她真的和图恩斯一样,失去味觉了吗?
陈识不会这么武断地下结论,梁可味显然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一点。不能从她这里验证答案,他还需要更明确的证据。几碗面的功夫,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饭后,陈识把梁可味送回家门口。她在门口问他,明天能不能带她一起去餐厅。
梁可味来新西兰快一个月了,之前一直在调时差,陈识没有要求她的上班时间。现在基本能适应这里的作息,她觉得是时候正常上班了,而且她也想在厨房多学习一下。
“当然可以。”陈识欣然一笑。
第二天。
忙完早餐高峰期,餐厅里的客人稀少,大家都在大厅里摸鱼,大胡子和陈识在二楼核对账目。只有罗莎和梁可味还在厨房里忙活。
罗莎把所有洗过的碗碟都摆进消毒柜里,完成之后拍拍手,叉着腰欣赏自己的杰作。其实那也只是二十多个叠放在一起的干净碗碟而已。
水池里,还浸泡着没洗完的刀叉。但现在罗莎只想看着自己的“作品”唱一首童谣一样的歌。不知不觉,另一个女声加入她的歌声,忽然变成二重唱。
罗莎这才发现,陈识那个实验室一样的分子料理厨房里面,居然还藏着一个女人。她干脆撂下水池里的烂摊子,去隔壁厨房看。
梁可味一脸懵懂地看着眼前庞然大物一样的机器,手里端着一本薄薄的册子,看一眼小册子,然后犹豫地摁下一个按钮,这个机器没什么反应。她又看一眼小册子,完了敲一下自己的脑袋,摁了另一个按钮,机器立刻就开始发出一种轰鸣的噪音。
那种,不像是正常运行的噪音。
她手边的试验台上,放了大大小小的烧杯,里面的液体都呈现出有点奇怪的状态,和不太自然的颜色。
罗莎嫌弃地蹙眉后仰,在瑞可手底下那么养眼的料理过程,怎么到了可味这里看着跟生化实验一样?但她一耸肩,并不打算插手。她正在想象着,可味把实验室搞得一团糟,瑞可劈头盖脸骂人的样子。
那肯定比现在这样有意思多了。
想到这里,罗莎离开厨房,走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恰好看到陈识下来,对他吹一下口哨。
陈识看着那个在楼梯口瞎晃的影子,原本不打算搭理她,但她拦住他的去路,突然问他那个分子料理厨房里面的设备在哪买的,说是看上去很酷,她也想在家里放一个做装饰。
“那个很贵,而且很危险。”陈识只是这么说,“不建议你买。”
“那要是被弄坏了,你会心疼吧?”罗莎接着。
陈识知道罗莎又在试图激怒他,他只是瞥她一眼,冷淡地说,“客人是需要你在这里服务?还是厨房的盘子会飞过来给你洗?不想干活早点滚蛋。”
罗莎笑了一声,给陈识让路。他真的朝那个实验室走过去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然后她就找到一个恰好能看到厨房里面的位置,闲适地坐在那里看好戏。
梁可味在面对这些机器束手无策之后,才开始后悔。之前拍摄的陈识制作分子料理的过程,没有一点可以参考的价值,因为里面大部分只拍到了陈识的脸。
她看向那几个烧杯里的混合物,都因为放置太久开始沉淀,而不能用了。她叹一口气,把它们一一倒掉,把水龙头的水打开,把它们浸在水里。她现在并不想洗掉它们,只想看着流动的水柱,放空自己片刻。
那本所谓的说明书,除了介绍每个按钮的功能,和每个零件的内部构造,以及提醒你不能水洗、不能近火、不可食用之外,并不能教会她怎么使用。已经被她粗暴地丢在地上了。
有人走进来,捡起那本可怜的说明书,把它放到试验台上。
梁可味从洗手池这边的光面墙壁上,看出来人的身影,高瘦,卷发,迈步洒脱,是陈识。幸好烧杯里的东西已经被倒干净了,机器也停下了,只是试验台上还有一团糟糕的残骸没处理干净。
不知道陈识会怎么骂她,会跟骂餐厅里其他人一样骂她吗?她垂头丧气地看着池子里缓缓浮动的烧杯,想躲进去,能躲进去就好了。
然而……
“想做什么?怎么不来找我帮忙?”确实有一些嗔怪的意思,但比起责难更像是关心。
陈识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挨到梁可味身边,把那块不知道从哪取来的干抹布,拿到水龙头下浸湿。他好像并不在意梁可味的回答,以为她在池子那里忙着洗烧杯。转身就去擦试验台了。
原本“污迹斑斑”的大理石平台,被陈识两三下就擦得一干二净,光洁如新。
梁可味回过身,打算真的开始洗烧杯,手一碰到冰凉的液体,下意识缩了一下。再一头扎进去,“我其实……”她不知道要怎么跟陈识说她想做的东西。
“不知道怎么说,对吧?”陈识就像心有灵犀一样说出她内心所想,但他紧接着继续说,“分子料理就是这样,一开始你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做着做着,就会有神奇的化学反应发生。你会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明朗。”
梁可味看着手里的杯子,杯壁面上的痕迹被流水冲刷得越来越浅。那些五颜六色的残渣被水流冲进出水口的漩涡里,失败的痕迹逐渐消失了。
“你想学的话,可以先从简单的做起。待会儿我跟你一起,再试一次吧。”
陈识的声音、“我跟你一起”也一起卷入那个漩涡里。过往无数次的回忆片段——陈识接过她一如既往的半成品,逆转成为一个全新的作品。梁可味盯住那个漩涡眼。还不够干净。不是她想要的。回忆也被她冲下去。
“再试一次吧”被留在水池中间,她的全部视野里。
“陈识,我不想……一直都是你帮我做的,我想自己完成一份菜品。”烧杯洗完了,梁可味也终于说出自己所想的。
她想独立完成一份菜品,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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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赢面
罗莎鲜红的指甲敲在桌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她盯着分子料理厨房,把自己的耐心都耗光,也没等到陈识雷霆大怒的那一刻。别说吵架和骂声了,那两人安静如鸡,什么声音都没有。
或许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罗莎索性不再干等,打开手机玩起了俄罗斯方块。
等到耳朵里重新响起瑞可的声音,竟然是一阵笑声。没想到只是玩个手机的功夫,罗莎再抬头看厨房里的两个人,他们竟然就开始有说有笑地一起做菜了。
瑞可不仅没有骂她,还一遍又一遍地为她重复一个简单的操作,简单得小朋友都能学会的操作!他在看到她犯错之后,脸上那个温柔又宠溺的笑容,像是着了魔一样可怕。
下一秒,罗莎就耷拉下眼皮,“无聊死了!”这样的瑞可还不如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好玩。
罗莎回过头,发现大胡子也在看厨房里的二人,他看得倒是津津有味。“看不出来瑞可恋爱起来,会这么可爱哦!”大胡子应该是在跟她讲话。
罗莎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下落的方块,嘴角一撇,“被他喜欢,却不能挨他的骂,还有什么意思?”
“你这是嫉妒可味吧?”大胡子看都没看罗莎,就一口咬定。
罗莎的手机发出俄罗斯方块的通关音乐,“瑞可就是要骂人才帅啊,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叫人没兴趣了。我可不想被他喜欢。”
大胡子一脸惊悚地看向罗莎,“你不会……真的是希尔说的那个什么抖M吧?”
罗莎没搭理他的话,站起身来就把围裙脱掉了,“我不想追瑞可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干了。”围裙被她拍在桌面上。
走了两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刀叉放回桌上,是陈识用过的,然后拍一下大胡子的肩膀,“大胡子给我结算一下工资吧!结算完了之后,这些钱划到你们那个什么……爱心义卖的帐上。”
罗莎说完,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餐厅。
大胡子想把她追回来,追着她的背影走了两步,到店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
本来瑞可就不想被罗莎缠着,天天躲着她,现在她走了不是正好?不过,瑞可躲了五年,都没躲过罗莎的纠缠;可味一出现,就让罗莎自己主动放弃了。
想到这里,大胡子不禁笑出声。现在的年轻人是真是有意思。
大胡子回到餐厅一楼大厅,刚好遇到从厨房出来的陈识。迫不及待地把“罗莎不干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哦,那趁早把工资给人家结了吧。”陈识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的,看不出开心不开心。
大胡子过来揽他的肩膀,“罗莎可说了,这工资她不要了,直接捐给爱心义卖的项目。”
“她说不要就不要?工资照发,她要捐那是她自己的事。”陈识挣开大胡子,朝二楼走上去
大胡子也跟上去,他隐约感觉到陈识的心情不是很好,明明刚才还在跟可味有说有笑的,难道两个人吵架了?到了二楼,大胡子才接着问,“遇到什么不快了?解决一桩这么大的麻烦都不能让你开心点?”
陈识在办公桌前坐下,眉间轻拧着。
“我感觉可味开始疏远我了。”
“之前她很依赖我,什么事情都会找我帮忙。可是刚刚我去厨房,发现她在自己用分离机。机器没开起来,现场也有点混乱。她看上去束手无策,都没过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