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神和喇叭花——杨溯【完结】
时间:2023-04-29 23:03:22

  “害怕死亡是人之常情,何况是这些漂亮了一辈子的笼中雀?”令姬柔柔地笑,“原谅她们吧,你的神已经归还了诸神财宝,说是用不着了,也不知道之前是要用来做什么。不过这样一来,我的神就重新变得有钱了,自然也能继续蓄养女姬。”她从袖中拿出一盒香粉,“这是狐神大人的精血炼化的媚神香,是昨儿那些姐妹凑给你当赔礼的。”
  “我不用香粉,”朝铃摆手,“替我谢谢她们。”
  “你就收下吧,”令姬把香粉塞给她,神秘地眨了眨眼,“这可是好东西。咱们狐神大人是掌管姻缘的神明,你把这香粉撒给你的心上人,他就会痛你之痛,悲你之悲,死心塌地爱上你。听说,对神明也有用哦。”
  朝铃拿着香粉皱着眉头想,难道她还能给雪见神用不成?算了吧,那只猫脾气差就算了,眼光也差。就说她丑这件事儿,她能记恨一辈子。
  收就收吧,神明精血炼化的东西,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朝铃把东西收入荷包,道:“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第14章 乍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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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神亲自把朝铃送回了雪见城神祠,分别时还撂给朝铃一个黄金猫神吊坠,个头比令姬她们的大不少,挂在脖子上颇有分量。朝铃偷偷咬了咬黄金猫猫神的猫头,是真真儿的黄金。不愧是狐神,出手果然大方。朝铃道了谢,喜滋滋地挂上吊坠。吊坠的绳儿用的是白色的毛绳,不知用什么毛搓的,一点儿也不勒脖子。朝铃对着日头端详这只黄金猫猫神,它威严冷漠的姿态同雪见神如出一辙,圆脸蛋上的胡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精光乱闪。
  “这猫神吊坠如同缩小的神像,”狐神道,“对它说出你的愿望,或许你的神明会回应你。”
  “向他许愿,还不如向您许愿。”朝铃嘟囔道,“除非我供奉小鱼干,否则他才不会回应我呢。而且他现在远在万里之外,无论我供奉什么他都吃不着。”
  狐神笑着摇头。这黄金吊坠其实是雪见托他帮忙打造之物,连串吊坠的毛绳都是雪见自己揪自己的猫毛亲手搓成的。狐神想了会儿要不要告诉朝铃真相,又怕雪见那只猫责怪他多管闲事。
  罢了,狐仙野还一大堆事儿等着他处理,他又何必操心旁人?
  “最后还要叮嘱你一句,”这句话也是雪见神托狐神说的,“不可转卖神明的赠礼。倒卖神明赠礼,罪同渎神。”
  朝铃:“……”
  怎么?她看起来很贪财吗?
  虽然……虽然她刚刚的确想要卖了换钱来着。
  狐神不再停留,化为九尾神狐踏云而去,朝铃向他挥手,大声唤他日后来雪见城玩耍。巨大的红狐隐入层层烟云,一眨眼就失去了踪迹。朝铃没急着走,蹲下身摸了摸青砖的绿苔,和路边招展的喇叭花。才离开神祠几天时日,却好像过了好久好久。神祠幽深的松柏静谧地矗立在身旁,一串串古老的风铃挂在头顶树梢。风吹过,幽幽一阵铃响,像神祇悠远的足音。山清水秀,一草一木都那么熟稔亲切。看多了狐神祠的红墙绿瓦,雄伟宫殿,似乎还是自家的草木更惹人喜爱。
  朝铃拿出黄金猫猫神挂坠,不自觉想起了那个远在蒙翳渊海的家伙。
  许什么愿呢?
  黄金珠宝?绫罗绸缎?说实话,朝铃是个俗人,她的确很喜欢那些。但是在这些愿望之前,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愿望——
  “希望我的猫猫神平安回家。”
  虽然那只猫抠门、脾气差,还没有眼光,不过……朝铃捋了捋黄金猫猫神的小胡子,她还是很想再见到他,偷偷摸他的胡子,抱他的尾巴,靠着他软软的肚皮睡觉。因为他是一只容许她撸毛的大猫猫,朝铃可以原谅他所有的傲慢。
  “猫猫神,”朝铃握着吊坠轻声说,“你要快点回来呀。”
  远方,神明大军抵达蒙翳渊海。
  深不可测的渊海横亘在前,雪见神矗立在云端,军队阵列在他的身后。那都是各家神明的神使,以族群为单位,例如狼、狐、猫……全部披着银光铠,数不胜数,各自排成气势汹汹的庞大军阵。
  “神,”化为人形的馒头立在雪见神身后,“这里的疠气好重。”
  疠气笼罩着这片海,黑雾弥漫中,恶兆神的先锋出现在海上。畸异怪状的邪怪从深渊中爬出,对着云端上的神祇嘶吼咆哮。它们如同凶猛的兽群,磨牙吮血,而恶兆神先锋是放牧它们的统帅。
  馒头擂起巨锤,敲响战鼓。隆隆鼓声响彻穹窿,天地随之震荡。
  雪见神居高临下,俯视深渊巨海。
  “战,还是降?”
  他威严的声音一出,来自神明的威压施加于天地间,气温瞬间降低,冰花在海面凝结。尚未交锋,便有许多邪怪抵挡不住严寒,冻成了冰碴子。恶兆神先锋官额上冷汗涔涔,高声长啸。啸声一起,深渊中爬出了更多邪怪,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布满整片海。从数量上看,它们的数目已经远远超过了三万神使大军。浓雾般的疠气笼罩着海域,不知为何,蒙翳渊海的疠气比之往日重了许多层。
  馒头担忧道:“疠气太重,我们的兵马若入敌营,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被疠气侵蚀。神,我们不如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雪见神淡淡地说,“又能议出什么办法?”
  馒头语塞,的确,疠气只能由神明净化,根本别无他法。
  “可净化这么多疠气,必定要耗损您大量功体。”馒头说。
  雪见神垂下眼眸,注视下方黑漆漆的深渊。源源不断的疠气从中涌出,无人知晓这些疠气来自何方。似乎从世上有生灵开始,便有了这些疠气。它们侵蚀凡人,也让神堕落,净化一茬,又有许多茬周而复始地出现。神使们的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没有谁愿意被疠气侵染,成为畸形的邪怪。即便馒头反复敲击战鼓,也无法鼓舞他们的士气。
  士兵颤抖的低语不绝于耳,雪见神还听见四海八方人们的哭泣与呼唤。当凡人走投无路,便会跪在神像前求告神明,所有在神像前的诉说都会传达到他耳边,无论他愿不愿意倾听,他每时每刻都会听见他们的哭泣与祈愿。
  ——“神,救救我的孩子啊……他才三岁,求您救救他。”
  ——“神,求您保佑爹爹娘亲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我不想打仗,我想回家……”
  许愿太多,他无法回应所有人的愿望,只是倾听也足以让他烦躁。所以他讨厌吵闹,他总是沉睡,在沉眠中他才能得到安静。这世间太吵,诸神回避疠气,士兵瑟缩不前,他独自撑着大局,忽然感到疲惫和厌烦。
  雪见神迟迟不发令,馒头感到疑惑,踌躇着问:“神?”
  密密麻麻的嘈杂声中,一个少女清澈的嗓音忽然穿过千山万水,越过无数消灾解难的求告祈愿,来到神的耳边。
  ——“希望我的猫猫神平安回家。”
  仿佛有涓涓细流涌入荒凉的心房,雪见神烦躁的心绪平静了些许。“平安回家”,多此一举的祈愿。难道在那个丫头的心里,他如此无能,竟需要她为他担惊受怕?
  雪见神抬起右手,低声呼唤:“天御。”
  一把直刃长刀出现在他掌心,三尺锋刃倒映他冰蓝色的眼瞳。
  馒头看见这把刀,不自觉低声惊呼。天御是与雪见神一同降生于天地的神刀,据说当这把刀被拔出鞘,世间便会降落无休止的飞雪。当神刀收回鞘中,飞雪才会停歇。
  雪见神将刀尖指向深渊,问:“战,还是降?”
  黑气涌动,深渊犹如巨口。邪怪们举起弓箭,用穿越天光的黑色箭矢回答雪见神的发问。然而,所有箭矢在到达半空的刹那间结上霜花,瞬间冰冻。空中停滞着数不清的黑色箭雨,恶兆神先锋仰望苍穹,眸子中映现一抹粲然的刀光。
  那巨大的刀光自天边而来,所过之处箭雨化为齑粉,黑色的疠气转瞬即消。天地仿佛被水洗了一般,似有波光潋滟一动,黑雾散尽,天光落入深渊。刀光到达巨海,邪怪们嘶声惊叫,争先恐后地向后逃跑。可刀光远比他们的速度更快,瞬息之间刀光便追上了他们的尾巴,迅速向前推进,邪怪们仿佛被卷进了绞肉机,一排一排地碎成肉泥。
  雪见神道:“杀。”
  疠气涤荡一空,神使士气大振。战鼓再次擂响,所有士兵迎头扑入长风,向巨海奔去。
  千里之外的狐仙野,狐神坐在四季不败的桃树下,令姬正为他抚琴。忽然间,琴弦上落了柳絮般的雪花。狐神伸出手,疑惑道:“蒙翳渊海出了什么骁勇的战将,那只猫竟拔出了天御神刀?”
  令姬询问:“战况不好么?”
  狐神叹道:“你可知他上次拔这把刀是什么时候?”
  令姬摇头。
  “是他弑弟之时。”
  雪见城神祠,朝铃拎着水桶到了小溪边。溪水哗啦作响,朝铃蹲在小溪边,阿饼在一旁吧嗒吧嗒舔着水。馒头跟着雪见神出征去了,留了阿饼陪朝铃看家。朝铃正要准备接水,忽见天上落了雪。未至深冬,怎么就落雪了?朝铃惊讶无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雪见神拔刀了!”阿饼仰起头,高声大叫。
  “拔刀?”朝铃问。
  “雪见神的佩刀天御,只要拔出这把刀,天就会下雪。”阿饼忧心忡忡地说,“神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拔出这把刀了,他若是拔刀,说明他的对手非常强。”
  “为什么?”朝铃不理解,“他就不能对小兵拔刀?”
  “雪见神是骄傲的神明,从不对实力低下的敌人拔刀。”阿饼说,“若敌手只是一般的小兵,雪见神甚至不会出手。”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朝铃抱怨道,“结束战局当然是越快越好,他不屑于对虾兵蟹将动刀,那这仗要打到猴年马月?照你这么说,什么人才值得他拔刀?”
  “……”阿饼用后爪挠了挠下巴,说,“神的弟弟,月见。”
  朝铃瞪大眼,“你是说,雪见神用天御刀杀了他弟弟?”
  阿饼点点头,“据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描述,的确是这样。小铃铛,月见神是堕落的神明,更是这天地间唯一一个能和雪见神打成平手的神明。雪见神伴刀而生,月见神亦然。月见神的那把刀叫‘幽朔’,通体漆黑,弯如新月。‘天御’是直刀,‘幽朔’是弧刀。‘天御’出鞘,天下大雪;‘幽朔’出鞘,白昼成夜。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人们整整三个月没有见到太阳,整整三个月都在下雪。最后雪见神把月见神斩于刀下,将他的尸骨埋在冷水泉下,世间才结束了大雪和黑夜,重新恢复正常。”
  冷水泉?朝铃听得呆愣。这泉水她知道在哪儿,就在小溪的源头,离这儿几步路的距离而已。阿饼说要回神祠联络一下馒头,问问战况如何。朝铃点点头,装满水桶,也准备回神祠,走了几步,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放下水桶,往冷水泉去。
  泉水不大,座落在神祠后山,周围围着一圈嶙峋怪石和苍天古木。老树上挂着风铃,声声作响。朝铃蹲下身,摸了摸冰凉的泉水。泉水有点儿深,看不出来月见神的尸骨在哪儿。她绕着冷水泉走,忽见不远处有个黑衣男人。他立在岸边,负手弯着腰,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朝铃走上前问:“你是谁啊?怎么跑到神祠后山来了?这里是神明居所,寻常人不能来的。”
  男人听见声音,偏过脸来。黑铁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一角苍白的下巴和红梅似的唇瓣,虽看不清楚真容,却有种阴郁又艳丽的美感。
  “抱歉,”他说,“许久没来,我迷路了。”
  “算了,幸好你遇见我,我带你出去吧。”朝铃到他身边,低头看泉水,“你刚刚在看什么?是有什么东西落水里了?”
  “不错,”他微笑,“确实有样东西落在这儿了。方才遣人帮我寻,可惜他很没用,没能找到。”
  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厮长得很高,大概和雪见神是一般的身量。朝铃不禁撇嘴,一个两个都长这么高,是都要上天吗?朝铃看他一身华贵的丝袍,便知这是个娇贵的公子哥儿。难怪仅仅站在岸边,却不下水。
  “我帮你找吧,”朝铃撸起裤腿,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肚子,“这里是冷水泉,神在这儿埋了他弟弟的尸骨,要是阿饼知道你在这儿乱跑,一定要罚你。”她涉水而走,弯腰四处摸寻,“也不知道雪见神干嘛把他弟埋在这儿,这是要他弟含笑九泉的意思吗?”
  男人扑哧一笑,“我倒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
  “你丢的是什么?”朝铃问,“多大个儿,贵重么?”
  “我要找一个骨灰盒,”男人笑眯眯道,“说不上珍贵,但的确很重要。”
  “骨灰盒?”朝铃问,“你亲人的么?你也太不当心了,骨灰盒还能落在水里。”
  “不是亲人的,”男人道,“是我的。”
  “啊?”
  朝铃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下忽然摸到什么,她把东西抓过来一看,却见是一具缠绕在水草里的尸首。尸体已经被泡得发白,脸庞面团似的肿胀不堪。朝铃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张疏那个狗男人。
  “啊,”男人忧愁地说,“你没找到骨灰,却找到了先前那个帮我找骨灰的人。怎么办呢?你好像发现我杀人这件事了。”
  朝铃站在水里,沁凉的水浸泡着她的脚,凉丝丝的温度从脚后跟直接传达到后颈。
  一个找自己骨灰的男人。一个和雪见神有相似身条儿的男人。
  朝铃浑身僵硬,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可能遇见了一个了不得的麻烦。神死了会变成鬼么?她哭丧着脸想,雪见神,我好像遇见你回来索命的鬼弟弟了!
  朝铃可怜兮兮地问:“我保证不说出去,你能不能不杀我?”
  男人歪头笑道:“不能。”
  朝铃又问:“我死之前,能不能问几个问题?”
  男人颔首,“问吧。”
  “你是月见?”
  月见笑眯眯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然也。”
  “你是神是鬼?”朝铃问。
  “怪不得打哆嗦,”他失笑,“原来以为我是鬼么?放心,我是神,只不过是恶兆神。”
  朝铃朝他走过去,慢慢上了岸,停在他身边。
  他低头望着她,道:“旁人知道自己即将被杀,都会选择逃跑,你却选择引颈就戮。”
  “我想死得漂亮点儿,”朝铃说,“至少不要像张疏那么丑,容我打扮一下。”
  他饶有兴味,“请。”
  朝铃掏出媚神粉,看也不看,全数扑在了脸上。
  她顶着惨白的一张脸,眼巴巴看向月见。她问:“我美吗?”
  原先不施粉黛的清水脸子在月见的眼里倒称得上美丽,如今这副大白脸,实在是惨不忍睹。月见扑哧一声笑开,侧过身,笑得直抖肩膀。
  这香粉出奇的香,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香味儿萦绕泉上,充斥四周。他们没有发现,水中的鱼虾都围了上来,绕着朝铃转悠。
  “好了,小姑娘,”他道,“闭上眼,死亡很快,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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