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
因为见到雪见神的刹那间,连日来的绝望和恐惧涌上心头,统统变成了委屈。朝铃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瞬间泪如泉涌。
男人似乎更加不悦了,问:“你为何日日哭泣?”
痛她所痛,悲她所悲,媚神粉的效用让他们的心共同振动。月见神的心整日笼在阴翳里,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温和,可熟悉他的恶兆神和侍从们知道他在暴怒的边缘,他的疠气极不安稳,黑蜉蝣焦躁地逡巡。一个时辰之前,他已经连杀了五个侍从。可杀戮无法平息他的暴躁,他望着底下哭泣的女人,心中的不耐压过了喜爱。
他指尖的锋利的银光冒了头。
不如杀了她吧,痛也只是一瞬,杀了她媚神粉自然失效。
少女哭着朝他走来,拾阶而上,泪珠落地,砸出千万瓣清光。他正要抬手,朝铃却扑入他怀里,脸庞埋进他的胸膛。
“不许凶我了!”朝铃道。
他指尖越发闪耀的银光卡顿了一瞬,他带着危险的笑低头看她。
“你敢命令我?”
朝铃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语调带着哭腔,“你好凶。我都这么可怜了,我要变丑八怪了,我还没吃饭,马上就要饿死了,你还凶我,呜呜呜。”
少女的哭音软软的,不同于她平日里的倔强,此刻她显得单薄又脆弱。月见神指尖的银光缓缓熄灭,他捧起她的脸,端详她哭得酡红的脸蛋,真像苹果。
月见神好奇地捏了捏她的脸庞,说:“你哭起来的模样好像漂亮了点儿。”
“废话,”朝铃怒道,“我本来就很漂亮,我这叫仙女落泪,你懂个屁!”
说不清楚什么理由,或许是朝铃气鼓鼓的腮帮子很好玩儿,月见神的心情忽然好了些,笑得眉眼弯弯。
“是我见识太浅,从未见过你这样爱哭的仙女。”他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小姑娘,你对我投怀送抱,是不是认错了神?”
“我没认错!”朝铃说,“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我是谁?”月见神问。
朝铃说:“猫猫神!”
这个答案倒也不错。月见神馨馨然笑起来,“罢了,算你答对。”
她泪眼朦胧,抽抽嗒嗒,“你不可以不要我,我帮你做饭,帮你梳毛,帮你按摩,好不好?”
月见神曼声说好,耐心地帮她擦干净眼泪,唤人送来糕点给她,任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吭哧吭哧地啃糕点,糕饼渣子落了他满身。
“方才说到哪了?”他问下方的恶兆神们。
恶兆神拱手捧出一面雪亮的镜子,道:“雪见神命信使送来天照法镜,约莫是想同您谈话。”
天照镜是一种能传递声影的法器,造价不菲。月见神抬手,天照镜自恶兆神手捧中升起。神力灌注进入镜面,镜中银光大盛,但月见神刻意没有打开镜面,双方无法查看对方的景象。
“月见。”雪见神的声音稳稳传来。
“兄长,”月见神笑眯眯道,“命信使不辞辛苦送来天照法镜,不知有何要事?”
“你掳走了吾的侍女,”雪见神道,“归还吾的侍女,你之过错,吾不追究。”
月见神抬起眼,笑道:“兄长的侍女?”
他弹指,更多神力注入镜面。这次,他打开了镜面。镜面的锈迹自动剥落,镜中仿佛有云雾拨开,双方各自看到对方的景象。
月见神笑问:“兄长说的侍女,是我怀里这个么?”
千里之外,雪见神立在神祠中,望见镜中朝铃坐在月见神的怀里。她正专心致志吃着糕饼。腮帮子鼓得跟松鼠似的,糕饼一口一个,吃得乐不思蜀。
馒头和阿饼站在他身边,感受到神祠里骤然下降的气温。地面正在结冰,神像成了冰雕,馒头和阿饼瑟瑟发抖着抱在一起。
朝铃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雪见神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咦,雪见神不是就在她身边吗?
“你在和谁说话?”她想扭头看。
月见神捂住她的耳朵,掰正她的脑袋,不让她看天照法镜。
月见神道:“丑男人说话,不必看。”
朝铃连忙闭眼,说:“不看不看!我最讨厌丑男人!”
馒头:“……”
阿饼:“……”
二猫小心翼翼觑雪见神的脸色,果然,他已经面沉如水。这回神祠里不光寒冰凝结,而且弥漫着杀意。
“把她送回来。”雪见神沉声道。
“兄长,你护不住自己的女人,”月见神笑意融融,“那么这个女人,弟弟笑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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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神第一次被说丑。
第18章 独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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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城,神祠。
天照法镜关闭,镜面重新蒙上阴翳般的锈迹,月山宫那边的景象消失,镜面却映照出雪见神冰冷的面庞。四下早已成了冰窟,神祠的梅花地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房梁上倒挂着许多冰棱。神台之上,古朴的猫神神像也封在了冰块里。馒头和阿饼冻得瑟瑟发抖,鼻涕流成了串儿。
“馒头。”雪见神唤道。
“在!”馒头出列。
“请狐神来此。”
馒头和阿饼眨巴着眼睛,不知道雪见神邀请狐神的用意。
雪见神缓缓道:“告诉他,吾借他四分神力,替吾镇守雪见城。”
馒头嗫喏着,“神……那您呢?您要去哪啊?”
雪见神神情一沉,嗓音结了冰似的森冷透骨。
他道:“捉拿叛徒,清理门户。”
神祠中冷意更甚,馒头和阿饼抱在一块儿抖成了筛糠。两只猫一面惧怕,一面又担忧,雪见神北征消耗了许多神力,本该好好闭关疗养,现在又借神力给狐神,让他替雪见神疗愈雪见城的疫病。这么大的消耗,天下没有哪个神明能受的住,偏偏雪见神还要前往疠气屯聚的蒙翳渊海。
“神,这次我随您一同去!”阿饼大声道。
雪见神侧过脸瞥了它们一眼,道:“不必。吾有事交代你们去办。”
馒头阿饼齐声道:“神尽管吩咐!”
“去找一个人,”雪见神道,“一个不死的凡人。”
***
朝铃是被冻醒的。她觉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团冰上,冻得她四肢发麻。她打着哆嗦醒过来,发现眼前黑漆漆一片。喝醉时候的事儿她都不记得了,脑子晕晕乎乎的。她晃了晃头,感觉清醒了点儿,伸出手触摸周围,似乎有毛绒绒的肉墙环绕着她,这墙还特别冰凉,难怪她觉得冷。慢慢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终于看清楚这“肉墙”究竟是什么。
是月见神。
化为原型的月见神。
这厮小山一样巨大,脊背山峦似的起起伏伏。他团着身子睡着了,朝铃被他放在肚皮前。他蜷着身子,猫头和后脚相抵,整只黑猫团成了一个圆,而朝铃就在这圆心。她好像被扔进了深井里,进退维谷。月见神邪恶嗜杀,朝铃不敢攀爬他的脊背,就怕要是她不小心吵醒了他,他一个不高兴,用月光弦斩她的脑袋。
真冷啊。朝铃搓着手不停地哈气。
月见神的身体冷得像块冰,连吐出的鼻息都是冷的。再这样下去,她还没有变成邪怪,就要冻死了。朝铃躺在地上欲哭无泪,来月山宫才多久,不是差点儿饿死就是差点儿冻死,活着怎么这么难?
“月见神——”她用气声呼唤他。
他没醒。
朝铃必须找点事儿做,干躺着一定会冻死。她铤而走险,开始薅月见神肚皮上的猫毛。月见神和他的哥哥一样,掉毛非常严重,朝铃轻轻松松就薅了一堆。一堆不够用,月见神的浮毛却都薅完了,再薅得薅着肉了。幸好朝铃的荷包里带着小剪子,她踮起脚尖,剪月见神的猫毛,终于又凑出来一堆。
她把猫毛搓成毛线,粗细得一样,还得搓得长长的。她光搓就搓了两个时辰,终于凑出来一团毛线。有了毛线,朝铃从发髻上拔下两把簪子,吭哧吭哧织围巾。她一边绕着圈走,一边织。有事做,似乎不那么冷了。就算冷,也不难捱。可她又不禁疑惑,为什么月见神是冷的呢?
织到后来,她又困了,趴在地上沉沉睡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醒来时发现月见神大猫已经不见了,她怀里抱着织到一半的猫毛黑围巾。她扭头四望,周围挂着黑纱帘帐,地面点着一圈又一圈的蜡烛。烛光晦暗幽幽,隔着帘幕,她看见月见神立在一个黄铜树灯台边,身侧跪着之前见过的那冷酷神使女郎。
“神,”神使恭敬地俯首,“那人的踪迹已有线索。据汲冢的土地神说,一百年前,他曾在汲冢以北出没。”
月见神幽幽浅笑,“藏头露尾的老怪物。一百年前的线索已经没用了,他早已不在那里了。”
他们好像在说很机密的事情,朝铃捂住耳朵,一个字也不听。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她懂。可是离得太近,就算她不想听,月见神和神使的声音也透过指缝,若隐若现地传来。
“是。”神使道,“您曾说,他与疠气合二为一,没有固定的形体。当他夺走谁的躯体,谁就与他长得越来越像。他善于藏匿,我们的确难以找到他的行踪。但他制造了许多傀儡,这些傀儡在各地为他行走活动。所有傀儡都已经在夜食原了,您要去看看么?或许那人就藏匿于其中。”
月见神轻笑,“不可能,若他那么容易被抓到,那他就不是他了。”他挑了挑灯花,灯火在他暗红色的眸子里跳跃,“不过,的确可以去看看。走吧。”
朝铃认真地装睡,等他们离开。
月见神道:“对了,带上那个装睡的丫头。”
朝铃可怜巴巴地睁开眼,“我什么也没听见!”
神使朝她拱手,“姑娘,请。”
“带上我干什么啊?”朝铃抱怨。
“既然敢偷听,为何不敢看?”月见神的笑意带着揶揄的意味。
朝铃大声澄清:“我没有偷听!”
月见神在她前面走,笑道:“我口中之人,和你一样是个凡人。你们凡人寿有终年,他却依靠和疠气融合获得永生。你不好奇么?”
朝铃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疠气黑漆漆的,她才不要,她现在的模样就是最好的。
牢房建在地下,门口有神使牵着戴着口笼子的邪怪戍守。朝铃望着那些长相丑陋,还流着口水的邪怪,好像看见了未来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一道道沉重的铁门打开,朝铃跟着月见神下到了最底层。他们站在栅栏边,而囚犯们就关在下方的牢笼里。犯人们衣衫褴褛,或坐或躺,横七竖八。略略看过去,似有好几十人。
朝铃站在他们上方,只能看见他们的脑袋顶。有人站在墙角撒尿,牢房里臭烘烘的,朝铃不自觉皱起眉。
“他们都是老怪物的傀儡身?”月见神问。
“是,”神使回复道,“他们似乎并不惧怕疠气,来到夜食原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人变成邪怪。”
月见神低笑,“这肆虐人间的疠气正是那老怪物的故国首创。他的傀儡不惧疠气,并不稀奇。”
一旁有两个侍从抬着饭桶过来,停在栅栏口。一个侍从开门,另一个神使舀饭往下扔。底下的人立马沸腾了起来,所有人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前面挤。有些人没站稳,立刻被后来者踩在了脚下。
“给我饭!给我饭!”
他们抬起头,张大嘴,企图接住侍从洒下来的米饭。所有人抬起脸的刹那间,放饭的侍从高声尖叫,饭勺脱了手,掉了下去。朝铃也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底下涌动的人头统统长着同一张脸,同样的英俊,却同样的邪佞。
那是朝铃父亲的脸。
“给我饭!给我饭!”
他们叫着,互相踩塌。有的人踩着别的人的肩膀,拼命往上攀爬。其中一个人爬得最快,就快要够着铁栅栏。神使神色一凛,拨开侍从,迅速关门上锁。那人被挡在铁栅栏后头,正与朝铃四目相对。他目眦欲裂,两眼充满血丝,嘶声大喊,状若疯魔。
“他来过了,”月见神的唇畔浮起冰冷的微笑,“他进入了他们的身体,又离开,故而这些人长成了和他一般的模样。为了嘲讽我,不惜牺牲自己的下属,果真是个老怪物。”
朝铃终于反应过来,月见神口中不会死的老怪物,就是她的父亲——朝问玄。
怎么会呢?朝铃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她的赌鬼爹,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老怪物了?
她至今记得父亲临走时同她说的话。
——“铃儿,我要走了。”
——“爹,你不会要抛弃亲闺女儿吧!”
——“爹没有抛弃你,只是要辛苦你一个人生活几年了。”
——“这和抛弃我有什么区别?”
——“六年后,我会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父女再也不会分开。”
曾经依依不舍的临别赠语,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朝铃遍体生寒,四肢发冷。老爹说的“再也不分开”,不会是夺走她的肉身吧?他那时说六年,朝铃本没当真。一个抛弃闺女的狗男人说的话哪里能信?可现在朝铃却不得不信了。
他走时朝铃十二岁,过六年就是十八岁。朝铃现年十七岁,生辰就在下个月!
朝铃心尖儿发起了颤,不由自主啪嗒啪嗒落泪。难道爹也要夺走她的肉身?
“啊,”月见神勾起她的下巴,“又哭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满脸好奇,盯着她的脸庞不放。
“我就知道,”他笑得眉眼弯弯,“带你来看,你会被吓到哭。”
朝铃呜呜落泪,“你故意的!你有病吗,看我哭有什么意思?”
月见神笑眯眯地说:“你哭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朝铃又气又怕,哭得更伤心了。
月见神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倾身弯腰,轻轻舔去了她脸颊上一滴泪珠。
朝铃一下子僵住了。月见神的舌头上长着粗糙的倒刺,朝铃的脸感到难耐的麻痒。
朝铃愣愣道:“你在干嘛?”
“舔你啊,”月见神说,“爱人之间,不是要相互舔舐么?”
才不是……
朝铃捂脸,那是你们猫才互相舔!
月见神想了想,问:“你想舔我么?”
不知道为什么,朝铃感觉到他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这只猫看起来更可怕了。
朝铃迅速回答:“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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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恐怖老爹。
第19章 团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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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老怪物的事儿,朝铃成日坐立不安,时时揽镜自照,看自己是不是有变成老爹的趋势。她对着镜子扒自己的眼睛,戳自己的鼻子,细细察看自己的容貌和从前是否有了不同。看得越多,反倒觉得越不对劲。总觉得皮肤变黑了,眼睛变小了,鼻子也变扁了,总而言之就是变丑了。她越想越忧心,以至于不敢独处。若有月见神在,老怪物应该不敢来夺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