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月见神变态嗜杀,和恐怖老爹比起来半斤八两,但只要想到月见神是一只掉毛的大黑猫,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朝铃当机立断,拖着枕头被子去找月见神。然而转悠了半天,只看见月见神的猫毛,却不见月见神的人影儿。朝铃正怔忡着,神使忽然出现,道:“渊海有外敌来犯,神正在交战,你寻他有事?”
“没啥,”朝铃说,“就是想和他睡觉。”
黑衣神使默默注视了她半晌,道:“你很勇敢。”
朝铃谦虚地说道:“过奖过奖。”
神使端详她脸色,忽然抓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脉。
“怎么了?”朝铃问。
“最近是否心悸心慌?”
朝铃点头。
神使说:“你异变的时日快到了,近日不要乱走。月见神有吩咐,待你异变,他会亲自为你戴上锁链口笼。”
朝铃:“……”
神使和月见神似乎都没看出来,她是老爹的血裔。心悸心慌多半是被恐怖老爹吓得,朝铃这几日是吃不下也睡不着,倒是恰巧和异变的症状撞上了。说起来她老爹倒是风流,一个子子孙孙遍天下的老怪物,还老牛吃嫩草,勾搭朝铃的母亲,生下了她。
老爹说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她刚一落地,母亲便撒手人寰。老爹抱着她去讨百家饭,一开始处处碰壁,没人愿意搭理他这个外乡人。后来老爹豁出去老脸,洗干净脸蛋,剃了胡子,穿得齐齐整整,再抱着她出门。这回他凭借英俊的长相,终于让朝铃吃上了奶。就这样,老爹在数个家庭之间周旋,含辛茹苦地把朝铃喂养大。
她打小性子野,要么徒手抓双头蛇把邻居家孩子吓到晕倒,要么去田里偷番薯被隔壁大叔追着打。她负责闯祸,她爹负责挨家挨户赔礼道歉,三不五时还得卖弄一下色相争取少赔点钱。有一次她听见她爹咬牙切齿地向母亲的牌位诉苦,“要不是看她同你长得相似,有时候真想掐死她!”
正是因为如此,当老爹说他要离开八条乡的时候,朝铃并不怨恨他,毕竟老爹真的已经为她付出很多了。
对她这么好的老爹,真的是月见神口中的老怪物么?囚牢里那些人一模一样的脸庞历历在目,那场面太过于震撼,朝铃心里发麻。她忽然觉得那个被她叫做老爹的人很陌生,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似的。
神使见她满脸哀戚,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眼神慢慢变得十分复杂。朝铃如此哀伤,一看便知是陷入情思,正思念着她的如意郎君。
神使追随月见神多年,并不是穗娘那样满脑子争宠的蠢货。她了解月见神,他的体温常年冰冷,他的胸腔空空荡荡。他自己尚且冷得像一块冰,又如何去温暖别人?爱上他,压根就是自寻死路。
可月见神毕竟长了副好脸蛋,就算性格恶劣,邪佞嗜杀,也总有瞎眼的姑娘奋不顾身地爱上他。神使只能安慰朝铃:“月见神很快就会回来。”
朝铃眼睛一亮,问道:“真的?多快啊?要不然我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呜呜呜,她真的很害怕月见神不在,恐怖老爹会来夺舍。
看到她这副沉溺于情爱的模样,神使叹了口气,还是没忍住劝说她:“朝铃姑娘,‘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耽什么呀?”朝铃感到奇怪,“我就是想跟他睡觉。”
神使一时语塞,道:“我明白了,我会传达你的意思,请他尽快返回月山宫。”
***
蒙翳渊海。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方,雪见神踩着冰冻的巨浪,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动。他脚下的海浪,冰冻从浪尖开始,一直蔓延向整片疠气笼罩的海域。许多因为疠气而异变,长得奇形怪状的鱼虾被冻在浪层里,没有眼睑的眼睛瞪得溜圆。
深渊之中,一抹纯黑色的疠气游鱼一般疾速飞了上来。疠气在空中波动、聚拢,呈现出一只巨型黑猫的模样。黑蜉蝣缠绕着他游动,阵列悬浮在空中。黑猫在笑,他的笑容嘲讽得很,嘴角裂至耳根,看起来无比邪恶。
“吾之侍女,”雪见神冷冷道,“还给吾。”
“兄长,”月见神低叹着,“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狂妄自大。分明只余三分功体,竟也敢来见我。你现在连夜食原都无法踏足,疠气会顷刻间侵蚀你。即便你是战神雪见,也无法以三分功体抵挡如此浓郁的疠气。”
雪见神淡淡道:“荡平月山宫,无需踏足夜食原。”
他说着,冰冻的海域瞬间扩大,整片海被冰层覆盖。寒意浸透海水,月山宫的宫殿从尖顶开始缓缓结冰。宫殿里的侍从们感受到了骤降的气温,纷纷打起了摆子,个个惶惶不安,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月见神笑道:“我没有心脏,没有热血,我可不怕冷。可那个凡人小姑娘就不一定了,她可是羸弱得很。”
“无妨,”雪见神神色冷淡,“你在,她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不管她?”月见神歪了歪头,“难道你也知道,我中了她的媚神粉?”
“月见,”雪见神道,“不必在吾面前撒谎。你掳走她,并非因为什么媚神粉,更不是因为她是吾的侍女,而是因为她与那人有关。”
月见神低笑,道:“无论我编造什么样的谎言,你总是能轻易看透我。的确,老怪物行踪不定,藏头露尾。可谁也不会想到,他花费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在八条乡这么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养育了一个孤儿少女。你不是也很好奇么?这名叫朝铃的女孩儿究竟有什么特别,竟值得老怪物为她荒废十一年的时间?更奇怪的是,我查不到她的母亲是谁。这小姑娘像个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孩子,不知来历,不知父祖。她是个凡人,必然有母亲。难道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怪物,一个比我们还要老的怪物,真的爱上了一个平凡的凡间女人,心甘情愿为她养育女儿?”
“吾不好奇。”雪见神道,“她是她,那人是那人。”
“你若不好奇,又何必想方设法把她带走?”月见神笑了,“难不成你真的爱上她了?”
雪见神沉默着,并未回复。
月见神正要说话,忽然收到神使传音。
“神,朝铃姑娘思念您。”
“哦?”月见神笑盈盈地看向雪见神,“思念我?”
“嗯,”神使好像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她说她想同您共枕。”
“这样啊……”月见神摸着下巴,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雪见神的脸色倏地冷了,脚下冰冻三丈。
那边传音还没有断,雪见神已经拔出了刀。冷雪纷飞,天地一片雪白。飒沓刀光横斩向前,月见神重新化为一团黑蒙蒙的疠气,避开雪一样的刀光,扎入深渊。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
“兄长,天色已晚,我还要陪我的小姑娘安寝,便不奉陪了。”
***
月见神回到月山宫,远远便瞧见朝铃缩在被子里,冻得打摆子。雪见神似乎发了大怒,永夜天上方整个结成了冰穹。仰起头看,平日游弋的巨鲸正好被冻在月山宫的上空。月山宫的外墙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宫里所有侍从,恶兆神都裹上了棉袄。神使给朝铃盖了三层被子,这姑娘毕竟是个凡人,仍是冻得嘴唇发白。
月见神变成大黑猫,将朝铃团住。
睡梦中的朝铃隐隐觉得自己被冰块儿给捂住了,被窝里刚有的那么点热乎劲儿一下就没了。
她哭丧着脸睁开眼,正巧碰上月见神暗红色的眼睛。
“你好冷。”朝铃道。
“啊……”月见神松开她,“我忘了,我是冷的。”
“你怎么这么冷啊?”朝铃拥着被子爬起来,摸了摸他的毛肚皮,隔着一层厚厚的皮毛,还是觉得他很冷。
月见神眨眨眼,说:“大概因为月光是冷的。”
“你是月光变的吗?”
月见神笑了,“你猜。”
他叫月见,没准真是月光变的。那雪见神呢,难不成是雪变的猫?可为什么雪见神一点儿也不冷?朝铃站起身,爬出月见神用身体团出来的包围圈,去接了一盆热水放在屋檐下。
她朝月见神招招手,说:“你看,月光是热的了。”
月见神踱步过去,低头看,铜脸盆里盛着一轮满月,热气腾腾的,果然是不冷了。
朝铃托起他的大爪子,放进热水。这厮的猫爪太大只,脸盆虽大,却也装不下他四只爪爪,朝铃只好让他泡一只爪。朝铃自己也脱了毛袜,把白嫩嫩的脚丫子放进热水,踩在月见神的大爪爪上,又软和又温暖。
“舒服。”朝铃喟叹了一声。
月见神低头看她踩在自己猫爪上的脚丫子。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歪了歪猫脑袋,抬起爪,把朝铃的脚丫子按在了下面。他太大只,朝铃怕他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脚丫子踩成肉饼,连忙抽出脚丫子,重新放在他爪爪上面。月见神再次抽出猫爪,执着地要踩朝铃的脚丫。
“你别用劲儿啊。”朝铃小声说,“我骨头很脆的。”
月见神抬头看她,少女的脸蛋又小又白皙,真像一轮圆月。
这轮月也是暖的。
冷得太久了,这样的暖意竟让他感觉到陌生。
朝铃咳嗽了两声,脸庞泛起嫣红。月见神忽然想起来,她快要变成邪怪了。她自己看不出来,疠气已经集中在她的脸颊上方,就快到脑瓜顶了。若她变了邪怪,是不是就不会再带给他暖暖的圆月了?
“月见神,你还冷不?”朝铃问。
月见神垂下眼,看了看热水里的猫爪,说:“还是冷呢。”
朝铃把自己的猫毛围巾取下来,站起身,踮起脚尖,围在月见神的脖子上。
“这样不冷了吧!”
围巾很软,味道还很熟悉。
更不想把朝铃还给雪见了。夜食原越来越冷,永夜天飘下了白雪,那只大白猫还守在外头没走。真是碍事,月见神想,要不然还是想办法把兄长杀掉吧。
第20章 系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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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城,张家。
张老爷守着张疏的遗体,涕泪满面。府邸四处挂了白绸,仆人们静默地行走,不敢高声说话。张老爷坐在灵堂里哭了三天三夜,哭声曲曲折折传出去老远。才过了这么几天,他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原本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现在露出了行将就木的颓相。
“我的儿啊,”张老爷涕泪如雨,“你怎么能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堂下守灵的众人哭声低低,黄纸在炭盆里烧,火星萤火虫似的飞散。
“我可怜的儿啊,你这么年轻就走了啊,连条血脉都没给爹留啊!”张老爷捶胸顿足,“你托梦给爹,是谁害了你!爹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讨回公道啊!”
他伏在张疏的灵床前恸哭,张疏的妻子白芷流着泪走上前,劝他保重身体。白芷也心碎,谁知她进门才几个月,就成了寡妇。
“儿啊,你告诉爹,是谁害了你!”张老爷哑声道。
白芷劝了又劝,“爹,您歇歇吧!相公在天之灵,也不愿看见您这样啊!现如今疠疫横行,氏神老祖宗请了狐神来坐镇。等氏神老祖宗回来,他定会帮咱们查清真相。”
张老爷摇头,“我早问过老祖宗了,老祖宗说杀我儿的人他暂且动不了。”
白芷蹙起细眉,“怎么会?咱们老祖宗的道行在四海八荒都是数一数二的,还有谁他动不得?”
“谁知道!”张老爷心中悲痛,又扑到张疏床前哭嚎,“儿啊,我短命的儿啊!”
灵床被他晃动,张疏遮在白被下的右手掉出被沿。白芷定睛一看,张疏攥着拳,好似握着什么东西似的。张老爷也看见了,摸索着去掰张疏的手。张疏握得死死的,张老爷和白芷合力才把他的拳头掰开。两人凑过脑袋一瞧,张疏的掌心躺了个黑漆漆的玉耳瑱。
张老爷捏着耳瑱,咬牙切齿地问:“我儿把这耳瑱握得死紧,它定是凶手之物。查,给我查,这耳瑱是谁的!”
大家都面面相觑,张府中没人戴黑玉耳瑱。
白芷道:“爹,有一个人或许有嫌疑。”
“谁?”张老爷双眼通红。
“您想啊,相公生前,心心念念的是谁?不就是氏神新收的那个小贱人么?”白芷道,“那小贱人是打八条乡那儿的山沟沟来的。咱们这儿的女人都戴耳珰,谁戴这种东西?听说山里的人就喜欢戴这种小玩意儿,依我看,这耳瑱就是那小贱人的。”
“有道理,有道理。”张老爷喃喃,“可是她不过是个凡人,老祖宗为何说动不了她?”
白芷叹了口气,道:“老祖宗被那小贱人迷得五迷三道的,当然要包庇她。”
张老爷恍然大悟,哀嚎道:“苍天啊,雪见神,您怎么可以为了个女人,罔顾张家子孙的性命!儿啊,你死得冤啊——儿啊——”
***
朝铃生病了。这病来势汹汹,朝铃不停地咳嗽,站都站不稳,只能窝在棉被里。倘若她照镜子,会发现自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的指甲也变黑了,正一片片剥落。这是异变的最初过程,凡人吸入了太多疠气,会像鲜花枯萎、河床干涸似的慢慢变成人干,最后成为耸着脊背,皮包骨的枯瘦怪物。
月见大猫蜷着身子,团团把她围在肚皮边上。他毛绒绒的黑脑袋探到她旁边,伸出一截红彤彤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你变苦了。”月见神注视着她憔悴的脸颊。
朝铃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听见月见神在同她说话,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蚊子呐呐似的出声:“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不会死,你要异变了。”
朝铃感到迷茫,空洞的眼神露出一丝疑惑。
“异变?”
她的脑子变得钝钝的,思绪黏在了一起,好半天才明白月见神的话儿。异变?她怎么会异变呢?她不是恐怖老爹的血裔么?她没有力气去思考更多了,她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冥冥的黑暗里似乎有一双手在拽着她下坠。最后一点点理智,她用来回想雪见神,回想那只脾气差劲又懒惰的大猫猫。她有些难过,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雪见神了?
她的眼角落下泪来。黑暗罩住了她,她从自己的身体里退出,陷入无边的寂静。
月见神舔了舔她的眼泪,是苦的,好苦好苦。他又舔了舔她的嫩白的掌心和脚心,她已经被疠气彻底侵蚀,浑身上下散发着疫病的味道。月见神记得她原本的味道,是甜的,淡淡的花蜜味儿。现在她正慢慢枯萎,从头到脚都变苦了。
黑蜉蝣变得躁动,围着他上下翻飞。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快,他不喜欢变苦的朝铃。
“神,”黑衣神使带来了锁链和口笼子,“她很快就要变成邪怪了,要给她戴上吗?”
“朝铃,”月见神用鼻子顶了顶她的脸,“你喜欢金锁链还是银锁链?”
朝铃双眼紧闭,额头冒冷汗。她陷入了昏迷,无法再回答月见神的问话。即使她醒过来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成为了没有神智的邪怪,理解不了月见神的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