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竟是神明的家,比凡人还不如。朝铃很心酸,把金疮药搁在他桌上。
“不行!”心狩琉璃又出声了,“这是本座御用的伤药,你放在这儿,一看便知是本座放的。本座怎么可能给一只猫崽送药!”
“那怎么办?”朝铃气道。
“你随便摘几根止血草给他。”
话音刚落,朝铃听见外头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刚刚顾着和心狩琉璃争论,没注意,现在已经到了洞口。朝铃忙收起金疮药,俯身爬进床底。
雪见神提着井水进了山洞,把水舀进脸盆。他脱下衣裳,露出伤痕遍布的脊背,用巾帕沾水,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那些伤痕触目惊心,他却习惯了一般,面无表情,只微微颤抖的脊峰略略透露出他强忍的痛苦。
朝铃躺在床底看着,很是心疼,终于鼓起胆子在心里骂心狩琉璃。
“大神帅,您不是人!”
“废话,本座本来就不是人。”
朝铃在心里流泪,“他伤得好重。”
“又不是你伤,你哭什么?”
“你怎么忍心打猫猫?你铁石心肠!”
心狩琉璃不耐烦地说:“他这些伤不是本座打的。”
“那是谁?”
“本座的弟子俱是豺狼虎豹,他这么弱,连耳朵和尾巴都藏不起来,被谁打都不稀奇吧。”
雪见神擦完了,穿上干净的衣裳,正打算再挑灯读读书。视线落在经书上,他的眼神忽然凝住了。书被人动过了,他不会看错,与他离开山洞时相比,书的位置向左侧略略挪动了一寸。他披衣出门,果然在小径上发现了脚印。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那人还在洞中没走。
雪见神微微拧眉,什么也没说,蹒跚地返回山洞,熄灯上床。
第40章 知夕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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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一下子陷入阴沉沉的黑暗,朝铃听见头顶吱吱嘎嘎响,是雪见神上床安歇了。小窗外风声萧瑟,摇着谷中的翠竹,波浪般的绿影滚过床榻。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人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绵长,也不再翻身腾挪,应是睡熟了。
朝铃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外挪,衣裳摩擦地面,发出悉悉窣窣的声响,弄得她心惊胆战。
明明知道雪见神听不见她俩的对话,心狩琉璃仍是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叮嘱道:“慢点慢点,你要是被发现,本座就手撕了你。”
“别吵!”
“可恶,”心狩琉璃抓狂道,“本座真是被你的愚蠢传染了,怎么能答应你来探望这只猫崽!”
“你别看我了,你越是盯着我我越着急!”朝铃在心里大吼。
“你以为本座想盯着你么?多看一眼你的蠢样,本座要折寿一千年!”
她彻底噤了声,蒸发了一般,也不知去了哪儿。
朝铃爬出了床底,壮着胆子抬头看了床上一眼,棉被隆起一个小包,雪见神侧身躺在里头,睡得很熟,动静全无。朝铃略略安了心,继续往外爬。她没看见,她的身后雪见神睁开了眼,一双幽蓝的猫瞳在黑暗里发着光,像两簇冷荧荧的鬼火。他的匕首缓缓从被褥里伸出,伸到一半忽然顿住。他发现这个潜入他寝居的家伙背影好生熟悉,似乎是师父。
他一下子拧了眉,师父怎么会来他这儿?
原本威严庄重的师父此刻正撅着屁股,手脚并用,虫子一般伏在地上向洞口爬行,一身锦绣衣裳沾满了脏兮兮的灰尘。雪见神沉默了,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匕首。虽然不知道师父夤夜造访的用意是何,但……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吧。
短短几尺的距离,朝铃却好像走不到尽头似的。冷风穿过洞口的布帘子,吹得她心尖儿发颤。她手脚冻得有些麻了,尤其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经过三脚盆架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伶仃的架子腿儿,盆架一下子悠悠晃动了起来,顶上的黄铜盆哐当砸在她头顶。寂静的山洞里,这一声恍若惊雷,朝铃一把接住脑袋上的盆,僵在了当场。
朝铃:“……”
雪见神:“……”
这声响也不算大,他应该可以听不见吧……
朝铃顶着铜盆颤巍巍地回头,只见床榻那儿毫无动静,雪见神睡得不省人事。她抚了抚胸口,幸亏猫睡得熟,要不然就露馅了。她轻轻放下铜盆,继续向前膝行。即将到达洞口,她却听见有什么东西吱吱作响,手指尖还碰上了个毛茸茸的东西。她一低头,对上了一双赤荧荧的火眼。
朝铃霎时间反应过来她刚刚摸到了什么——是老鼠!
她整个人被冰雪冻住了似的,一点儿也动弹不得。那老鼠蹲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吱吱乱叫。朝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鼠。小时候一只老鼠窜进家里来,她能待在床上一天不下床。她在心里疯狂呼叫心狩琉璃,那家伙失联了似的,一点儿声儿也没有。
雪见神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师父再挪动半分。他忍不住睁开眼,便见师父与那老鼠对峙着。他常听别人说他的师父神通广大,深不可测,而今一看,师父似乎的确不可度量。他实在猜不出师父为何要像小贼一样潜入他的寝居,那老鼠又有什么奇怪之处?
朝铃深吸了一口气,一寸寸挪动身体,往洞口那儿靠去。老鼠睁着两粒阴森森的火眼,仿佛哪里钻出来的恶煞,有种磨牙吮血的阴狠味道。幸好它全程没有动弹,朝铃安全离开山洞。
朝铃刚走,雪见神弹出一枚纽扣,啪地打入老鼠的脑袋。老鼠当场暴毙,吱吱声戛然而止。他赤足下了床,蹲下身端详地上的老鼠。老鼠的脑袋被他的纽扣打烂了半边,流出一滩粘腻的黑血。它的血很不寻常,竟散着股森然的黑气。雪见神眼神微沉,神色变得凝重。方才师父想必是发现了这老鼠浑身黑气,才驻足端详。
来不及细细研究这可疑的老鼠,他的经脉又疼了起来,额头慢慢渗出细汗,他蹒跚着挪回床榻,沉默地望了会儿漆黑的床顶,闭上了双眼。
朝铃走出山洞,这才发现雪见神在谷里开垦了田地,种了好多小白菜。只不过那家伙不大会照料田地,许多白菜都蔫巴了。朝铃弯下腰查看这些白菜灰绿瘦小的茎叶,感觉是没怎么施过肥,所以长得不好。想不到堂堂神明,要靠种菜来养活自己,朝铃很是心酸。
她站起身,离开绵竹谷。行走在静谧的天阶上,银河围绕着整座天重原,伸手就可以摸到闪烁的星尘。远处悬空的山峦间有好几座弟子学舍,个个灯火通明,窗纱之后人影纷纷,觥筹交错,隐隐可闻丝竹之音。而绵竹谷冷冷清清,独自陷在凄冷的黑暗里。别的弟子都能住雕栏画壁的广厦,为何只有雪见神住在那等破山洞?
朝铃好不容易回到了狮心殿,只见心狩琉璃大马金刀坐在她的神座里。这厮见她回来了,满脸都是嫌弃。朝铃为雪见神抱不平,道:“大神帅,您也太偏心了。你知不知道,雪见神的屋子里有老鼠!”
“他是猫,老鼠正好给他当夜宵。”心狩琉璃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
心狩琉璃哼了声,“他是神又不是人,那些小伤,将养个三五个月就能好。一只猫崽能拜入本座门下已是三生有幸,还想要本座给他什么优待?将来他上了战场,他又不能靠可爱打败敌手。况且现下乃是多事之秋,凡间的燕陆国起了滔天大疫,那些愚昧的刁民竟责怪本座不替他们消灾解厄,推倒本座的神像,践踏本座的威名。本座正打算遣兵出征,哪有闲工夫去照料一只孱弱的猫崽?”
朝铃一怔,问:“因为他们渎神,所以您要惩罚他们么?”
“嘁,”心狩琉璃摆摆手,“本座肚里能撑船,岂会同这些蝼蚁计较?”她蹙起眉心,“是这疫病着实蹊跷,不过一个月的工夫,整个燕陆都被疫病埋葬,不祥的气息甚至浸染了风雨星辰,到了天重原。本座必须尽快斩灭源头,掐断这祸根。”
“那燕陆的百姓怎么办?”朝铃有些担心。
“自然只有死路一条。”心狩琉璃道,“何必伤心?你们凡人最能繁衍,区区一国罢了,本座在这天上打一个盹,你们凡人能生十个燕陆出来。”
数十万人的生死,在她口中恍若轻飘飘的浮云。朝铃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心狩大神不是雪见神那样爱护子民的神祇。在她眼里,凡人是野草,多一茬少一茬,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分别。朝铃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无法苛责她。大象会在乎脚下的蚂蚁么?对于长生不死的神祇来说,朝生暮死的虫豸又何足道哉?
“好吧,你们神仙的事儿我一个小凡人插不了手。”朝铃叉起腰,“不过,小猫的事儿我一定要管。”
心狩琉璃猛地逼近她,二人四目相对。朝铃看见她眼眸里凛冽的金色,光华万千,如绚烂的刀光。她低声道:“小东西,休要得寸进尺。睡你的觉,滚回你的两千年后去。”
朝铃毫不畏惧地同她对视,“大神帅,你容忍我待在你的躯体里,恐怕不是因为怜惜我的性命,而是你根本没法儿把我赶走吧!”
心狩琉璃的金色眼眸猛地一震,又微微眯起,“那又如何?本座迟早会找到办法。”
朝铃扭身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心狩琉璃跟上她。
“我要昭告天下,我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冒。”朝铃掷地有声地说。
“你敢!”心狩琉璃几乎炸毛。
朝铃回过身来,“如果大神帅不想让别人知道您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冒,那我想要的东西,大神帅都必须满足我!”
心狩琉璃冷笑,“无耻的凡人,本座……”
朝铃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心狩琉璃咬牙切齿的声音,“本座答应你!”
“那便有劳大神帅啦,”朝铃喜滋滋地回过身,冲她行了一礼,“我要能让小白菜长得又快又好的肥料,灭老鼠的老鼠药,还有……灵光琥珀!”
心狩琉璃堂堂神明,当然没有肥料和老鼠药这种东西,但她有灵气浓郁的太极丹液和见血封喉的乌头毒药。朝铃把东西拿到了手,当即返回绵竹谷。她要在神游回两千年后之前,再帮少年雪见神一个小忙。
第二日,天光大亮,雪见神从睡梦中醒来。他支着床沿,缓缓起身,还未下床,目光登时一滞。山洞里躺了许多口吐白沫的死老鼠,几乎无处下脚。一夜之间,山洞里的老鼠尽数暴毙。
他颦蹙眉心,披衣下床,掀开遮在洞口的布帘。他刚要迈步出门,抬头一看,步子止在了原地。他菜地里的小白菜一夜成熟,长得比他人还高。一眼望过去,绵竹谷成了一座茂盛的白菜林,那些白菜棵棵有男人环抱那么粗。
雪见神:“……”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1章 月生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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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铃从睡梦中苏醒,雪见神正微微俯着身,蹙眉看着她。天光已然大亮,他白皙的脸颊仿佛要融化在熹微的光晕里。他湛蓝色的眼眸深邃幽深,纵然平日冷峻了些,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难免觉得脸红。朝铃的脸颊莫名发起烫来,能烙鸡蛋似的。
“你……”她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说了梦话。”他与她靠得很近,朝铃仿佛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
“什么梦话?”朝铃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雪见神似乎察觉了她的不自在,往后退了退。
“吾未曾听清。”
“哦……”朝铃默默坐起身。
“铃铛。”他忽然唤。
“怎么了?”朝铃问。
“若有难解之事,可以告诉吾。”
朝铃想起自己和心狩琉璃之间莫名其妙的联系,正想把这事儿同他说,脑子里忽然炸响心狩琉璃的声音。
“别告诉他。”
朝铃一惊,“你怎么还在?”
“废话,”心狩琉璃翻了个白眼,“本座与你魂魄相连,你能神游,本座自然也能。”
“为什么不能说?”朝铃问。
心狩琉璃冷笑,“本座堂堂大神帅,被你这么个小丫头困住,你说出去本座的脸往哪搁?何况这小子还是本座的弟子,难不成你认为比起这猫崽,本座更不靠谱,解决不了你我魂魄相连的怪事?”
朝铃腹诽,比起雪见神,这所谓的天重原大神帅一点儿也不像个靠谱的神明。但不知怎的,心狩琉璃这么一打岔,朝铃忽然又犹豫了起来,不太想同雪见神说这事儿了。心狩大神是雪见神爱慕了千年的神明,如果他知道心狩大神能通过她的身体降临此世,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会高兴么?朝铃心里惘惘的,突然有点儿不高兴。
“总而言之,此事本座自会解决,无须他人操心。”心狩琉璃振振有词。
“喂。”朝铃道,“大神帅,您知道雪见神爱慕您么?”
“哈?”心狩琉璃轻蔑地嘁了声,“虽然本座并不知道此事,但本座英明神武,威猛无双,这猫崽爱慕本座有什么稀奇?或许假以时日,你这小丫头也会爱慕本座。告诉你啊,你小小凡人,莫要痴心妄想,本座绝不会爱上你这么个无耻可恶又奸诈的女人。”
朝铃:“……”
果然还是不要告诉雪见神了,万一他知道他爱慕多年的师父是个笨蛋傻子大蠢蛋,一定会很伤心吧?朝铃暗中点头,没错,她都是为了雪见神着想!
雪见神见朝铃低垂着头,迟迟不说话,眉心蹙得更紧了。昨天半夜,他察觉朝铃魂魄离体,不知去了何方。他用搜魂之术也追踪不到朝铃魂魄的踪迹,而今早清晨,朝铃突然返回肉身。
“铃铛。”他又唤。
朝铃猛地抬头,道:“没事儿,我好着呢,我能有什么事儿?”
朝铃对上雪见神深邃的眼,莫名有些愧疚。她对雪见神隐瞒心狩大神的事儿,似乎有些卑鄙。她就是不想说,听说雪见神有喜欢的人是一回事,这天下谁没喜欢过人呢?她朝铃也喜欢过渣滓张疏。可雪见神心心念念的人回来又是另一回事,若心狩琉璃降临此世,朝铃就不想待在雪见神身边了,她宁愿回八条乡。
为什么想要瞒着呢?朝铃心里乱极了,像被塞了团毛线,纷纷扰扰理不出个头绪来。
等她好好想想再说吧!
她刻意避开雪见神的目光,道:“我没什么事儿,您别瞎操心了。”
雪见神沉默地望着她,明显地察觉到她的故意隐瞒。她不信任他,他眼中有了淡淡的失望。
雪见神站起身,往山洞外走。密林广袤深远,虬结的古树仿若魁伟的巨人,矗立在天地间。雪见神裹着一袭素白的披风走在前头,完全没有等朝铃的意思。他腿长,走得快,朝铃追赶得很辛苦。
“雪见神,我们去哪儿啊?”
他不答,只闷头前行。朝铃从他霜雪般的背影看出点儿生气的意味,却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生气了。他气,朝铃也气,干脆不理他。她才懒得哄他,他又不是她的猫!不能撸毛不能摸耳朵也不能摸尾巴,她凭什么哄他!
“说好的灵光琥珀,您怎么给我?”朝铃在心里问心狩琉璃。
“简单,”心狩琉璃道,“本座早已将灵光琥珀预先埋在此地,本座数三下,上你的身击碎地层。你顺其自然,莫要反抗本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