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檀闭上眼,一滴泪滑落脸颊。
他早该想到,隐岐川是何等的虎狼之城,入主龙首山下,第一要务自然是稳固统治,一统山河。宁安、晋城,这些城池自以为投降献诚可以保全自身。试问隐岐川岂能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只是他想不到隐岐川这般狠辣,斩尽杀绝,寸草不留,连他无辜的继母小妹都被牵连。慈悲的神明竟也冷眼旁观,看热血洒遍自己神圣的树下。
夜深人静,他偷走了傅羽穗的尸体,埋在龙首山下。孤坟凄凉,他坐在坟前独自拭刀,从天黑坐到天亮。他想起《落难刀客俏千金》的结局,千金死在坏蛋的手中,刀客孤身带着刀,前往最终的决战。他耗尽生命挥出旷古烁今的绝杀一刀,杀了仇人,也毁了自己。陆远檀静静地想,她如此喜欢这个故事,若他成为故事里的刀客,她会不会原谅他的远行?
他饮尽了最后一口酒,将酒壶留在墓前,然后收起刀,向远处的隐岐川走去。
正午,大祭即将开始,从神树殿到巨木脚下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隐岐川军队佩刀巡守,维持秩序,喝骂着乱挤的人。陆远檀怕遇见以前认识的人,戴上了幂篱,说话也刻意用哑嗓。他游鱼一般穿行于人群之中,很快来到树宫前方。宫外站着一排排红袍贵人,末尾那个正是一会儿即将唱赞人名的官员。只要被他念到名字,就可以入殿参拜神明。他手里攥着一份名单,都是预先报过名的。陆远檀悄无声息地挤到他后头,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根金条。
“小人陆大郎,有劳大人加个名字。”
唱赞官掂了掂金条,捋着嘴上的翘角胡子轻蔑地笑了笑,“哪来的穷鬼,走走走,一边去。”
“那么再加一根金条呢?”陆远檀又递了一根过去。
“滚蛋,爷忙着呢。”唱赞官看也不看,挥手赶他。
陆远檀暗叹,隐岐川的人这么有钱么?
他低声道:“大人,这个东西,或许能帮小人买到一个名额。”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递给了唱赞官。
唱赞官狐疑地接过手,用袖子掩着低头一看,竟是他女儿的金钗。他悚然一惊,瞪眼道:“你!……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陆远檀淡淡道:“只要大人给我一个名额,令媛便平安无事。”
“给,给!”唱赞官颤声道,“别伤害我女儿。”
陆远檀压低幂篱,转身离开。其实他并没有绑架唱赞官的女儿,只不过是在他女儿趁老爹主持大祭与情郎私会的时候摘了她发髻上的钗子。他回到人群里,默默地注视神明即将来临的方向。所有人都同他一般,翘首以盼。
巡守的侍卫推着人群分开一条道儿,远处庄严的鼓乐声传来,神使娃娃抬着金纱神辇凌空飞来。神祇降临,场中人声沸腾。所有人跪下身去,俯首叩地,只有陆远檀胆敢直视前方。他想要看看,这烟罗神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明,如此杀伐果断,残酷冷漠。
唱赞官高呼:“赞我神名,维天圣命!”
百姓们跟着大喊:“赞我神名,维天圣命!”
山呼声震天动地,林间的叶子被震得簌簌飞落。盛装的烟罗神端坐在金色的帐中,陆远檀极目远眺,看不见她神圣的容颜,只看得见她朦胧的影子。帐中伸出了一只纤细洁白的手臂,飘扬的落叶落在那只手的手心。陆远檀不自觉回想起傅羽穗的手,他还记得一年前在马车上她用体温为他降温,一双玉藕似的手臂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那时他便忍不住想,想出这种办法的姑娘,一定聪明不到哪里去吧。他失笑,心里空空落落。
鼓乐声又起,神辇重新前行,缓缓进入了树宫。
不一会儿,唱赞官开始唱名。
“高才茂、许明德、长孙玖……”
唱赞官一一念过去,被唱到名字的人兴冲冲站到前方,激动地说:“我可以见到神了!我可以见到神了!”
陆远檀站在台下,淡淡地注视唱赞官。
唱赞官感受到那一缕冷漠的目光,索索落落打了个寒战。
“最后一个人……”他清了清嗓子,道,“陆大郎!”
陆远檀跟在队伍后面,进入了树宫的大门,侍卫们挨个搜身。朱邪刀有不同寻常的力量,能够隐匿自己。陆远檀不着痕迹地点了点朱邪刀的刀鞘,整把刀登时消失。侍卫搜了他的身,确认他什么也没带,放他进入了树宫。他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了神树殿。
直到很多年后,陆远檀依旧记得那一天。晌午时分,落进神树殿的阳光灿然如金。殿宇里点着长明不熄的烛火,黄浸浸的光笼罩着整座树藤虬结而成的大殿,一切都仿佛被包裹进了金黄色的琥珀中。他见到了隐岐川的神明,这座无垠密林的主人。她端坐在纱帐之后,树藤王座之上,神秘又美丽。他隐隐看得清她有墨绿色的长发,像蜿蜒的藤蔓,铺满整个王座。她的发上戴着金色细藤结就的冠冕,象征着隐岐川至高无上的神威。
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人难以忘怀,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强大的神明。立刻有侍卫制止他的无礼,按下了他的头。
“不可直视神颜!”
他低低道:“是。”
被接见的百姓一个个诉说自己的心愿,有的想要财富,有的想要地位。纱帐后的神默然摇首,他们一个一个失望地离开。最后,只剩下他。
“告诉我,”她的声音从金帐后传来,“你的心愿。”
他伸出手,细碎的阳光从指缝间洒落。今日的阳光很暖,像傅羽穗。
他道:“我爱着一个人,一年前我离开了她,等我想明白回来,她却已经死于仇敌之手。”
殿中一片沉默,有人唏嘘感叹。
“神,”他低声问,“你可愿助我复仇?”
“这个心愿我可以帮你。”烟罗神的声音从帐后传出,“说吧,你是何人,你的仇敌又是谁?”
“我是宛阳陆远檀,”他蓦然抬首,朱邪刀悍然出鞘,“我的仇敌,是你!”
凄厉如月的刀光刺破了金帐,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了震惊的瞬间。陆远檀的身法突破了凡人的极限,鹘隼般扑向王座。二十余年的绝学灌注在这绝杀的一刀,他就像那故事里的刀客,视死如归。金帐的纱幔如蝶羽般落下,他终于看清楚了王座上的神明。她有着墨绿色的眼眸,墨绿色的长发。她的眸光像山林春池,波光熠熠。朱邪刀刺入了她的胸膛,鲜血顺着刀槽狂涌而出。、
“你……”陆远檀不可置信地望着这双眼。
朱邪刀蓦然剧震,发出狂躁的蜂鸣。它发现自己杀的是它真正的主人了,一股力量自刀刃之中涌起,它自断其刃,掉落在地。
一幅画从烟罗神的袖间滑出,她从高高的王座上跌落,那宣纸也蝴蝶般飞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住她的身躯。宣纸掉进血泊,上面画的是池塘春水,郁郁山林。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笔墨,那时他还在翠雨轩,他梦中眼前俱是她灵动的双眸。于是他磨墨挥笔,画下了他心目中的眼睛。
这一瞬他明白了一切,他终于知道,为何传言中的傅羽穗和他认识的傅羽穗一点儿也不一样。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里会有旖旎的密林。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傅羽穗,她是诞生于林间的神明——烟罗。
“阿檀……”她艰难地出声,“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死死按压着她胸口的破洞。鲜血自他指缝中涌出,汩汩不停。
“有刺客!有刺客!”隐岐川主君高喊着,差点儿背过气去。
神树殿中人影纷纷,烟罗神抬起手,用最后的神力定住了他们。
“你的继母小妹……”她咳嗽着说,“是晋城主知道事情败露,自己屠了全家,我本想救她们……终究,终究是去晚了一步。好伤心啊……我好像要死了……你刚刚,”她笑了起来,“好像刀客。”
陆远檀抱着她,浑身冰冷。
她化成了绿色的萤火,消失在他的怀中。定身法术随着她的消逝失效,侍卫们大喊着冲上来,把他压在地上。他的脸贴着冰冷的地板,眼见整座神树殿迅速枯萎,穹顶的枝叶纷纷凋落,枯蝶一般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也随之枯干,化为一抔没有温度的死灰。
侍卫按着他,却不动作。殿中一片死寂,他的眼前是一地枯叶。
“杀了我。”他竭力挣扎着,“我杀了神,你们为什么不杀我?”
“住口!”隐岐川主君斥道,“凭你一介凡人,也妄想弑神?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着吧,你杀不了神的。”
侍卫拽住他的头发,让他抬起了头。他看见绿盈盈的萤火在王座上重新聚集,神树殿枯死的藤蔓重新发芽,开花。他摒住了呼吸,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是了,神明没有那么容易死。他记得黑貘神曾经说过,神明可以换代,他们能够在死去的骨骸里获得新生。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座,等待她的归来。
萤火汇集在一处,王座上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形。她洁白的肌肤在烛火中生成,无数树枝自动伸过来,绿叶织成她的罗裙,藤蔓结就她的冠冕。亘古的寂静中,她睁开了墨绿色的眼眸。她望向陆远檀,眼神不再温暖,不再灵动。她神情无悲无喜,冷酷如冬日的枯木。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陆远檀明白了,他的烟罗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中碎裂,散落成灰。
“神,此人犯下弑神大罪,该如何处置?”隐岐川主君躬身请示。
“凡人,”王座上的女神睥睨脚下,“我本该杀你。念你并非有心弑神,放你生路。”
隐岐川主君恭敬地说道:“我神慈悲!”
女神冷然道:“放逐他,驱赶他,他永生永世不能再入隐岐川。”
--------------------
没有爱情之后就变酷了!
第38章 梦天宫
=======================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陆远檀的笑容里带着苦涩,“烟罗神神力衰减,不得不陷入长眠。我奔走四方,造访神祇,希望找到挽回一切的办法。天不遂人愿,我至今未能找到灵光琥珀的下落。疠气一年比一年重,纵有朱邪刀相护,有时与邪怪对战,难免吸入些许。久而久之,积累成疾,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陆远檀还没说完,朝铃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泪水似乎要淌成汩汩的小溪,她这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她哽咽着问:“你寻找灵光琥珀,是不是为了倒转时光,改变当初的刺杀?”
“不仅如此,”陆远檀轻声道,“我还想阻止我们的相遇。”
朝铃一愣,“为什么?”
“二丫姑娘,你可曾想过,烟罗堂堂神明,为何会被我所杀?”
朝铃细细一想,吃了一惊,“难道……”
“因为朱邪刀刺破金帐之时,她看见了我的脸。”陆远檀攥着拳,微微颤抖,“我攻入金帐之时,四周藤蔓也朝我刺来。她分明已然出招,欲将我击毙于殿上。但她认出了我,生生收了力,才会被朱邪刀刺中胸膛。”
朝铃想说什么安慰他,可所有的话儿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神之为神,不仅因为他们神通广大,也因为他们不通情爱。”陆远檀轻声道,“有了情爱,便有软肋。有了软肋,便不再是神。”
“可是……”朝铃迟疑着说,“烟罗神是救你出火坑的人,若没有她,你可能会很惨。”
陆远檀神色淡淡,“左右是活不久的人,何必牵累烟罗神为我平白遭遇劫难?我受那些苦换她平安,好过现在无用地病死。罢了,”他闭上眼,“灵光琥珀下落不明,说再多又有何用?”
此刻再多的安慰也显得苍白,朝铃不再多说什么,举起酒壶道:“陆兄,我敬你。”
“多谢二丫姑娘不嫌在下絮叨,死去万事成空,隐岐川之事我已无能为力,还请二丫姑娘费心。”陆远檀也举起酒壶,“姑娘满饮!”
二人隔着树笼把杯同饮,一壶女儿红,朝铃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就喝了一半。一旁的雪见神直皱眉头,但看她边喝边哭,最终还是没有阻拦。一壶酒还没喝完,这丫头已经喝蒙了,摇头晃脑,双颊酡红,搽了层厚厚的胭脂似的。她端起酒壶,还想往嘴里倒,雪见神握住她的腕子,拿走了酒壶。
“你干嘛!”朝铃气道。
“你不能再喝了。”他淡淡地说。
“今儿难过,我……我多喝几口怎么了?”朝铃晕晕乎乎,话儿都说不明白了。
“要喝,回去再喝。”
雪见神把朝铃背起来,没有同陆远檀打招呼,直接离开。陆远檀并不计较,静静目送他们。他们走了,他独自对着天上一轮弯月,饮这一壶冷酒。他摇头苦笑,想不到,又有一个神堕成了人。
雪见神并不全然信任隐岐川的神明和神使,他如今是恶兆神,还是隐匿踪迹比较妥当。他背着朝铃往林外去,打算寻一处背风的山洞落脚。他用了惑心术,即便银发蓝眸走在人群中,也无人辨出他神明的身份。
朝铃趴在他的背上,他长得高大,后背也坚实,趴得很舒服。喝了太多酒,脑子里好像装满了酒水,晃一晃似乎能听见哐当哐当的水声。朝铃靠了一会儿,晕晕乎乎地直起身,拨弄他的银发。月光洒落他的发顶,他的银发好像在熠熠发光。
“在哪里呀?”她嘟囔着,“在哪里?”
她不停地拉拽他的头发,他忍着把她丢下去的冲动,低声道:“莫要胡闹。”
她找了半天,不满地皱眉,“耳朵呢?猫耳朵呢?去哪里了?”
他蹙眉,“朝铃,不许放肆。”
朝铃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头顶,可怜兮兮地说:“我想要猫耳朵……”
他不想再搭理她,沉默地穿过人群,继续前行。隐岐川人很多,夜市也颇为热闹。树上挂了一溜黄灯笼,照得四处亮如白昼。寻常的百姓不知道树宫里的变故,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们在树下摆起小摊,热热闹闹地叫卖。
他背上也热闹的很,朝铃酒气上头,醉意更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摸不着猫耳朵,她就耍坏心眼,咬他的肩膀,戳他的腰窝。他仿佛是座石雕,对朝铃的小把戏视如云烟,依旧稳步在灯笼下走。
朝铃气极,冲他的耳朵吹气。
“把你吹走!”她使劲儿吹,“吹走!”
咻咻的热气吹在耳畔,羽毛似的挠他的耳朵,也挠他的心尖。他终于忍无可忍,道:“再胡闹,丢掉你。”
朝铃扁了嘴,泪汪汪地说:“你丢啊,你丢啊!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丢掉我。我被你弟弟掳走了,你不管我,来得那么迟!你还玩失踪,自己一个人离开雪见城,丢下我不管。”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直往下掉。他被她闹得心烦,尤其她的眼泪,滴在他肩膀上,好像一簇簇火苗,要把他的肩头烫出洞来。
“噤声。”他说。
“我就要哭,吵死你!”她磕磕巴巴地抽泣。
她素来难缠,他是知道的,本来已经远在数百里之外,她孤身闯死城,硬生生把他拽回去。她又爱掉眼泪,一言不合便哭给你看,仿佛你对她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眼见她的泪有止不住的趋势,他深深蹙起眉,沉下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