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神和喇叭花——杨溯【完结】
时间:2023-04-29 23:03:22

  她说得这般真诚,眼神也这般清澈,一眼可以望到底。他控制不住自己去相信她的诺言,即使他明明知道,她是个荒淫的混蛋。
  “傅城主说笑了。”他挣开了她的手。
  她把他安排在翠雨轩,拨了许多奴仆去照顾他。而她自己被城中的事务缠住了身,半点儿也挪不了步。她没想到当个城主这么累,从早到晚有一大群臣子排着队要找她。以前在隐岐川,这些事有隐岐川主君去解决,而她只要每天在巨木上看话本子。奏折堆积如山,她看得头昏脑胀。她想了想,他们说陆远檀是宛阳少城主,宛阳坚城不倒两年之久,全是因为有他坐镇城中,想必这些城中庶务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她抱着奏折来到翠雨轩,他正临窗夜读,镇纸下的笔墨遒劲有力,有如龙蛇。
  他见她怀中堆得比她人还高的奏折,轻声道:“这些都是城中机密,你放心给我看么?”
  “我一百个一千个放心,”她皱着脸说,“你不帮我看我真的会死的,当人实在是太难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她怀里的奏折,一样样码在桌上。她是个坐不住的人,一会儿为他磨墨,一会儿给他扇风,最后取来瓜子靠在他边上嗑。
  夜深了,蝉声聒噪,犹如耳鸣。他一本本地翻折子,模仿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批复。忽然笔下一滞,浓黑的墨滴在折子上,染黑了字迹。这本奏折是宁安城的将领发来的公文,说他们已经擒到了宛阳城城主陆云渐。他们打算把他押送回到宁安处斩,再由傅羽穗将人头赠予隐岐川。
  大势已去,他两年前就知道会有今天。宛阳城的固守不过是苟延残喘,只是他父亲不愿臣服,更不愿相信现实。于是所有人跟着父亲抗击隐岐川,城破兵败,父亲逃窜东南,陆氏举族为奴。
  陆远檀动了笔,默不作声写:“吾已知晓。”再把折子放回奏折堆。他放下笔,心里似有冷雨在下。院中的石径生满了苍苔,草木深深,根茎上结了蛛网,上面布满虫尸。他不禁想,他日此地被隐岐川的烟罗神占据,该是如何模样?
  他想要休息了,一偏头,见傅羽穗已压着他的袖角睡着了。她睡得香甜,睡梦里还在砸吧嘴,也不知道梦见什么好吃的。
  “美人,我什么时候可以睡你啊……”她低声梦呓。
  他失笑,敢情她梦里的好吃的是他。
  他终是没起身,就这么坐了一夜。
  几天后,押送陆云渐的囚车抵达宁安城。陆云渐被关入大狱,等候处斩。烟罗神很是头疼,陆云渐是陆远檀的父亲,她怎么能杀他呢?可他是隐岐川的敌人,宁死不愿臣服的贼子。他旧部众多,一呼百应。留着他,隐岐川定然永无宁日。烟罗神知道错在隐岐川,可大错已经铸成,她必须进驻宛阳,否则一来隐岐川水源枯竭,难以为继,二则将来疠气袭来,没有神明的宛阳定然沦为死城。
  “城主。”
  她听见陆远檀的轻唤。
  扭过头看,他正跪在台阶下,锋利的天光箭矢般穿过他的身躯,他像一张单薄的纸鸢。
  她叹气,“你是不是想见你爹爹?”
  他低声道:“求城主成全。”
  “我跟你一块儿去,”她蹲在他面前,摸摸他的脑袋,“不要难过,他是你爹爹,我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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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猗猗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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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头望向她,惨淡地微笑,“我原以为你会好说话些,没想到,城主果然是城主。”
  “我本来是很好说话的,而且你是我的美人,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她抱着膝盖,为难地说,“但这件事事关隐岐川的根基,没办法商量。”
  他低下眉睫,“我明白了。”
  烟罗神扶着他起了身,他的腿还没好,站起来时踉跄了一步,两人撞到一起,差点儿摔在地上。幸好烟罗神扶住了他,他是松竹一样挺拔的身条,腰封一丝不苟束着腰,勒出他紧窄的好身腰,圈在臂弯里十分得劲儿。烟罗神觉得很可惜,她还没有同他谈情说爱,也还没有真正让他侍过寝,就要狠下心杀他的父亲了。
  话本子里肩负血海深仇的情人通常没有好结果,除非那一心为爱的女主角昏了头瞎了眼。她凝望他光华黯淡的眼眸,觉得他们俩大概真是要没戏了,这双眼无论如何是不会瞎的。
  他们去了宁安大狱,狱中阴冷潮湿,空气中还有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一路上一声不响,也不曾露出什么悲苦的表情。他一向这般内敛沉静,好像把所有苦难都埋葬在心里。阴沉沉的牢房里端坐着一个老人,斑白的发,下巴上一圈虬髯。老人听见人声,缓缓回过头,与立在铁栅外的陆远檀对上了目光。一瞬间,他浑浊的眼眸里涌起了泪,沟壑纵横的脸上弥漫着凄风苦雨。
  “阿檀……”他哽咽。
  “父亲,”陆远檀低低地说,“我来了。”
  烟罗神站在后头抹眼泪。父子好不容易重逢,却又要生离死别。她素来是心软的,看个话本子都哭得死去活来,更别提这场面了。可是她也没法子,她是隐岐川的神明,肩负着数万百姓的存亡,她不能为了儿女情长置百姓于不顾。
  她挥了挥手,底下人悄没声儿地端上了托盘,上头搁着一壶无色无味的毒酒。烟罗神想了想,又让人取来一杯蜂蜜,尽数倒在毒酒里头,还贴心地搅拌均匀。
  那边厢老人沙哑地开口了:“城破那日,为父本就该自尽谢罪,可为父存着一丝希望,南方有为父的旧部,为父想着或许还能东山再起,没想到隐岐川来势汹汹,终究是败于敌手。让你留在孤城里苦守,替为父争取南遁的时间,是为父对不起你。”
  陆远檀摇了摇头,道:“为父守城,是儿子应尽的孝道。”
  “是啊,”陆云渐老泪纵横,“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五岁读书,七岁习剑,你从未让我操过心。你勤于政务,劳于民生,才十八岁便懂得为父坐镇庙堂。两年前隐岐川兵临城下,你临危受命,拒敌于一线天,苦苦守了两年。而今我让你留在一座必将败落的城,你也毫无怨言。”
  陆远檀闭上眼,一滴泪滑落脸颊。他道:“莫再说了,父亲。”
  “孩子,二十年来你从未行差踏错,陆氏不因黑貘神而扬名,更不因百年家声而显赫,而是因为你们这些有德行的子弟。可是,”陆云渐蓦然瞪大眼,“为何你竟在此时令家族蒙羞?”
  “什么?”陆远檀一愣。
  “我一败再败,不曾自刎于帅旗之前,便是为了来宁安问问你,”陆云渐撼着铁栅,震声问,“当你被傅羽穗俘虏,沦为他的床笫之奴,你为何不自尽!?”
  陆远檀霎时间脸色惨白如纸,辩解道:“继母小妹失陷敌营,刘擎曾有言,我若死,她们也不能活。”
  “她们都是陆家人!”陆云渐咬牙道,“为陆氏死,是她们应尽的本分!阿檀,你堂堂陆氏男儿,成了傅狗贼的男宠。你不死,我有何面目去面见陆氏祖先?”
  陆远檀的眸光一寸寸凉了下来,声音也似羽毛般飘忽,“原来父亲忍受委屈千辛万苦来宁安,是为了劝我死。”
  烟罗神以为自己听错了,天下哪有盼着儿子死的父亲?她正要开口,陆远檀却侧过脸,轻轻摇了摇头。烟罗神的脏话刚到了口中,见陆远
  檀这个样子,全都给憋了回去。毕竟这老头是他父亲,他肯定不愿意别人骂他,烟罗神只好愤愤不平地窒了口。
  “父亲,”陆远檀道,“两年前我便劝过你,宛阳与隐岐川差距太大,黑貘神出走,更让民心涣散,人人自危。与隐岐川抗衡,无疑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但你从不听劝,为了陆氏门楣,竟不惜牺牲妻儿。在你眼里,我们的性命远没有这所谓的家声重要么?”
  “阿檀,你这是什么意思?”陆云渐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痉挛,“难道你怨我连累了你继母小妹,你怨我害你们沦为奴隶?”
  “孩儿没有这个意思。”陆远檀摇头,“孩儿只想问,若今日孩儿不愿赴死,父亲当如何?”
  “你!”陆云渐指着他,“想不到我儿竟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陆远檀轻笑,“贪生怕死?若我贪生怕死,当初南遁的就不是父亲。”
  陆云渐脸色哀恸,“我在南边听见你入了傅狗贼的帐,说你二人琴瑟和鸣,我还不信。我想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这般没皮没脸,辱没门庭?想不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阿檀,不要怪父亲心狠。”
  他话音刚落,宽大的囚服白袖下一抹凛冽的银光乍然飞出。场中登时慌乱了起来,侍卫们拔刀出鞘,高声喊着“保护城主”,却没有人去管立在铁栅边孤零零的陆远檀。他的影子像失了家的孤魂,飘飘忽忽,顷刻间就要散了一样。眼见那袖中箭袭来,他竟躲也不躲,轻轻闭上了眼,等待锋利的箭头插进他的心窝。
  “城主!”他听见侍卫撕心裂肺地喊。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他略带疑惑地睁开眼,却见一只净白修长的手握着细箭,悬停在他胸前寸余远。箭上的倒刺扎破了这只手,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滴落在污黑的地砖上。
  “你干嘛不躲,吓傻了吗?”烟罗神歪着脑袋看他,“你不像这么胆小的人啊。”
  他沉默着,只盯着她手上的血迹看。她松了箭矢,底下人忙接过去看有没有毒,见箭矢上没有涂药,才松了口气。侍卫送来纱布,她潦草地缠住自己的伤口,缠到一半儿,陆远檀的手伸过来,松了她的纱布,细致地重新缠了一遍。
  “疼么?”他轻声问。
  “疼啊。”烟罗神抱怨,“我好久好久没有受过伤了。”
  “那还为我挡箭?”他轻叹,“若是有毒,你会死,知道么?”
  “反正不能让你死,我还等着你给我侍寝呢。”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不会把我当仇人吧?美人,你还爱我吗?还愿意侍寝吗?”
  “阿檀!”牢里的陆云渐被侍卫们压住了,正被搜着身,他死死瞪着陆远檀和烟罗神,嘶声大吼,“你要记住你是陆氏子孙!要么你就杀了这个狗贼,要么你就自尽谢罪!”
  陆远檀不再听他聒噪,对烟罗神道:“城主,我们回家吧。”
  “你还没回答我呢……”烟罗神说。
  “城主,”他笑得无奈,“容我静一静。”
  “哦……”烟罗神捂住了嘴。
  陆远檀拉着离开,他们身后,陆云渐的怒吼响彻牢房。自始至终,陆远檀没有再回头。
  三天一晃而过,陆云渐斩首的日子到了。陆远檀正在翠雨轩读书,窗外响起一叠脚步声,尔后是仆役细细的请安声:“城主召您,公子请至府门登车。”
  他本想推说自己不想再去见那老人,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握着书卷沉默半晌,他还是起了身。他腿脚已然大好,不必借助手杖也能走路了,只是动作稍稍有些迟缓。他慢吞吞挪到了府邸大门,便见傅羽穗坐在车辕前,正兴冲冲朝他招手。
  她好像永远这般无忧无虑,笑容如同三月春光,从来不会恼怒也不会悲伤。陆远檀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些许,他把手放进她伸过来的掌心,弯腰进了车厢。车马辚辚而行,她少见地没有叽叽喳喳,只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他也不说话,低垂着睫羽,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越是临近菜市口,他心里越是沉重。他想他终是免不了,要亲眼见那个古板残酷的老人上路。
  车到了菜市口,却没有停,直直越过了人群边缘,驶向了城门的方向。他略有些愕然,眼睁睁看自己离刑场越来越远。到了城门口,傅羽穗率先跳下车,伸出手,邀他下来。他拧着眉,缓缓踩下步梯。
  “你看。”烟罗神指向远方。
  大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油壁车,赶车的车夫掀开车帘子,陆远檀看见里面熟睡的老人。烟罗神挥了挥手,车夫对着她行了一礼,拿起马鞭坐上车,赶着马摇摇晃晃地沿着大路去了。陆远檀终于明白了傅羽穗的意思,她放走了他的父亲。
  “我父亲不会善罢甘休。”陆远檀道。
  烟罗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啊,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她早已派她的神使娃娃奔赴千里赶往狐仙野,问狐神要到了能让人失去记忆的丹药。那只狐狸擅长魅惑人心,其精血制成的媚神粉甚至可以魅惑神明,要令一个普通的凡人迷失心智压根不在话下。再说了,就算丹药药效有时限,她也能趁这段时间把人送得远远的,远到白虎庙,甚至是狐仙野。凡人行动只能靠两条腿,这些路他一辈子也走不完。
  不过这些就不必让陆远檀知道了,烟罗神拍拍胸脯,“不会有问题!”
  “刑场那……”陆远檀问。
  “一个顶替的死囚啦。”烟罗神耸耸肩,“反正我不会杀你的爹爹,话本子里男女主人公之间要是有了血海深仇,多半没个好结果。我就不爱看那种故事,我每回买都得买大团圆结局的。”
  “若东窗事发,你如何向隐岐川交代?”陆远檀的神色蓦然严厉了起来,“傅城主,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真的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有事?烟罗神早就递了信给隐岐川,所有人都会对这陌生的人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信我,”烟罗神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发顶,“我很厉害的。”
  陆远檀凝望她半晌,天光落入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万千细碎的光辉在里面无声地跳跃。烟罗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好奇怪,她怕他继续追问怎么解决隐岐川的麻烦,急急忙忙爬上了马车。他叹了口气,失笑道:“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她躲得太快,没有听见他散落在风里的叹息。
  晚间,管家又送来许多奏折,她本想像之前一样让陆远檀帮她批,又想起他刚刚和老父亲分别,恐怕没有心情处理政事,只好自己吃力地看了起来。有谄媚的臣子知道她最近迷恋陆远檀,搜集来许多他从前做的诗文。她好奇地翻开这些笔墨,一笔笔神清骨秀,遒劲有力,同她狗爬似的字迹一点儿也不一样。她一字一句念起来:
  “嘉兹猗猗竹,秀骨有高节。”
  她忽然想起,陆云渐曾说他是陆家芝兰,协理政事,无所不通。恍惚间,她似乎看见白衣执卷的世家少年,风骨卓然,浅笑嫣然。而今,他是傅氏家奴,仰人鼻息,苟且而活。写下如此诗篇的人,怎会愿意当别人的奴隶呢?她慢慢明白了,那天不翼而飞的树枝夹板是他自己丢的,他好端端的突然发烧,其实是因为他不想要侍寝吧。为了不侍寝,他宁愿病死。
  不知怎的,她有些难过。
  她撑着下巴发了许久的呆,磨蹭着洗漱停当,趿拉着鞋回到寝居。挑开珠帘,却见陆远檀端坐于床畔,着一身洁白单薄的寝衣。他修长的手正执着金挑子,轻轻拨动着烛心。跃动的烛火映入他深邃的眼眸,恍有无限光华。
  “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烟罗神讶异问道。
  他低眉浅笑,红烛美人,相映成辉。
  “城主,”他说,“我来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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