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会装可怜,还很有耐心,他不依她,她就慢慢磨。
“巧言令色。”他道。
“求求您了!”朝铃锲而不舍地磨他。
他睨了她一眼,转身离开。朝铃在原地等,百无聊赖地扯了四五片叶子。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雪见神终于从远处走回来,手上拎着两壶酒。
“少饮。”他叮嘱。
“雪见神您最好了!”
雪见神挥手,冰霜雪刃自他袖间飞出,眨眼间劈开了几根带刺的藤蔓,树笼上登时多了个洞。朝铃折下一根树枝,挑着酒递进树笼,然后盘腿坐下,与陆远檀隔笼对坐。
“你是不是想同我说你的事了?”朝铃问。
“朋友倾力相助,我又怎好处处隐瞒?”陆远檀看着远方,目光萧索,“二丫姑娘,内中隐情,我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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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只要撒娇雪见神就什么都会答应哒!
第32章 身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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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时候还没有疠气之患,困扰隐岐川的是连年大旱。旱灾影响了烟罗神的神力,许多百姓的田地得不到神明的庇佑,板结成一块块干硬的旱地,颗粒无收。百姓怨声载道,有的人活不下去了,携家带口自尽于巨木之下。事已至此,隐岐川必须迁徙。当时的主君看中了隐岐川西南方向五百里外的一些小城,他们背靠龙首山,山脉挡住了北面的风沙,没有被这次大旱影响。
这些城池中最强盛的一座名叫宛阳,陆氏是宛阳最大的家族,他们供奉自己的氏神,与隐岐川世代交好。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隐岐川的军队间行五百里,兵临城下。陆家氏神是一只黑貘,神力弱小,与烟罗神不能同日而语。宛阳诸城与隐岐川开战不久,黑貘神便背弃与陆氏的契约,逃之夭夭。不少亲近隐岐川的小城见神明远遁,也纷纷投靠了隐岐川。而陆氏一族誓死不降,依靠龙首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线天天险守城,硬生生撑了两年。
两年后,宛阳城破,陆氏一族举族为奴。
烟罗神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宛阳城,隐岐川主君告诉她,这里将是她新的领地。她巍峨的巨木将挪到宛阳城中心,绿油油的茂密伞盖罩住整个宛阳城,蛛网般的根系将扎根于宛阳城地底,向四方延展。她将拥有新的子民,新的信徒,他们都会在她的庇护下安居乐业。
只不过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陆氏城主让儿子替他守城,自己屁滚尿流逃到了南面。现在宛阳城破,他儿子成了俘虏,只他还在外头躲躲藏藏。隐岐川主君请烟罗神稍安勿躁,只要抓住城主陆云渐,不出一月隐岐川就能够迁往新址。
可烟罗神等不及,隐岐川太热了,她的树干晒得干裂,树叶大把大把地掉。表现在她自己身上,就是她掉了好多头发。她每天抱着自己墨绿色的长发流眼泪,生怕哪天一觉醒来自己变成了秃子。她迫不及待来到宛阳城,这里背靠龙首山,没有风沙,连年多雨,很适合她们树木生活。
当然,她没有以真面目降临。毕竟她是隐岐川的镇守神,主君苦口婆心地告诉她,她是隐岐川的脸面,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隐岐川,万万不能随心所欲。于是,她借用了宛阳旁边一座早早投靠了隐岐川的小城城主傅羽穗的身份。她施了小小的惑心术,所有人见到她,都会自动认为她就是如假包换的傅羽穗。这样一来,就算她有什么失仪的举动,丢的也是别家城池的脸。
她暗叹,她烟罗真不愧是远近闻名的神明,就是聪明。
隐岐川大军在军营里举办夜宴,邀请了众多投靠了隐岐川的城主,傅羽穗也收到了请帖。现如今傅羽穗被烟罗神绑在了龙首山一个犄角旮瘩的山洞里,代替他出席的自然就是烟罗神了。
“攻下宛阳傅家功不可没,若是没有傅家告诉我们陆氏兵防,这仗恐怕还得再打半年。”隐岐川主将刘擎向傅羽穗举杯,“傅城主,今夜你可一定要尽兴!”
“一定一定,我一定尽兴!”烟罗神也举杯。
她从来没喝过酒,隐岐川主君不让她碰,说树只能喝水不能喝酒。现下终于有了机会,烟罗神好奇地抿了一口,呛得直咳嗽。什么玩意儿,凡人怎么爱喝这种东西?隐岐川主君说的没错,这东西若是拿来浇树,树恐怕得枯死。烟罗神纳闷地看着席间众人觥筹交错,怎么凡人喝这东西喝不死呢?
刘擎不断劝酒,烟罗神真怕自己喝死了,一面喝,一面右手背在身后,化为树枝,让酒水顺着树枝根管排出体外。一喝喝到半夜三更,烟罗神背后的地上湿哒哒一片,全是酒水。宴席即将结束,烟罗神正要松口气,刘擎拍了拍掌,士兵押着一队奴隶上前。座中的城主们纷纷露出暧昧的笑容,吃得红红的脸满是油光。
奴隶们都被下人用水冲洗过,个个干干净净,不似外头的那些蓬头垢面。烟罗神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伏在堂下,穿得很单薄。其中有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不肯跪下,被士兵一脚踢在小腿上,咚地一下跪倒在地。
“将军,”晋城城主站起来,问,“哪些是陆家的?”
刘擎指了指左边那一片,“瞧,那个女娃是陆云渐的女儿陆小芽,出落得像朵花儿。”
晋城城主看过去,一个艳丽的少女跪在人群中,见他望过来,悄悄递了个眼波。晋城城主用剑鞘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往日你们陆家仗着是貘神近侍,对我们颐指气使。想不到吧,现在你们举族为奴,当我们的床上牛马。”
陆小芽泪眼盈盈道:“我是陆家不受宠的庶女,受尽欺凌,与那些高高在上的陆家子不同,求城主怜惜。”
刘擎道:“这丫头倒是个识相的,知道和陆家撇清关系。陆家若早日归降,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瞧后头那个,陆远檀,正是鼎鼎大名的陆家少城主。”
晋城城主瞧见了后头的青年,他被踢折了右腿,伏在地上,满头大汗。偏生脸色生得白皙,额间细汗更显得他俊美如玉。晋城城主一下起了兴致,“将军可要这陆远檀伺候?将军若不要,不如把他赠给我。”
“你又不好男风,要他做甚?”
“从前我拜访陆家,这小子趾高气扬得很,我要我的女儿嫁给他,他怎么也不肯,分明是瞧不起我们晋城。现在他落我手里了,我要把他拉进帐,抽他一晚上刺鞭,以消我心头之恨。”晋城城主故意用剑鞘戳他的右腿,“怎么样,陆少城主,你可愿意?”
陆远檀疼得脸色发白,却硬忍着没喊疼。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悉听尊便。”
烟罗神看了半天,终于看不下去了,道:“抽一晚上,他会死掉的!”
刘擎道:“就是,晋城主,你稍安勿躁。你又不好男风,白白可惜了陆少城主的好姿容。依我看,你就带走陆小芽。至于陆少城主,便让给傅城主吧。你瞧他,眼巴巴看了陆少城主半天,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了。”
晋城城主恍然,大笑道:“是我糊涂了,忘记了傅城主好这口。行,我不夺人所爱,这丫头我带走了!”
刘擎一挥手,士兵得了令,把陆远檀拖到烟罗神身侧。烟罗神看他跪都跪不住了,让了个软垫给他,小声说:“你坐。”
陆远檀没理她,抿着唇,额间汗如雨下,似竭力忍着痛。
刘擎笑道:“这陆远檀就归你了,今夜他侍寝,你随意处置。”
侍寝!烟罗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儿。往日她去树宫溜达,总听见树宫的姬妾们争着吵着要给隐岐川主君侍寝。她问主君侍寝是什么意思,怎么大家都抢着要侍寝?主君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告诉她。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努力,终于明白了侍寝的意思,只是局限于理论,没有实践的机会。
现在,她终于可以体会侍寝了!
烟罗神非常兴奋,问:“我等不及了,我能不能现在就让他侍寝?”
陆远檀的脸色霎时间又苍白了几分。
刘擎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天色也晚了,我不耽误傅城主入洞房!”他眯着眼看向陆远檀,话语中带着警告,“陆少城主,你可要好好伺候傅城主。莫忘了,你的继母族妹俱在军营,你若不识好歹,她们跟着你一起陪葬。”
陆远檀的袖子下拳头紧握,手背青筋暴突。半晌,他微微低头,“我知道了。”
烟罗神歪着头端详陆远檀的腿,问:“你还能走吗?要不要我背你去侍寝?”
陆远檀撑着桌子站起来,低声道:“谢,傅城主,不必了。”
他拖着伤腿跟在烟罗神身后,烟罗神照顾他,故意放慢速度。一程子路,他们走了小半炷香才回到营帐。烟罗神看他的腿伤得十分严重,很想替他治一治。
“我先找人帮你治治伤吧。”
他摇头,“不必了。”
“你不疼么?”她问。
他坐在床沿,将伤腿搬上床,道:“不劳城主忧心,要杀要剐,只管来吧。”
烟罗神有些为难,她都打听清楚了,所谓侍寝,就是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奋力摇床板。隐岐川主君与姬妾同房的时候,她躲在屋顶上偷听,他们的床板就摇得咔咔响。可现在陆远檀腿断了,还怎么摇床板?要是强行摇的话,烟罗神怕把他的腿给摇断了。烟罗神想了想,道:“好吧。”
她爬上床,睡在陆远檀旁边。她越过陆远檀的时候,陆远檀的心提到了嗓子口,放在床沿的手微微颤抖。为了家人的性命安危,他已经做好了被凌辱的准备。但是这厮并未扑上来,而是睡在他身侧,还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毛毯。
“你不是要侍寝么?”陆远檀蹙眉问。
“我很猛的,”烟罗神说,“我怕你受不住,腿断了怎么办?”
陆远檀:“……”
烟罗神支起身子,挑起他洁白的下巴,学隐岐川主君对侍姬说话,“等你好了,我再同你快活。小美人,到时候我们大战三百回合,保管你欲仙欲死。”
陆远檀长睫微颤,垂下眼眸道:“好。”
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乖巧又可怜,烟罗神越来越喜欢他了。她使劲儿拍身边的被褥,“快来睡觉!”
陆远檀依言躺在傅羽穗身侧,纵然同榻而眠,他刻意和傅羽穗保持了距离,身体没有任何一处碰到他。不知过了多久,夜很深了,静得只听得见一叠叠蝉鸣。烟罗神蹑手蹑脚爬起来,小心翼翼翻过陆远檀,爬下床。
“美人美人,你睡着了吗?”她细声唤。
陆远檀没反应,烟罗神揭开毯子,冰凉的手指扒拉上陆远檀的裤腰。
陆远檀一直没睡着,察觉到傅羽穗的动作,他竭力忍着,没有动弹。傅羽穗是远近闻名的断袖色鬼,家中豢养的相公数不胜数。他就知道,傅羽穗不可能放过他。果然,傅羽穗忽然一用力,扯下了他的裤子。双腿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他的心也灰了下去。
烟罗神一寸一寸地摸他的腿,他的小腿肿了一大片,看来是骨折了。烟罗神走到画屏后头,一手化出树枝,一手把树枝砍下,做了两个简易的夹板。她回到床边,轻轻摸他的小腿。
“美人儿,忍着点!”她忽然用力,把他的错位的腿骨掰回了原位。
陆远檀疼得叫了一声,很快咬住嘴唇,把呜咽吞了下去。
烟罗神帮他绑上夹板,系了几个漂亮的吉祥结,“对不住啊,把你给弄醒了,可你这腿不治将来真得瘸了。幸好我上回看了本《落难刀客俏千金》的话本,里头的刀客也断了腿,那小千金就是这么治的。看我给你打的结多好看,不用谢我。”
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隔着蒙蒙的黑暗看床边的人儿。
“你脱我裤子,便是为了给我治腿么?”
“要不然呢?”烟罗神看了看他光溜溜的两条腿,“你的意思是,裤子都脱了,是不是该办点事?美人儿,想不到你还挺猴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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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评论!!!
第33章 共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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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美人很想给她侍寝,但烟罗神顾念着他这条伤腿,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她说:“不要着急,等你腿好了,咱们俩大战三百回合。”
陆远檀别过头,没说什么。烟罗神爬上床,盖好被子,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她总觉得有一双带着杀意的眼睛盯着她。第二天醒来,她迷瞪着眼,下意识旁身侧摸,却摸了个空。她仰起头,才发现陆远檀已穿戴整齐坐在床沿,膝上靠了根竹杖。军帐里光线朦胧,柔化了他侧脸的棱角。他低垂着白皙的脸颊,不声不响的,像画壁上精雕细镂的美人,永远不会说话。
昨夜梦里的眼神是他么?烟罗神摇了摇脑袋,自己否定了自己。怎么可能,他这么乖巧,怎么会想杀她呢?
“走,我带你回家。”烟罗神学着隐岐川主君平常对待他的姬妾那样,伸过手去揽陆远檀的腰。他腰身紧窄,肌肉紧实。不像隐岐川主君,肚子大得像水桶,站起来走路总是要抱着肚子,好像生怕肚子掉下去似的。
她搂着他,他浑身僵硬,竹杖几乎被握断。他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但她似乎毫无察觉,半搂半带着他走出军帐。到了外头,他看见他的继母陆夫人一身下人的衣裳,正牵着刘将军的马。她本是陆家的城主夫人,从前容光焕发,通身的气派,如今却做了个卑躬屈膝的马奴。她看见陆远檀本想露出笑脸,见到他身边的人,立马打了个寒战,瑟瑟跪下去行礼。
陆远檀看着傅羽穗的笑脸,心里明白了,他并非不知道他的僵硬与抗拒,他是在用继母提醒他,他应当屈服。
“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迟钝的烟罗神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儿。
陆远檀沉默,傅羽穗太虚伪,他明明认得他的继母,又怎会不知道他为何不高兴。
他是故意的。他在嘲讽他。
陆远檀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怎么会?有城主照料,我很高兴。”
“真的?”烟罗神眼睛一亮,“你觉得高兴,是不是说明你还挺喜欢我的?”
陆远檀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烟罗神回想《落难刀客俏千金》的话本,里面总是重复提到一个词儿——“爱情”。因为有爱情,柔弱的俏千金背着受伤的刀客走了几百里路。还是因为爱情,刀客凭着一把刀战胜千军万马,从情敌手里夺回了俏千金。她总是很好奇,凡人的爱情到底是什么?竟然能让凡人变得这么强。不吃不喝走几百里,一人对战千军万马,这分明是神祇才能办到的事儿。
陆远檀说喜欢她,是不是说明她对他产生名叫“爱情”的东西了?
“喜欢我是什么感觉?”烟罗神追问。
陆远檀蹙起精致的眉心,他不明白,他已经向傅羽穗示弱,傅羽穗为何还是穷追不舍?
“大清早的,傅城主便在这儿打情骂俏?”晋城城主笑呵呵地从自家帐中走了出来,怀里搂着陆小芽。
烟罗神疑惑地歪了歪头,“打情骂俏?我没打他,也没骂他。”她细细想了想,道,“我在和他探讨什么是‘喜欢’,我们是在谈情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