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城主大笑不已,“看来傅城主已经驯服这匹烈马了。果然还是傅城主有手段,这陆远檀出身名门,浑身傲骨,想不到也甘愿成了傅城主的帐下臣。”他望向一直站在傅羽穗身后的陆远檀,目露讥讽,“若你父亲知道你辱没门楣,恐怕恨不得一刀杀了你吧。”
他扶陆小芽上了马车,自己上了马,领着卫队朝晋城而去。陆夫人含着泪走上前,颤声问烟罗神,“傅城主,求您容奴跟陆少城主说几句话。”
烟罗神看了看陆远檀,又看了看这马奴,突然反应过来他俩可能认识,刚才陆远檀神色不好,难道是因为看见了这马奴?她点点头道:“说吧。”
“远檀,是我和小芽误了你,”陆夫人拉着陆远檀的手垂泪,“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受的住这般屈辱?”
“阿母不必自责,”陆远檀轻声道,“陆氏门楣已倒,守着风骨气节又有什么用呢?只要隐岐川善待宛阳百姓,你与小妹顾全己身,远檀便无怨无悔。”
“放心吧,”烟罗神插话,“我会好好待他的。原来你是他的母亲,我说他刚刚为啥不高兴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也会照顾你的。”
陆夫人气得发抖,傅羽穗后宅有多少相公众人皆知,他怎么能说得出会善待陆远檀的话儿?
她终究不敢忤逆傅羽穗,只低着头道:“奴的女儿去了晋城,奴自然也得跟着去。城主的好意奴心领了,望城主言出必行,善待远檀。”
陆夫人泪如雨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烟罗神也该启程,回傅羽穗的城池去了。傅家的城池就在宛阳城东面,两座城相距三百里路。快马跑一天,马车跑个三天半就能到。至于那个绑在山洞里的傅羽穗,烟罗神打算发个信儿给她的神使,让他们一天两顿按时去送饭。她还没体会到被侍寝的快乐,她才不想走。
傅羽穗的马车来了,三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金壁车,着实让烟罗神目瞪口呆看了半晌。这厮享受惯了,马车富丽堂皇,里头宽敞得能并排躺三个人。登了车,同陆远檀排排坐,烟罗神还没忘记之前的问题。她眨巴着眼睛问:“喜欢我到底是什么感觉呀?”
“……”陆远檀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沉吟片刻,抬起头淡淡笑道,“想与您死在一处的感觉。”
烟罗神恍然,“原来你爱我爱到这份儿上了,竟然想要与我同生共死。”
陆远檀保持缄默,某种程度上来说,傅羽穗的理解并没有出错。他想杀傅羽穗,傅羽穗死后他必定也难逃一死,他们倒也算同生共死了。
烟罗神挠挠头,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好像还没爱上你,但是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陆远檀:“……”
他忽然发现,他似乎误解了傅羽穗。傅羽穗并不是嘲讽他,也不是刻意要他示弱臣服,这家伙好像真的以为他爱他。
陆远檀皱了皱眉,试探着询问:“城主方才好像不认识我继母?”
“当然……”烟罗神刚想承认,话间忽然一滞。不对,宁安城与宛阳城相互毗邻,傅陆两家应该相当熟悉,傅羽穗很有可能认识陆夫人。她心道好险好险,差点儿露馅,抬头笑道:“当然认识,只不过我这人忘性大,你母亲又那副打扮,我差点没认出来。”
陆远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烟罗神也偏过头,掀开窗帘看外头。他们要穿过宛阳城,从城东门离开。宛阳刚刚经过惨烈的巷战,街上横尸满地,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正拖着木板车收尸,车上堆的尸体缺胳膊断腿,有宛阳士兵,也有普通百姓。
“动作快点!”隐岐川士兵骑在马上催着他们,“烟罗神不日便要降临,你们必须在烟罗神降临之前重建城池!”
烟罗神望着那些尸体,心里头有些难过,道:“你们为什么要反抗啊?烟罗神她很好的,比你们之前侍奉的那只黑貘好多了。黑貘法力低微,要是疠气犯境,他肯定扛不过。烟罗神就不一样了,她的神格已经一千年了,虽然换了好几次代,但是神力代代不衰,非常强大。如果宛阳城扎下了她的根系,你们一定可以安居乐业!”
“是么?”陆远檀惨淡一笑。
他们又经过一个隐岐川士兵,那士兵正挥舞着鞭子,狠狠打在一个妇人身上。妇人缩在地上哭嚎哀求,那士兵踹了她一脚,抢走了她的包袱,还啐了声:“穷鬼。”
烟罗神有些惊讶,她没想到隐岐川的士兵会这么做,忙让人取回包袱,赶跑那士兵。隐岐川主君明明告诉她,宛阳城百姓向往着她,渴望得到她的庇护。反抗隐岐川的只有不知好歹的陆家,所以隐岐川也只会惩罚陆家。
“在神明的眼里,凡人没有区别,众生无有差异。”陆远檀轻声道,“但是凡人不一样,凡人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信奉家国土地,宗族朋党。隐岐川和我们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风土,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接受我们?我们又怎能毫无芥蒂地融入他们?若能自主,谁人愿意俯首称臣,把自己的土地拱手相让?傅城主,你太天真。”
“啊……”烟罗神有些发愣。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又好像没明白。隐岐川水源枯竭,势必要迁址移民。黑貘无力庇护宛阳,在这里不过是骗吃骗喝。疠气一旦过境,必定哀鸿遍野。他们明明需要一个更强大的神明,而隐岐川也需要他们的土地。本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烟罗神觉得头好痛,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不开口,陆远檀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也不声不响。他们相对而坐,一日不曾言语。烟罗神慢慢觉得,或许这件事的确是她做错了。宛阳城的百姓饱受苦难,而她无力拯救他们。
她愁得掉了好多树叶,陆远檀闭目养神,没有发现地上莫名其妙多了很多叶子。到了晚上,烟罗神才发现陆远檀面前放的午膳一口未动,这厮好像一天都没用膳。她是树,喝水就能饱。可人不一样,人得吃饭。下人端来了晚膳。烟罗神戳戳陆远檀,“美人美人,你不饿吗?该吃饭了。”
他没反应,脸色苍白,额头渗着虚汗。烟罗神吃了一惊,摸了摸他的额,烫得能煮鸡蛋了。烟罗神掀开他的裤脚,查看他的伤腿。不知怎的,她昨天给他上的夹板不翼而飞。他的腿没有好转,反倒肿了一大片。瞧着又黑又红,触目惊心。
“我的树枝呢?”烟罗神觉得奇怪。
她当然不知道,是陆远檀早上自己卸了树枝,丢在了帐外。顾及继母和小妹的安危,他无法反抗傅羽穗。但他也并非逆来顺受之人,若终究要侍寝,他情愿一死了之。
烟罗神化出枝叶,又啪啪斩了一排树枝下来,小心翼翼绑在他腿上。她命人取来凉水,一遍遍敷他的额头。到了半夜,他的体温依旧烫得吓人。
“看来只能用那个办法了!”烟罗神眼神发亮。
她记得,落难的刀客伤口流脓,烧得全身发红,眼看就要一命呜呼。这时,俏千金脱光自己的衣裳,再脱光刀客的衣裳,与他赤条条抱在一处,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降温。这么一看,凡人似乎也会点儿法术,要不然怎么解释光不溜秋抱在一起就能治病呢?
“你这么爱我,我不会丢下你的。”烟罗神对陆远檀说。
她嘱咐卫队士兵站远点不要靠近,阖上车厢的帘幕。昏暗的光里,她脱下自己的衣袍,褪下里衣,露出洁白的身躯。惑心术消除,她墨绿色的长发迤逦垂在他瘦削的肩头。她伸出玉藕似的双臂,把他揽入臂弯。昏昏沉沉的陆远檀察觉到有人在扒他的衣裳,挣扎着睁开眼,便撞入了一片玉白之中。
“你……”他不自觉瞪大双眼。
烟罗神贴上他坚硬的胸膛,抬起他的手臂,绕住自己纤细的腰肢。他的身子温度好像更高了,热得她流出了细汗。他动了动身子,却不小心碰到她糯软的乳。她心口的一点就像鸽子的喙,轻轻啄了他一下。车厢里昏黑,心跳咚咚如擂鼓。他看不清她的发,辨不清她的脸庞,他也不敢看。
“你的心跳得好快,”烟罗神担心地说,“你是不是要死了?美人美人,你要挺住,你还没给我侍寝。”
“你是女人……”他轻轻喘息。
烟罗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她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道:“好吧,被你发现了,其实我是女子。傅家只能由男子接掌城主之位,所以我爹娘让我女扮男装,知道的人很少,你要帮我保密哦。”
陆远檀别开眼,低低嗯了一声。
“美人,你真白。”烟罗神在他耳边说。
她的气息太近了,明明他发着高烧,是温度更高的那一方,可他却觉得她的吐息温热似火,烘得他浑身难耐。
烟罗神又说:“等到了家,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就不要穿衣裳了吧。”
陆远檀:“……”
他心里的那点绮思像火苗被浇了一盆水,瞬间熄灭。
“你……”他闭上眼,咬牙道,“不要太无耻。”
“什么无耻?”烟罗神很郁闷,“为什么人要穿衣裳呢?明明不穿衣裳很好看啊。而且我平时在家就不穿衣裳,衣裳束手束脚的,真的很讨厌。”
陆远檀僵了一瞬,问:“你平日不穿衣裳?”
烟罗神理所当然地说:“不穿啊。”
她们树从来不穿衣裳。
第34章 夜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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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人沉默了,烟罗神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他总是静静的,不说话,好像纵有狂风暴雨,他也只会闷在心里。她摸了摸他滚烫的手臂,又用自己冰凉的脸蛋贴了贴他的额头。她听见他的呼吸滞了一瞬,终于开了口:“裸行于府,你怎可如此荒淫?”
“荒淫”?烟罗神没懂这个词的意思。她读的书仅限于类似于《落难刀客俏千金》的几本话本子,她认识的所有字都在那话本子里,里头着实没有提过“荒淫”这个词。她又不敢询问陆远檀,毕竟傅羽穗肯定知道“荒淫”的意思,她要是问出口,肯定又要露馅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应该是夸她的吧?烟罗神想,他这么爱她,一定是夸她!
她大方地接受了他的赞美,“没错,我就是很荒淫!怎么样,你是不是更喜欢我了?”
陆远檀:“……”
他强撑着一口气,想要挣出傅羽穗的怀抱。但他烧得太厉害,四肢软得像面条,略微动一动便头晕目眩。他咬牙挣扎了半晌,也不过只是挪了挪身子。傅羽穗还在他头顶说:“你干嘛老蹭我胸?”
陆远檀咳嗽了起来,咳得太剧烈,苍白的脸泛起了红晕。
她抚着他的背,感叹道:“你好弱。”
他把头别过去,不愿再听她说话。
烟罗神抱他抱了一宿,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终于褪了烧。烟罗神松了口气,悄悄退开身子,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熹微的晨光下瞧他,他的睡颜安详沉静,两扇长而翘的眼睫打下一片深深的阴影。她轻轻拨了拨他的睫,又点了点他的唇。他精致的眉心微微蹙起,似要醒了。烟罗神一惊,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忘了做。觑了眼阴阴的天光,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忽然想起来昨夜她解除了惑心术,连忙掐了个手诀,重新施术。
陆远檀醒来,便见傅羽穗披着一件长袍,蹲在他面前。他刻意移开目光,避开她开襟长袍下若隐若现的浑圆山峦。傅羽穗是宁安城城主,母亲是龙首山下第一美人,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色,扮男人时俊美无匹,恢复女装又如此艳丽。可惜荒淫无度,徒有其表。
马车辚辚而行,离宁安城越来越近。烟罗神盯着他用膳喝水,他一个大男人,吃饭却小猫似的,只用几口就没胃口了。这时烟罗神又想起了话本子里的招数,兴奋地问:“要不我嘴对嘴喂你?俏千金不肯吃药的时候,刀客就是这么喂她的。”
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陆远檀对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眸,硬着头皮把饭菜全吃光了,一粒米都不剩。烟罗神托着他的碗,锃亮的碗底照见她沮丧的小脸。
她遗憾地说:“不是说了我嘴对嘴喂你的吗?”
他低眉说:“不必城主费心。”
“那晚上你还会发烧吗?”
他回忆起昨夜的荒唐,呼吸又是一窒。
“不会。”他言辞肯定。
“你怎么知道不会?”她说,“你这么弱,说不定你就又发烧了。”
他一字一句道:“绝对不会。”
因为有她的虎视眈眈,他每日都遵从医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车马进了宁安城,他的身子似乎已经好了一大截,再也不会半夜咳嗽了。烟罗神跳下马车,霎时间被脂粉香气扑了满脸。城主府门口站满了傅羽穗的相公娈童,一个比一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一眼望过去,似乎都长一个样儿,胡粉匀就白白的脸蛋子,细笔勾勒出细挑的长眉,根本辨不出谁是谁。
“城主,您又有了新人。怪不得回来得这么晚,看来是把我们这些旧人抛之脑后了。”一个大红衣裳的相公扭着腰道。
“是啊,我们哪能比过陆公子呢?”另一个相公掩面道,“人家出身名门,是世家的公子爷。听说满腹诗书,六艺俱是拔尖儿的,我们拿什么跟他比?”
陆远檀手扶竹杖,立在车边,神色淡淡。既到了这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傅羽穗姬妾这么多,想必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太久时间,很快就会移情别恋。
一个相公哭,其他相公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流泪。傅羽穗素来是拿他们当宝贝疼的,他们这般泪雨纷纷,他一定要哄他们。谁知傅羽穗点头道:“那你们是挺没用的啊。”
四下里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既然你们这么没用,就收拾东西离开吧。”烟罗神吩咐管家,“把他们都打发走。”
管家目瞪口呆,“城主,您认真的?”
烟罗神道:“当然是认真的。”
管家迟疑着,烟罗神踹了他屁股一脚,“快动手!”
管家连忙招呼侍卫驱赶姬妾去收拾行李,城主府门口登时哭声震天,海浪似的一潮叠过一潮。烟罗神充耳不闻,拉着陆远檀要进府。陆远檀蹙眉攥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你何必如此?你不驱赶他们,我亦是你掌中之物。”
烟罗神捧起了他的手,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话本子里头脚踏两条船的负心汉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俏千金的爹娘为什么没有好结果?就是因为他爹妻妾成群。我后院里这么多人,就算你再喜欢我,也迟早会心冷。你心冷了,就会跑。俏千金的娘想跑,她爹可以让她生孩子留住她。你是个男的,我没法儿让你生孩子留住你啊。”
“……”陆远檀缓了一口气,蹙眉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烟罗神回想着桃花树下,刀客凝望俏千金的双眸,深邃的眼中映出她秀美的脸庞。
他对她说:“我要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总而言之,”烟罗神学着他郑重许诺,“我要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的眼眸是一如既往的闪闪发亮,像眨呀眨的星子,又像热烈的炭火。陆远檀本想问到底谁是俏千金,可话儿不由自主地在喉咙间滞住了,心里头似乎有什么松动了,像冰块蜿蜒出了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