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逻辑永远是这样,你看,我过得比你还惨,所以你的惨不值一提。
你看,我在负重前行,我过的这么苦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所忍受的那点困难算什么?
我在为生活奔波,你自己负责你的童年。
这世界上多的是这种父母,他们还要展示给孩子看自己的不幸,你看我还在受苦,你怎么好意思过更好的日子呢?
姜文希看着爸爸睡的硬板床,床下的搪瓷盆里散乱堆着他的洗漱用品,床单和被罩之类的都被洗了,挂在阳台上,应该是为了迎接她。
地板上还有很多泥巴,姜文希从上面的鞋底印判断出应该是鞋上带过来的,不久姜文希的想法就得到了印证,工友的胶鞋就扔在脸盆旁边,鞋底的黑泥足有几尺厚。
爸爸去打饭了,让她在宿舍等他。中午他们一起去饭店吃了个饭,大伯就回去了,他要在周一去上班,是趁着周末送姜文希过来的,需要赶最近的一班火车。
她跟着爸爸下午逛了逛一个公园,这里比夏叔叔那里还要繁华。可是高耸入云的大厦背后,还在建着的建筑里,还有着一群并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人们。
他们创造了这个繁华都市,却没有资格在里面占据一席之地。
晚上到了爸爸的宿舍时,工友们还没下工。爸爸带姜文希去认了认厕所,嘱咐她别乱跑,便去打饭了。
姜文希四处打量着这个钢筋水泥下圈出来的小世界,深圳的冬天不算很冷,但是一旦降温也是扛不住的,再加上今年格外冷些,所以棉被都很厚,但是早已经黑的不成样子,挂着的毛巾破了几个窟窿,线头搓了出来,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房间里一股臭味,脚臭味也有,烟味也有。姜文希把门打开,想透一下气,在那种味道之下,她要窒息了。宿舍楼一共就两层,是集中厢搭建起来的,对面就是一个繁华的街区,人来人往,没有人关注这个被围起来的建筑工地里的人,这是两个世界。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姜文希以为爸爸打饭回来了,回头正要叫爸爸,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左手拿着两个馒头,右手拿着不锈钢的餐具走过来,“你是春生的丫头吧!他跟我们说了很多次了,他家丫头可乖了,可懂事儿了,我还一直跟我家闺女说来着,让她学着点儿,哦对了,我是你爸的工友,你可以叫我小燕叔叔。你爸估计马上就回来了,我刚刚看到他在那边打饭,让厨房的人多给点儿肉呢!”
“小燕叔叔好,那我等等我爸爸。”姜文希恢复了乖巧,陌生的环境下,乖巧是她的保护色。
“进来坐吧,你爸还得有一会儿。”姜文希肚子里的小人儿代替她驳斥,刚刚还说马上呢!马上和还得有一会儿是同义词吗?
她乖乖坐在爸爸床的一角,屁股小心地只触碰了一小块区域,她这才看清楚那个小燕叔叔右脸上有一个长长的刀疤,刚刚因为角度的问题她并没有注意到。
在刀疤的加持下,男人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更显得凶神恶煞。姜文希表现得更加乖巧,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会被这个奇怪的叔叔杀人灭口之类的,天渐渐变暗,内心七上八下的姜文希逐渐生发出拔腿逃跑的念头。
哇!那个叔叔用带着刀疤的那一半脸冲她笑了一笑,他还瞅了她一眼,肯定在想她的肉到底好不好吃!
姜文希站起来撒腿就跑,没抬眼撞到了门口的人,“你这丫头,小心点呀!干嘛呀慌里慌张的,后面有鬼啊?”
有…..有鬼的啊,姜文希没敢说,就朝后瞅了一眼,正瞅到那凶神恶煞的叔叔端着碗边大口干饭边递了她几个表示奇怪的眼神。
手里拿着已经被茶渍覆盖住的塑料大杯子,他咽下了口中的馒头,“你可别看我哈,春生,我可没吓你家娃!我就在这儿坐着吃饭,你家女娃娃突然跟看见啥东西似的不要命的往门外跑,差点没给我吓出个好歹来,这口馒头愣是噎住没咽下去!丫头你到底看到啥了啊?吓成这样….”
“我…我…”姜文希不好意思说自己被他吓到的,再加上现在爸爸来了,她回头再望过去,似乎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了,至少被噎住的表情还挺搞笑的。
打开灯后,姜文希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一个椅子当饭桌,跟爸爸吃打来的饭菜,凳子上还有颗小钉子,扎屁股。
截然不同,这两次旅程的对比过于强烈,彻底触发了姜文希的委屈。
有些冷,饭菜也不那么热了,馒头也很硬,身后的叔叔很怪,凳子很难受,爸爸很坏。
“怎么不吃啊?文希,这肉菜很好吃的,我以前都舍不得吃的。”爸爸咬了一口馒头,一只脚踩在椅子横沿上。
姜文希把刚刚拿起来的筷子放下,“我不吃了。”
她转身向外走去,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自妈妈去世那天开始,她第一次哭。
不受控制了,眼泪像是被打开了开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反正就是很难过。
在这个城市里她只是个陌生人,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就是不想在爸爸面前。
她甚至很自私地想,幸亏夏闻远没有跟来,如果夏闻远跟她一起经历这些,她会觉得很丢脸。夏闻远想要来的,他想要策划一场复仇,妈妈来到老家,却发现自己的宝贝儿子跟别人一起出走千里之外的戏码,他都已经策划好了。
但是在他跟姜文希提起来的时候,被拒绝了。她觉得夏闻远应该和妈妈在一起,同时也因着心里的三分忐忑,不想被人发现一般的隐藏住自己的紧张,所以给出非常爽快的——拒绝,不假思索。
幸亏他没来,她在转身出走的那一刻,脑海中蹦出这样一句话。
深圳的晚上,很冷哎。姜文希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爸爸没有跟出来,她的眼泪至此也哭尽了,抬头环望四周,果然是不认识的地方。在这里,是认识的地方才是见了鬼吧!姜文希对于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对自己的想法精准吐槽感到宽慰,脑子还清醒,不错。
她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想着夏闻远会在干什么,是在跟小白一起去遛弯,还是在跟夏爷爷下棋?是在傻平那里耍赖皮,还是在跟李克桐一起假装正经地写作业?
总之他应该不会像自己这么惨兮兮的,爹不疼娘不爱的。
偏偏越是最难过的时候,人总是会想起那些温暖的时刻。
跨年的时候,他们天地神会一起去看烟花,她和杨华清拿着仙女棒在前面蹦蹦跳跳,后面李克桐和张磊拉着小怂包夏闻远去点他们捡来的小爆竹,夏闻远在后面吓得嗞哇乱叫,她笑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圣诞节的时候,她带着姜文博在家,夏闻远来送他自己烤的小熊饼干,还送了一个装在袜子里的随身听,姜文希把自己捡瓶子挣的所有钱都用了,回送了他一个小小的乐高,夏闻远捧着倒是很开心。
还有他生日的时候,几个人窝在夏奶奶家一起看了好几部电影,夏闻远出生在初雪的冬月。
还有,奶奶的怀抱,傻平的烤地瓜,夏叔叔的小裙子,姜文博软软的小手……姜文希在这些碎片中睡了过去,她这两天在火车上都没睡好。
雪花飘落下来,一点点覆盖街道。
“我这不是也刚刚一时没反应过来嘛!再加上这小丫头脾气大了许多,我想着给她个教训,娘,您放心,您放心,我已经叫人一起来找了。”
“要不是我打电话过来让文希讲话,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丢了多久了!?我那么乖的大孙女儿,刚到你那儿就离家出走,你这当爹的不该反思反思自己有没有问题吗?我告诉你!你要是找不回我孙女儿,你回来我打不死你!快去找!这大冷天儿的!”姜奶奶的焦急纵使是透过手机听筒也能准确传达。
“哎哎哎,娘,我们一直在找,十几个人呢….”
“春生哥!春生哥!这儿有个小女孩儿!你快过来看看!”不远处的小巷子里传来工友的喊声。
“娘,我先过去,一会儿给您电话哈!您别担心!”说完手机往兜里一揣,撒腿便往巷子那边跑,“哎!这就来!”
姜文希醒来时在爸爸的背里,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她还没来得及有意识,刀疤脸再次上线,直接给她吓得灵魂归位,“春生,你家丫头醒了,看来没啥大碍了。要我说你这丫头也够野的啊,今天可把你爸吓得够呛!”
目光转过来,姜文希看到十几个穿着军绿色棉衣的大叔的时候,果断选择闭眼,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十几个目光注视之下,醒来实在是太丢脸了。
“哟!小丫头片子还装睡,不起来谢谢我们这群叔叔伯伯啊!你爸爸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为了你都答应请我们大家吃酒了,你也不知道跟你爸爸说声谢谢?哎,春生,你确定你家丫头没被掉包?”
爸爸的声音从胸腔里传过来,“孩子脸皮薄,肯定是你吓到了。”
“我?”刀疤脸指了指自己,一脸不信对面这人这么不要脸的惊讶,“关我什么事儿啊?”
“你长得太丑了。”旁边十几个人一齐哄笑出声,雪逐渐下大,最小的鸿宝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给姜文希戴上,“鸿宝,你自己戴着吧,这丫头冻不着了。”
“春生哥,给孩子戴吧!我没事儿,我体格壮。”鸿宝搓了搓手,朝手上哈了口气。
“咱们鸿宝也是个孩子啊!你才多大啊!别逞强,戴我的吧!”一个黑色的遮耳帽从人群中扔了过来。
“十六岁了!也成年了好吗!在我们老家,十六岁好多人的孩子都一两岁了!”鸿宝一脸不服气,似乎想要为自己的男子气概正名。
“是是是,咱们小鸿宝是大人啦!能有孩子啦!”又是一齐哄笑。
姜文希乖乖趴着,冻僵的身体逐渐回温,她刚刚以为自己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在想念奶奶中冻饿而死。
夏叔叔家如此美好,这让她在看到爸爸的生活时很是羞耻,似乎这贫穷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大雪纷飞,姜文希在一阵一阵的哄笑声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姜文希恍惚了许久,看着围在自己旁边的花床单,头顶是木床板,身下是还在发热的电热毯,盖着的被子还散发出洗衣粉的薰衣草香味,她感觉自己应该还没醒。
手伸到空气里,体感的低温让她彻底清醒,身上的温暖更显得格外可贵。
“文希,醒了吗?我帮你把外衣都烤的热乎乎的,你可以直接穿上。你这刚来,深圳就下雪了,好多年没下过雪的嘞!”床单里伸过一只手,拿着她的棉衣棉裤,姜文希伸手接了下来,确实热腾腾的。
触碰到那只手的那一刻,姜文希想到了它放在自己头上的触感,都是老茧,已经开裂了。
“你这丫头还真是幸运呢!快点穿上衣服吧!你叔叔伯伯们都在隔壁,下了一晚上的雪,今天不上工了,他们正准备涮火锅吃呢!过来帮叔叔伯伯洗洗菜啥的,昂!”
在工友旁边的爸爸不似在家那般不会说话,姜文希能听到他语气中的欢快,“好。”
“那你换完,热水我给你放门后了,还有牙膏啥的我都给你挤好了,你穿好衣服洗漱完就到隔壁找我就行!”
“好。”
脸盆是新的,肥皂是新的,牙膏牙刷也是新的,姜文希又想哭了。
她弄好推开门的那一刻,被白茫茫的一片遮住了双眼,她并没有感觉到奇怪,这是北方此时的正常景象。
但是这是在南方,还是几乎最南方。
那场火锅吃的很是欢快,刀疤叔叔成为了她的好朋友,还有鸿宝哥哥也在跟她一起玩游戏,热气腾腾的电饭锅里面翻腾着几粒油花,还飘着几粒枸杞。
深圳的火锅同夏闻远想念的火锅并不相同,姜文希回忆起那天夏叔叔还有夏闻远一脸壮士英勇就义般的表情,而这表情的做出只是因为林阿姨说要点鸳鸯锅,父子俩好似做贼一般跟服务员小姐姐低声说着“要鸳鸯锅”,仿佛这是恶魔的低语。
夏闻远说,鸳鸯锅是四川人对辣做出的最后的妥协。
幸亏他没来,姜文希乐滋滋地吃着刀疤叔叔给她夹的一片羊肉,脑子里又一次响起这句话。
姜文希和爸爸被迫加入了南方人对于见到雪的狂欢节,看着这一堆大老爷们儿在雪地里撒欢儿。
当然,这种兴奋感只持续了不到两天,雪一直没停,甚至越下越大。
姜文希爸爸原本打算带姜文希在深圳玩一周,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回家过年,这样既增进了父女感情,还啥事儿都不耽误。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雪打断了所有计划。
这是对于他来说的,对于姜文希来说,计划没有被打断,尽管没有出去玩,但是她仍然很开心,因为这群人很可爱。
不过姜文希的开心止步于最后一天,扛着东西拉着爸爸,她穿成夏闻远的样子,像只企鹅一般到了火车站,跟爸爸看着这人山人海的车站,彻底傻了眼。
一直以来,她在偷偷看着这个世界,但是她看过的所有人加起来都不足这个候车厅内外的一半。
跟别人前脚踩后脚的找到一小块容身之所,又是一次令人窒息的体验。
这场暴雪,让无数人困在火车站,而恰好又是春运。
姜文希揽着爸爸的胳膊,半天都没有往前挪动一步,她有些害怕了,害怕自己再也走不回家。
像上次分别一样,爸爸摸了摸她的头,还是很硬,可是爸爸的体温即使隔着厚厚的茧也清清楚楚传到了她的头顶。还好有爸爸在,她想。
人群熙熙攘攘,她都不认识,这世界上的人可真多,像是和夏闻远一起在成都海洋馆看的沙丁鱼群,每一尾和另一尾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组成了人群,密密麻麻的。
一个穿着皮大衣,戴着金链子的男人在窗口发脾气,气冲冲地从钱包里抽出钱来甩到柜台,“我加钱!我加钱能先走吗?你们这是什么工作态度?我跟这群穷鬼能一样吗?!”
售票员冷漠地看着他甩钱,这已经是这几天的第十五个了,“先生,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的,如果火车可以出发我们会通知您的。”
男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周围人低声谈论,在这个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空间里,熙熙攘攘挤着上万人,一块砖头落下来,砸到的大概率都是男人口中的穷鬼。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爸爸用行李为她划了一个圈出来,她不用再担心会被人挤到,坐在行李箱上,她看到了一个男孩儿,透过许多人。那个男孩儿和张磊长得很像,只是更瘦小一些,张磊现在可胖多了。
他也在看她,他应该是跟在妈妈后面,被挤在一个很狭小的空间中。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羡慕,姜文希太清楚这种眼神了,那曾经是她投向别人的。
不对劲儿,他好红。姜文希刚意识到那一点,就看到男孩踉跄了一下,低头吐了出来。他旁边的人捂着口鼻跳开来,低头咒骂着这么个鬼天气还遇到这么糟心的事情。
姜文希扯了扯爸爸的衣角,小声询问能不能让那个男孩过来,爸爸深深看了她一眼,大声招呼着,“哎,那边那位孩子吐了的,我这边行李这里有小块空间,让孩子过来吧,透透气!躺一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