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沈渊是祝余峰上最杰出的弟子,所有人都明白,他极大可能就是下一届的掌门人。
但是,从来都没有一个人问过沈渊自己愿不愿意。
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沈渊是一个孤儿,父母在妖魔混战中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掌门师父于心不忍,就将他带回祝余峰。
他倒也没有辜负掌门师父,勤加修炼,成为他们那一届中最优秀的弟子,同样也是掌门师父最后一个亲传弟子。可他不想止步于此,直至成为所有年轻弟子中的翘楚。
按照掌门师父的教导生活了二十五年,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另一种生活,直到初一的出现。
他忽然觉得,一直以来,自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只是重复不断地修炼与杀戮。这样的生活过了二十五年,但现在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疲倦。
生活就像一潭死水,就在沈渊以为自己要这样度过一辈子的时候,初一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他的生命中。原来,除了腥风血雨的生活外,还有另一种活法,生活也可以是小桥流水人家。
“你们不知道,初一胆子可小了,她只敢在我的屋子里飞,从来不敢到外面去。但是一见到我,她就扑棱着翅膀飞来,落在肩膀上,叽叽喳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啊!”
沈渊脸上的温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恨意。
“都是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人杀了她,现在还要阻止我复活她,你们都该死!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初一,而不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
“初一早就死了,她已经回不来了,你作为一个修道之人是再也明白不过的。”
夏道远有些不忍去戳破他那美丽的幻想,或许是因为沈渊曾经也是祝余峰上的弟子吧,也或许是因为他放了自己一命。总之,现在看着沈渊的样子,竟让夏道远生出一些难受。
“是啊,她早就死了,是我一意孤行。”
沈渊从刚刚的歇斯底里中抽离出来,继续开口道,“有一天,初一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就快要死了。我怎么能让她就这样死了呢,所以我救了她,也让她变成了人,我想跟她每天说话,我希望每天修炼结束都能看见她明媚的笑脸。”
“可祝余峰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容得下妖怪呢。我只能偷偷将她养在山下,时不时地去看看她。即便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是……”
沈渊似是想起什么万分痛苦的事情,又咳了一口鲜血。
“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我借着下山采买的由头,顺便偷偷去看初一……”
南川与夏道远没有催促沈渊,静静地等着他从情绪中走出来。
“我还专门采了许多山花,想要给她。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她见到那束花的样子,一定是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可等我到时,却看见初一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她虽然已经化成人形,但没有什么法力。都是我的错,我要是多教她一点儿法术,或许她就能撑到我去。”
“那天,我不应该在集市逗留的,也不应该去采花,我应该早早地回去。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
良久。
“那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了初一。那么强大的法术打在初一的身上,该有多疼啊,可她还是撑到我回来。但那群禽兽,在我眼前杀了初一。我怎么会放过他们呢,他们都应该去陪我的初一。我的初一那么怕疼,她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要杀了她,难道所有的妖都该死么?”
沈渊愤怒地看着两人,眼里充满血丝,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
“初一是不该死,可是那些无辜的少女就该死么?”
南川强忍着头晕目眩,有气无力地说道,“如果初一活着她会愿意看到你为了虚无缥缈的重生,而不断地杀害别人么?她那么善良,一定不会愿意看到的。即便是你真的复活了她,初一如果知道你是怎样复活她的,那她还会心安么?”
“我想初一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带着怨恨。”
“哈哈哈……”
沈渊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不甘与绝望。可无论怎样,都已经没有任何的回头路可走。
就这样,瞪着眼睛看着上苍,手中还握着聚魂灯的碎片,渐渐没了气息。
“他也算是我的师兄,我想好好掩埋他!”
“嗯。”
两人御剑回到客栈,贺峤还在昏迷不醒,夏道远第一时间就查看了贺峤的情况,比起前几天,又好转不少。
在两人的交谈中,南川得知了后面的事情。
初一是被其他修仙门派的弟子所杀,而沈渊也因为滥杀而被众修仙门派追杀。祝余峰抢在其他同门到达前,带回了沈渊,将他看押起来。沈渊本来心如死灰,可突然想起本门派中的秘术,便利用师弟们对他的感情,盗取禁书,还闯入其他修仙门派,抢走聚魂灯。
之后便一路逃亡,一年前刚刚到了黎水。
期间,为了给初一重塑一个完美的□□,不断地杀害无辜少女。他自己也为了能够等到初一复活的那一天,杀了好多精怪,吸收他们的修为,来延长寿命。直到南川的出现,让沈渊把计划提前。
南川身上的灵力能够让沈渊的计划多一些成功的可能,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想到,他无意中得到的那碎片,最后会坏了他的大事。
“那他们会有下一世么?”
虽然沈渊的确该死,但南川还是希望他们能够有轮回,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弥补这一世的遗憾。
“没有了。”
不知道夏道远是和南川一样惋惜,还是想起什么事情,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低迷的情绪中。
“妖被修行之人杀死后,是没有轮回的,而沈渊已经不是普通人了,自然也不能入轮回。”
“为什么沈渊也不能够入轮回呢?”南川有些不解,她只知道仙和魔是没有轮回的。
“入魔的人和异化成妖的人都是没有轮回的机会。”夏道远耐心地解释道。
看来上天还是很公平的。仙魔妖都拥有着很长的寿命,但是他们却没有轮回的机会,死了,就是直接魂飞魄散,神形俱灭。反而是寿命很短的人类和牲畜都拥有轮回重生的机会。
如此看来,做人倒是比成仙快乐许多。人有七情六欲,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仙看似拥有无上的法力和寿命,却处处受限制,要遵守很多的清规戒律,要担负拯救苍生的大任,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
南川不知道别的仙是怎么想的,自己在人间这段时间,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并不怎么好的人间。虽然人间也有苦难,但也比在仙界痛快得多。在这里爱恨都是真实的,都是浓烈的。风是自由的,人也是自由的。
仙想变成人,人却想修成仙,好一副讽刺的画面。
夏道远自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奇怪。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异样的状态,虽然没有肉眼可见的低沉,却也从内到外散发出抑郁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不堪回首的曾经。既然夏道远无意说,南川也不勉强,只是嘱咐夏道远好好歇息,便离开了。
这两天,虽一直处于昏迷当中,但此时南川还是觉得很累。倒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灵上的。
以往,无论是袁桑还是那狈妖,都没有让南川感觉到难受。此次,沈渊与初一的事情也让自己想了很多事。
忽然想起沈渊问的那句话,是不是所有的妖都该死。
南川并不是什么嫉恶如仇、是非黑白不分的人,她只觉得作恶的人才该死,善良的无论是什么种族都应该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享受一样的生存的权利。
南川不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关在天上一百年的人都懂得的道理,他们那些经历丰富的人为什么不懂得。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像初一这样的好妖非要死,而像周克周兴那样的坏人却可以作威作福。
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南川翻过身,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主人,要不要……”那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先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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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翌日。
“既然皇帝不管周泰,那就让他的子民来决定吧!”南川咬了口馒头,盯着夏道远斩钉截铁地说道。
黄鲁鲁从夏道远的衣领里钻出来,露出小小的猫头,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冲南川喵喵叫。
夏道远摸着黄鲁鲁的头,回道,“你准备怎么做?”
“真言咒!”南川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听说周泰今日会出来!”南川补充道。
饭后,夏道远又运功给贺峤疗伤。
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旁,南川手指绞着衣带,静静地等着周泰的轿子路过。
“贺峤体内的情况已经好很多,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醒!”夏道远结束运功,将被子拉起来给他盖好,望着南川的背影说道。
“那等他醒了我们再离开黎水。”
南川回过头看着依旧昏迷的贺峤,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方面,希望他能够快点儿醒来,另一方面,又希望他暂时不要醒来,因为自己还没想好该怎么跟贺峤说他已经是个废人的事实。
贺峤是那么一个骄傲的人,怎能接受呢!
“也不知道沈渊是怎么得到这碎片的。”夏道远将那镜片递到南川面前。
接过碎片,南川注入一股法力,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任何灵力。
“这现在已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碎片了,里面没有任何灵力。”
夏道远没有任何吃惊的意思,看来是早就知道这事。
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南川就发现自己体内的情况。那股灵力又跑到自己体内,与原生灵力融合在一起。借着这股力量,南川将体内的禁制又冲开许多。
若是自己能够早日恢复法力,就不会让贺峤变成这样。
“那道灵力在我体内,之前的碎片中的灵力也在我体内。”
相处这么久,又几经生死考验,南川也不想再继续瞒着夏道远此事。不过,就算南川自己不说,夏道远也能猜出一二。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
夏道远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很快就消失。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夏道远颇为关切地问道。
“还好,它与我本身的灵力已经融合得差不多了。”南川扭过头看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周泰来了!”
从指尖逸出一道法力,掀开轿帘一角,直接打在周泰身上。
周泰打了个寒颤,眼神也不复往日神采,木讷地看着前面,忽然开口道,“停轿!”
众人虽不知道周泰突然在街中间停下是准备干什么,却也照做不误。主子想做的事,不是他们这些蝼蚁小民能考虑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就行了。
轿子落下后,四周的行人纷纷避让,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周泰,落得个不好的下场。
却说那轿夫看到周泰下轿后,都唯唯诺诺地站在原地,没有人敢上前说话。这时候也就只有周泰的近侍开口叫了声“老爷”,不过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贪赃枉法,之前朝廷拨的赈灾银子让我吞了!”周泰面无表情地说着话。
前些年,黎水遭遇了特大洪水,冲毁不少村舍房屋。洪灾之后,又发生瘟疫,民不聊生,朝廷就拨款给地方,并且开粮仓救济灾民。
可时任县令的周泰为了从中克扣赈灾银,就让手下的人,将那些感染疫病的人扔在城外的义庄中,让他们自生自灭,即便是稍微有些症状的人,也放弃治疗他们。洪水是不可避免的天灾,可瘟疫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祸。
“老爷!”那近侍面露惊恐之色,显然没有料到周泰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连忙使劲儿拽了一下周泰的衣服。
中了真言咒的周泰虽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他却阻止不了,像蹦豆子一般将自己这些年所做的坏事一一说出来。
周泰额上冷汗淋淋,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看着一张张愤怒的脸,脚下想走,却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刚刚还避之不及的民众纷纷放慢脚步,更有大胆的直接停在原地,想看看周泰抽什么风。
而在那场灾祸中失去亲人的人则怒目相视,恨不能吃周泰的肉喝周泰的血,将他碎尸万段。
“是我纵容周克胡作非为,强抢民女,也是我冤杀了宋景!”周泰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着,内心却越来越恐惧。
南川与夏道远在人群中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宋升王康?”
顺着南川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他二人。
“你这狗官,终于肯承认是你杀了我哥哥嫂嫂!”
只见宋升咬牙切齿地说着话,如果不是王康拼命拉着,恐怕宋升早就冲上前去将周泰大卸八块了。
看来,之前南川听到的因强抢民女而发生的惨案就是宋升的哥哥了,怪不得那日三人去宋升家中小坐时,宋升一提到周家人就那么愤怒。
王康虽然也遭受过周家人的刁难,不过黎水镇的贫民百姓又有哪个是独善其身的呢?大家都在忍气吞声,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无论发生什么,活着的人还是要努力活着。
宋升的哥哥宋景娶了一门亲事,他的妻子很漂亮,因此也让周克盯上,屡次骚扰。宋景的妻子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多次劝宋景不要冲动,她自己也为了避免周克的骚扰而闭门不出。饶是如此,周克一日醉酒后,闯入宋家,强迫了她。
随后,宋升的嫂嫂便投河自尽了。宋景也因为击鼓鸣冤将事情闹大,而被周泰找了个借口下了大狱,不久后就对外宣称因病暴毙。宋升的母亲也因为这件事,天天流泪,哭坏了眼睛。
相比于宋升的遭遇,王康就好很多,所以他现在才能够保持清醒,拉住宋升。谁知道周泰这次搞什么鬼,他不想自己的好友白白送死,更不想宋母又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我强占地皮,搞得李家家破人亡!”
周府的地皮是当初强占了李家的,而且还是人家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李家的家主当然不容许世代居住的地方,就这样在自己的手中失去,不然他就算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就拼死抵抗,但当场就被周泰的人给寻了个借口杀死。
至于李府中的其他人,自然也被周泰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或者杀死,或者下狱,女眷就被卖到青楼中。
也正是他对待李府的狠辣手段,让不少黎水镇的人放弃了抵抗的念头。那些能跑走的人早就离开了黎水镇,而富甲一方的人又与周府互相勾结,就只剩下贫苦百姓,他们只求自己不是下一个李府。
“之前周府所招的侍女,都被我杀了,尸体埋在后山上!”周泰脚下出现一片水渍,脸上的惊惧之色更深。他求了那么久的长生,却没想到此刻就要死在这些被他视作蝼蚁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