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允澄瞧出了他脸上的坚定,把手里的东西放置一旁,挪步去长凳上趴好,“祝家不肖子孙祝允澄,今日逃学,请行家法。”
“打。”
厚重的木杖与皮肉相撞,一声声的甚是沉闷。
沈兰溪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那木杖打在了她自己身上一般,克制不住的发抖。
祝煊攥着她两只手腕,侧头瞧她白了的脸,有些无奈,“怕成这样?”
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浮上心头,沈兰溪红了眼眶,努力憋着不让泪落下,“□□!霸道!都不听人解释,只会行家法!”
她骂一句,便抬脚踹他一下。
祝煊青竹色的衣摆上落了灰白的鞋印,却是没拦她。
挨打的人没吭声,旁观者却是红了眼。
二十杖打完,祝允澄趴在长凳上没动,整个下身都似是被人拦腰斩断了一般的疼,额上冒出了虚汗,紧咬牙关,看着他父亲一步步的走进。
“为何要逃学?”祝煊如是问。
祝允澄没答,只是垂着眼皮道:“儿子知错了。”
“从前觉得对你管教太严,近日松懈了些,但如此瞧来,似是我错了,今日罚过,之后每晚,除却先生布置的课业,我会另给你布置,若是学有退步,过年时我让人送你回京,年后也不必再来了。”
祝煊说罢,转身就走。
趴在长凳上的人,棍棒加身时一声不吭,听得这番话却是掉了金豆子,泪眼模糊,强压着嗓子才没哭出声。
沈兰溪与祝煊擦身走过,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吩咐阿年把那疼得起不了身的小孩儿背去屋里。
“慢着些,别碰到他伤处。”沈兰溪跟在身侧,忍不住的念叨。
屋里,祝允澄瘪着嘴泣不成声,觉得丢脸,又扯了被子把自己胡乱卷着。
沈兰溪立于一旁,站了片刻,俯身把白玉瓷瓶的药膏放在他枕边,“你伤处我不便看,我让阿年候在门外了,一会儿收拾好自己,唤他给你上药。”
她说罢,抬脚往外走。
那被子团里传出一道闷声,“母亲……”
“嗯?”沈兰溪驻足,回头瞧他,依然没看见人。
“我带回来的吃的,很好吃”,话音稍顿,又小声补了一句,“都给你。”
“知道了,好生养着,我让人炖了汤,一会儿给你端来。”沈兰溪心口软得厉害,叠步出了屋子,让阿年进去给他上药。
廊下的长凳与木杖已经撤了,那些被祝允澄放在一旁的吃食也不见了。
沈兰溪愣了一下,唤来绿娆。
绿娆指了指正房,小声与她耳语:“郎君方才拿进去了。”
沈兰溪心里哼了一声,道:“寻个大夫来给澄哥儿瞧瞧。”
“是,娘子。”
沈兰溪进了屋里,似是没瞧见那坐在一旁看书的人,径直拆开桌上的小食开始吃。
看书的人没抬头,边翻了一页边道:“凉了。”
沈兰溪充耳不闻,方才做了哑,现在又装聋。
心口堵得厉害,什么都不想理会。
虽是祝煊教育自己儿子,她不便插手,但这种铁血的教训方式她不能苟同。
她是阿婆带大的,也有调皮顽劣的时候,阿婆虽是生气,但从未动手打过她,只每次都吓唬她,若是再不听话,便让城里的妈妈来接她,直至她去世,这话才成了真。
是以,她不能理解祝煊这种冷情的教训。
一口凉糕还未送进嘴里,被人捏住腕子夺了去,沈兰溪抬头,看他神色自若的把凉糕送进自己嘴里才道:“澄哥儿说,不给你吃。”
祝煊略一挑眉,眼里神色变了变。
沈兰溪哼了声,捏了个香喷喷的煎饺扔进嘴里,素的,但味道不错。
“他伤得如何?”祝煊问。
沈兰溪心里赌气,不会好好说话,“怎么?若是没伤筋动骨,你还要扯着他出来再重新杖责一次吗?”
祝煊在她身旁坐下,语气认真道:“他年幼,所以教之要严,不然日后撑不起门楣,还恐胆大妄为酿成大祸,犯了家法便要罚——”
话没说完,便被沈兰溪气冲冲的打断,“祝家家法里没有逃学杖责二十!”
说罢,她又气道:“这惩罚重不重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做错了事,但缘由你尚且没有问清楚,便这般武断的把人打得站不起身,实在过分!”
“他认了罚。”祝煊道。
沈兰溪一口气憋在喉咙口,“你说一不二,他认与不认又有何用?再者,他那是认错!”
“有何区别?”祝煊皱眉道。
“禀娘子,大夫来了。”绿娆在门口道。
沈兰溪勉强压下一腔怒火,指着祝煊道:“你去。”
祝煊也不推脱,起身出了屋子。
大夫看过伤处,侧身道:“没见血,肿了,孩子年幼,易发高热,让守夜的人注意些,若是发了热,用帕子敷一下,无需服药。”
“多谢您。”祝煊颔首应下。
绿娆眼观鼻鼻观心的给了诊费,将大夫送了出去。
屋里两人谁都没出声,祝允澄趴在床上,耷拉着眼皮,身后疼得脑子都闷闷的。
祝煊扫了他一眼,只叮嘱一句,“好生歇息”,便抬脚出了门。
祝允澄瞬间鼻子一酸,喉咙翻滚了几下,压着哭腔问:“父亲……”
行至门口的人停下脚步,却是没回头。
“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祝煊回头,床上的小孩儿长大了许多,却也不安了许多。
他折返回床边,耐心道:“为何这般问?”
祝允澄偷悄悄用袖子抹掉从眼眶滚落的泪珠子,没与他对视,只是闷闷道:“我总是做错,读书也不好……”
“你母亲说,我方才不该不分缘由的罚你,若是重来一次,你今日还会逃学吗?”祝煊问。
祝允澄抿了抿唇,还是老实的点了头。
“我也还是会罚你。”祝煊也坦然,“罚你,是因你做错了事,同样也是在教导你,每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在掂量孰重孰轻,是否值得,你不愿告诉我今日你逃学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在我心里,上学这事自是比不知道的那件事重要,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是我的儿子,是祝家曾孙,会被家人好好教导,永远不会被丢弃,所以,不必害怕。”
祝允澄听得热泪盈眶,却还是问,“你会永远待母亲这般好,不会有旁人吗?”
“会。”
他允了诺,祝允澄信了,小声又亲近道:“父亲,我伤口疼……”
祝煊掀开他身上的锦被,挖了药膏仔细为他上药。
“父亲,你是怎么知晓我今日逃学的?”缓过了劲儿,祝允澄思绪又活泛了起来,好奇道。
“午后,你的授课先生来了府里,说是听你兄长告假,说你跌进河里摔伤了,甚是严重,今日不能来读书了,便来探望一二,我这为父的,也想知道你何时摔进了河里,又是伤了何处?”祝煊幽幽道。
这就是肖春廿说的妥了?
二傻子告假也不会,说那么些做甚?!
祝允澄腹诽一句,心里打定主意,再也不与他一同干坏事啦!
“父亲……”
“嗯?”祝煊应得漫不经心。
“你与母亲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吧!”
祝煊眼角眉梢荡了荡,含糊一句,“再说吧。”
这事与他说有何用,那小娘子不愿意生孩子啊。
上过药,祝煊离了他的屋子,回去净手。
刚要开门,那扇门自里面打开来,一只枕头扔到了他怀里。
这是……
“不愿瞧见你,郎君还是回你自己屋子睡觉吧!”
祝煊:“……”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祝煊无奈的叹口气, 抱着枕头敲门,温声软语道:“别闹,我哪里有屋子?只有与你这一间。”
廊下守着的两个女婢捂着嘴小声的笑。
这话显然是哄人的, 沈兰溪方才的气焰顿时散了大半, 靠着门弯了唇, 却是道:“那就去与澄哥儿一处睡,左右是你打伤的人, 也该你照料着。”
小算盘打得叮当响, 祝煊在门外都听见了, 顿时明白了她闹这一出的缘由,唇角勾起, 脸凑近那关着的门扉,低声语:“澄哥儿让我来给他添个弟弟妹妹。”
不等话音落下, 两人之间的那扇门瞬间被拉了开来, 女子含羞带怒,视线扫过廊下明显看戏的两人, 伸手扯着面前郎君的衣领把人拽进了屋里。
“澄哥儿当真如此说?”沈兰溪紧盯着他面上神色。
祝煊含笑点头, 难得见她这般模样,不可自控的揶揄一句, “知羞了?”
羞人的不是那句话,而是说那句话的人, 沈兰溪腹诽一句,转而问:“澄哥儿可说了为何逃学?”
“并未。”祝煊说着叹息一声, “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沈兰溪连忙赞同的点点头, “都舍得给我买这么些好吃的了!”
祝煊无语一瞬, 又絮叨叮嘱, “都凉了,让人热热再吃。”
莫说是如今六月天儿,就是这些小食,有些本就是凉着吃的。
沈兰溪翻了个白眼儿,不欲与这个土包子多分辩。
翌日天阴着,雨倒是停了,赵府门外马车停了一排。
祝煊来得不算早,率先下了马车,朝那拖着裙摆弯腰的小娘子伸手。
他接替了绿娆的差事,沈兰溪神色自若的把手搭在他掌中,借力踩着脚凳下来,稳稳当当。
祝煊刚要松手,却是被那柔若无骨的爪子缠上了。
与他飘过来的视线对上,沈兰溪露齿一笑,微凉的手指从他手腕蹭进了他的衣袖,轻轻的滑过了那凸起的筋脉,刚想使坏的作弄一下这一副正经模样的小郎君,身后传来一道打趣的声儿。
“不想祝大人与祝夫人竟如此恩爱,着实羡煞旁人啊。”
沈兰溪鼓了鼓脸,挂上温柔端庄的笑,与祝煊一同转身,掩在袖子里贪图男色的手刚要悄悄伸出来,却是被人捉住了握在手里揉捏把玩。
“家有贤妻,自是恩爱,几位今日既是知晓了,日后还请高抬贵手,那些个吃酒逗乐的地儿,便不要来唤我了。”祝煊面含温笑道。
川渝之地,势力盘根错节,就肖萍事事亲力亲为便可看出,这几个行商者,还有那些零零散散的七村八寨的族长,都不是容易对付的。
他这话说得客气,那几人哂笑一声,眼里冒出些精光,瞧向沈兰溪的视线满是揶揄。
“祝夫人驭夫有术啊!”
沈兰溪瞧那人一眼,只觉得丢脸,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道:“相比起我,川娘子们才是好手段,家里的郎君哪个不是被治得服服帖帖的?倒是几位,能说出这种话来,不像是土生土长的川渝人。”
替主人家招待的肖夫人听得这话,几步上前来,有些相逢恨晚的接话:“沈妹子说的是,不说旁人,就说我家的那个,我让他抓鸡,他就不敢撵鸭,咱们这儿的郎君,都是顶顶疼自家婆娘的,若谁不是这般,就自个儿回家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自行悔过吧。”
这话说得强势,噼里啪啦的没个让人插嘴的空,几人面色讪讪的对视一眼,转眼一瞧,好家伙,那位从京城放出来的大人听得津津有味。
“……”
白仙来怼了个神清气爽,带着沈兰溪往里面走,“还是你家的澄哥儿教的好,我家那混小子,今儿一早用过饭,便赖着要来吃席,死活不去学堂,还说若是非要逼他,那他就自己去与先生告假。”
她说着哼笑一声,“这话说得,缺失多年的脑子,今儿总算是找回来了些,他爹也就不拦着了,说是让他来蹭蹭寒哥儿的喜气。”
沈兰溪:“……”
果真是亲娘啊!
“白阿姊把春哥儿也教的好,那孩子一副热心肠,性子也好,若不是他,澄哥儿哪能这般快的适应呢。”沈兰溪端着长辈架势,不吝夸赞那咋咋呼呼的黑脸小子。
白仙来听得开怀,笑得爽朗,“阿妹说的是!”
毫不推辞的应下,她又道:“今日来得宾客不少,楚嫂嫂分身乏术,难免有不周之处,不过你也莫怕,跟着我便是,阿姊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沈兰溪眉梢动了下,笑得愈发甜,“那就多谢白阿姊了。”
两人亲密的行在前面,祝煊与那说不来话的三人跟在后面,一副冷月青松不可攀的模样。
几人行至厅堂时,里面已然又许多人坐着等观礼了。
肖春廿瞧见妆扮得珠光宝气的沈兰溪时,立马跳出来寻祝允澄,没瞧见人,搔了搔脑袋道:“咦!澄哥儿没来?”
沈兰溪对上一双真挚眼,有些张不开口,视线转向了那始作俑者。
祝煊不会扯谎,道:“他做了错事受了罚,今儿在家里养着呢。”
肖春廿瞬间瞪圆了眼,后背窜起一股冷寒来,默不作声的挪着步子走开了。
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求助旁人。
赵寒听得他一番说辞,顿时一脚蹬了过去,“蠢蛋!”
肖春廿被骂得不服气,“怎么就蠢了?!说不准祝阿叔说的不是澄哥儿逃学这事呢!”
“再说了,告假不就是这么告的吗!”
赵寒与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与你说。”
刚被踹了一脚,肖春廿才不会送过去给他踢呢,“不与你说了,祝阿叔说他在家里养着,那定是很疼的,我一会儿吃了席就去看他,顺便给他带些。”
赵寒抿了抿唇,吐出一句,“我也去。”
“你也想与澄哥儿兄弟情深?”肖春廿顿时生了危机感,想起昨日自己蹭吃蹭喝还蹭打包,声音都急切了许多,“不行!澄哥儿与我最要好!”
赵寒翻了个白眼儿,转身就走。
那小孩儿最喜欢谁,可不是他这样急吼吼的说一句就能作数的。
到了时辰,众人聚在厅堂观礼,赵寒换了一身靛蓝衣袍,受冠礼,得祝词,最后被自己的父亲赐表字——如松。
沈兰溪见过兄长沈青山的冠礼,没有大摆筵席,只本家和亲近的几家人聚齐,礼仪比今日赵寒的要繁琐许多,但是今日,她从这个如山一般的将军身上看见了身为父亲的复杂感受。
盼他越过重山成为男人,也盼他平安。
“……从武者,要用生命守护我们的城池、百姓,功名俸禄是对浴血沙场的将士的嘉奖,为父今日为你表字如松,是想你能无愧于心的立于天地间,如冬日松柏,不惧严寒。”
“儿子定当铭记于心,不敢愧对父亲教诲。”赵寒说罢,俯首行了一个大礼。
这般肃穆庄重,沈兰溪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肃然起敬,忍不住的凑到祝煊耳边小声问:“郎君,澄哥儿的表字你想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