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千娆正在院中逗无忧说话,无忧忽然指着她身后喊:“叔叔,叔叔。”
千娆回头,只见一名男子站在院门口。这男子身材高大,留着一点络腮胡,半边脸上隐约几道淡淡的疤痕。
千娆愣了好一会儿,才认了出来,喜道:“宣沛,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阿娆,”宣沛的眼眶红了,“你没事。”
千娆意识到宣沛还在为误伤自己而自责,笑道:“你说那个呀,早就没事了。”
“还会痛吗?”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怎么还会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也是碰运气,”宣沛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这里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了。”
“怪我没跟你知会一声,我早就没事了。”千娆说着将宣沛往屋里引,“别站着了,快进来坐。”
宣沛跟着进屋,顺从地任由千娆安排自己落座看茶。他看千娆依旧娇俏明艳,却已是人妇妆扮,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苦涩。
这时,小小的无忧凑了上来。无忧虽然在山上极少见到生人,但一点也不怕生,挨在宣沛边上,好奇地盯着他瞧。
宣沛尴尬地摸摸身上,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打开包裹,取出一个食包来。打开食包,里面原来是几块酥花糕,宣沛取了一块,递给无忧,无忧接过,开心地吃起来。
宣沛将剩下的酥花糕放到千娆面前,说:“捂了几天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你尝尝看。”
千娆知宣沛是特地给自己带的,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捻起一块酥花糕,咬了一口,不由叹了口气,还是那么好吃。
“你去过金鳞城?”她问。
“我顺路去了一趟。”
“燕家……怎样,你知道吗?”
“燕家挺好,”宣沛说,“前阵子燕家失散多年的女儿回来了,燕家还摆了一场宴席。那燕小姐个头小小的,眉眼和你很像。”
千娆咽下嘴里的酥花糕,点着头:“是吧?真好。”她望向宣沛,又问:“你呢,还好吗?还会有人因为寒川的事为难你吗?”
宣沛苦笑一下,说:“我现在成天在家中闭门练功,别人怎么说,我反正也听不到。”
“你本不爱习武。”
“人是会变的,阿娆,”宣沛道,“现在的我只想练武。我们宣家兄弟虽多,但也不能什么都指着哥哥们。想我大哥,当初我们兄弟几个若能争气些,我大哥肩上的担子不会这么重,他也就不会这样急功近利了。现在,虽然我的手落了点残疾,但光复门楣的责任我不能再逃避了。”
千娆看了看他的手,他的手因为烧伤遗留的瘢痕而微微变形。
“你这样想很好,我给你一样东西。”千娆说着取下脖子里的蓄真眼放到他手中,“你们习武的,剑也好刀也好,内力是根基,这蓄真眼能在你练内功的时候帮上大忙。里面的内力,寒川也已驯化,不会伤你。”
宣沛欲要推辞,千娆又说:“我知道我们叶家将你宣家害得很苦,但你放心,这蓄真眼是真正的练功至宝,绝非旁门左道,也不会有任何隐患。你要是不相信我,你也先假意收着,等我不注意的时候再扔了便是。”
宣沛一时语噎,千娆掰了掰他的手指,又说:“剑是何等灵便的兵器,你这手练剑确实为难,不如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让寒川给你想想办法。——不管怎样,你曾喊过他那么多声师父……”
“阿娆,”宣沛打断道,“不用这样,我不要你可怜我。”
“这怎么叫可怜呢?我是想帮你。或许哪天宣家便东山再起了,那时我就会很欣慰,虽然在你落魄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但在你进取的时候,我推过你一把。——还是,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宣沛低着头,一时无言。
千娆看看天色,说:“时辰不早了,我去炒几个菜,正可教你尝尝我的手艺。你帮我看一会儿无忧。”说着又捻起一块酥花糕塞进嘴里,就去厨房炒菜去了。
过了一时,叶寒川提着几条鱼回来,陡然见宣沛出现在自己家门,还在和自己儿子玩耍,惊讶万分。
无忧见叶寒川回来,嘴里叫着“爹爹,爹爹”迎了过来,叶寒川一把将他抱起,也不去理会宣沛,径自走进厨房,见千娆安然无恙,才稍松一口气。
他将鱼放进水缸,问:“没事吧?”
千娆知他疑心宣沛,说道:“能有什么事?宣沛就是担心我的伤,来看看我,你别多想。快洗手罢,我要上菜了。”
叶寒川看看灶台上的菜:“这么丰盛吗?”说着就想先尝为快。
千娆赶紧把他的手打开:“家里有客人,你安分点。”
不一会儿上好菜,千娆给叶寒川和宣沛两人分配座位。
“你不坐下来一起吃吗?”叶寒川奇道。
“我刚才酥花糕吃多了,吃不下了,”千娆说,“你们吃吧,不用管我,我正好给无忧喂饭。”
酥花糕?叶寒川瞥宣沛一眼,这宣公子还是有备而来。
千娆看两人都拘谨得很,就给宣沛夹了块红烧兔肉,说:“宣沛你尝尝这个,这个我最拿手,肯定好吃。”
叶寒川瞅了瞅自己的碗,千娆心领神会地给他也夹了一块,瞪他一眼说:“你是主人,记得给宣沛布菜。”
“不需要。”宣沛说。
叶寒川摊摊手:“听到了?”
千娆又瞪他一眼,给无忧喂饭去了。
两人闷不作声地吃饭,一同咬了一口兔肉,都不禁抬起了眼皮,正好对视了一眼。千娆的厨艺还处在非常不稳定的阶段,比如今天,这红烧兔肉便不知从哪里沾了一股似焦未焦似腥似臊的怪味,或许因为吃多了酥花糕辨不出味道,盐也放多了。
叶寒川试了下别的菜,果然都是同样的问题。
千娆望望两人,问:“不好吃吗?”
“好吃,”宣沛马上说,“非常好吃。”
叶寒川不无钦佩地瞥宣沛一眼,随后也不甘示弱地点头:“从没这样好吃过。”
“那就好,”千娆松一口气说,“那你们多吃点,别剩下,你们两个大男人,就该多吃。现在天气热,放着就坏了。”
“好,”宣沛又抢着说,“一根菜叶也不剩。”一面说一面挑衅地望住叶寒川。
叶寒川看看一桌菜,回味着那有些作呕的味儿,咬了牙:“自然不剩。”说完,他朝无忧望了望,问:“无忧那个没问题吧?”
“哪个?”千娆问。
叶寒川看无忧吃的是额外蒸的蛋羹,放下心来,这蛋羹是天天蒸的,应该不会出错。
“没什么。”他说。
宣沛这时敲了敲桌子:“快吃。”
叶寒川哼笑一声,给宣沛夹了一大筷子菜,说:“你是客人,你多吃点。”
宣沛回敬了一大筷子,说:“你捕鱼辛苦,也该多吃。”
千娆看着两人,很是欣慰,说道:“你们快吃呀,别光夹菜。”
“好。”宣沛说。
“吃。”叶寒川说。
两人一面埋头苦吃,一面争着给对方夹菜,一桌子菜当真吃了个干净。
总算吃干抹净,宣沛站了起来。
“去哪儿?”叶寒川问。
“我去院子里转转。”
“不许去。”
“为什么?”
“我怕你浪费粮食。”叶寒川说。
“在院子里转转怎么会浪费粮食?”千娆说,“你陪着宣沛去转转,碗就放着我来洗。”
“我来洗碗。”宣沛说着乒乒乓乓收拾起碗碟,走进厨房。
叶寒川跟着走了进去,说:“你是贵客,怎么能让你洗碗。”
一走进厨房,宣沛一个恶心就要吐,被叶寒川在下颌一扫封住了嘴,总算没有吐出来。
“要逞强就别吐。”叶寒川说。
宣沛咽了口唾沫,默不作声地洗碗。叶寒川问:“你来做什么?”
宣沛不理。叶寒川的神色阴冷下来,说:“以前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想杀我,就看你的本事。但你若还敢动她们两个,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动不得。”
这时,千娆走了进来,埋怨道:“你怎么真让宣沛洗碗呢?”
叶寒川微微一笑,脸上的阴冷瞬间被微笑取代,说:“他客气得很,非要洗。”
“那你也不帮帮忙。”千娆说着,走过来要帮着宣沛洗。
叶寒川立刻挨到宣沛身旁,把千娆挤了出去:“我来。”
两人一个洗,一个擦,默契得很,一会会儿洗完,走出厨房,只见千娆在收拾客房。
“宣公子要住下来?”叶寒川问。
“天色不早了,”千娆说,“当然住下来。”
“怎么不住西舍?那里宽敞,正好没人住。”
千娆瞪他一眼:“那是以前姜老前辈的屋子,都多久没人住了,又脏又乱的,怎么能让宣沛住?宣沛还是住这间,他以前住过的房间。”
叶寒川不痛快地瞅瞅宣沛,却也不好多说。
夜晚,几人各自回房休息。叶寒川一把抱起千娆,就要上床,千娆推住他问:“做什么?”
叶寒川一脸懵:“什么做什么?”
“家里有客人。”
“有客人怎么了?有再多客人也改变不了你我夫妻之实啊。”
“哎呀,”千娆挣脱出来,“你就安分点吧。”
叶寒川叹口气,自己上床躺倒,千娆趴在他身边,看着他说:“我跟你说个事情,你听了之后一定要冷静。”
叶寒川望望她:“你有了?”
“我把蓄真眼送给宣沛了。”
叶寒川捂住了额头:“我注意到了。”
“心疼了?”
叶寒川心里在滴血,嘴上说:“不就是块石头吗?不就是叶家的家传之宝,得来不易,从祖祖辈辈传到我手里,本该再传给无忧的吗?有什么可心疼的?”
千娆听这酸极了的口吻,又是歉意又是好笑,说道:“那你当初给我的时候,可是随手扔在雪地里的,我还以为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呢。”
“你能一样吗?命都可以给你。”
千娆抚着他的发丝宽慰道:“我们叶家欠他宣家的,岂是一枚蓄真眼就能偿还?还有你这发妻,本来也是许给他宣沛的呢。”
叶寒川一想,确实。他将千娆搂进怀里,说:“你说得对,给他就给他了。”
“心里舒服点了?”
“嗯。”
“那我再跟你说个事情。”
“啊?还有什么事?”
“我已经留宣沛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了。”
叶寒川露出极度不情愿的神色:“不是明天就走吗?”
“谁说他明天走了?宣沛现在不一样了,不是以前那个追着姑娘跑的傻小子了,他想光复宣家,只是他那手练剑困难。我想着你不是赤手空拳也很厉害吗?你把这拳脚功夫教给他,也不枉他叫过你那么多声师父。”
叶寒川万没想到,说:“你要我教他武功?”
“我是这样想啊。”
叶寒川皱起了眉头:“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学,他若学我的身法,被人认了出来,如何是好?”
“金眼是使剑,你不过教他拳脚功夫,就算有些相似,别人没有真凭实据又能说什么?”
“就算是这样,”叶寒川显得有些为难,“可我惯用的身法,多半来自和叶云泽的几次交手,也就是姜榆的先见之术。这术法并无套路可循,而是以内力为支持,以眼力为指引,随机应变化形于身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教给别人。”
千娆十分诧异:“你没正经学过什么武功吗?”
“在谷里时我一味只练心法,出谷之后又去哪里学?我只是看叶云泽的身法神奇,试着去模仿,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自己的身法。”
千娆虽早知自己的夫君天赋奇高,却也没想到能到达这种程度,说道:“按你的意思,你是习武奇才,教不了寻常人?”
“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教。”
“不知道你学啊,”千娆理所当然地说,“你去跟端木不尘请教啊,他不就收徒弟了?哪有人天生什么都会的?况且,你自己也曾说已经收了宣沛为徒,总不能连个一招半式也不教给他,人家白白叫你那么多声师父么?”
叶寒川叹一口气:太有道理了,竟没法反驳。
“我可以想想办法,”他说,“但你想过没有,你是好心,可宣沛留在这里,就得每天看着你我卿卿我我,他未必想留。”
“谁要跟你每天卿卿我我了,”千娆说,“我早想过了,明天我就把西舍收拾干净,你和宣沛一道住过去。”
“啊?不是吧?”叶寒川崩溃地捂住了脸,“为了别人练功,你把亲夫也扫地出门?”
第二天一早,两人走出房门,就见宣沛已经起身,收拾好了行囊。
“宣沛,”千娆一惊,“你要走吗?”
“我是该回去了,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宣沛取出蓄真眼朝千娆递过来,“这个你收回去吧。”
“为什么不拿着?”叶寒川这时说,“我也不过得益于它的护助才有现在的修为,你若还想有朝一日杀了我替你几个哥哥报仇,留着它才能有一线机会。”
宣沛闻言,果然翻转手腕,把蓄真眼收了回去。
千娆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还想要叶寒川的命啊。
“看在你曾经叫过我那么多声师父的份上,”叶寒川又说,“我提点你几句:你这双手,若想使出极尽变幻的剑法,确实为难。不过好在,你宣家的剑法重在威力,并非变幻,所以你这双手不像你想的那样能有多少妨碍。你知道你真正欠缺的是什么吗?”
宣沛望了望他。
叶寒川接着说下去:“不过是耐心罢了。你们宣家人性子敦实,倘若偏羡那些诡谲险诈的剑风,只怕难有作为,恰是你们宣家正统的剑法刚直强劲,更适合你。只是这样的剑法更需要时间来苦练沉积,所以急进不得,想你们宣老太爷不也是大器晚成之人?”
宣沛沉思一时,说道:“我会回来找你。”
“我等着。”叶寒川说。
宣沛再无别话,望千娆一眼,下山而去。千娆也知和宣沛终究不复从前,不再相留。
看着宣沛的背影渐行渐远,千娆叹一口气,说:“他还是想杀你。”
“终究是他三个哥哥,哪能轻易放下?”
“你对他说的是认真的吗?没有糊弄他吧?”
叶寒川万般冤枉,说:“我为什么糊弄他?我怕他要天长地久地住下来,昨晚苦苦想了一个晚上。其实他们宣家几个兄弟心里又怎会不明白?只是,这苦练的路上寂寞难耐罢了。不过宣沛拿到了蓄真眼,里面又有许多内力,他倒不一定会晚成。”
“啊……那他当真来找你寻仇,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