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车去了雅轩,雅轩照旧不对外营业,她给老板打电话,还去敲门,听到门里传来电话铃声,她在额前搭了个棚往里觑着。
屋里还是很暗,没一会儿,一个戴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来给她开了门。她还想再往里看看,男人挤出了门,反手就关上了玻璃门,示意她上楼。
男人似乎很紧张,看不出年纪,连长相都看不清,他用长袖和长裤把自己包裹了起来。他走在香杏林前面,不停抓手臂。
香杏林问他:“包水电吗?”
“你本地的干吗不在家里住?”男人问。他的声音比电话里要轻细一些,也更低沉。
香杏林说:“短信里说过了啊,我是艺校的学生,学舞蹈的,这里离学校近。”
“你学什么舞?”
“现代舞。”
上了二楼,男人回头看了看她,说:“不能带男人回来,过了九点不能放音乐,我就住在你楼下,我不喜欢吵。”
两人经过了一些房间,香杏林问道:“这些房子都是你的吗?”
男人说:“你问题真多。”
到了一间绿门屋前,这正是阿福师先前租住的地方,男人提出要先察看香杏林的证件。香杏林把证件给了他,问道:“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是干什么的了,那你呢,你叫什么啊?”
男人用手机拍了一张那张证件的照片,这才把证件还给了香杏林,说:“来来。”
“来来?”香杏林在空气中写字,“哪个字啊?”
男人说:“来去的来。”
香杏林说:“来是你的姓吗?好少见啊,能进去看房间吗?”
男人开了门,领着她进屋。他带着香杏林转了一圈,说:“卧室,浴室,客厅,厨房,还有个阳台。”
他又强调:“我就住在你楼下,什么动静我都能听到,不能带男人回家。”
香杏林眨了眨眼睛,看着他问道:“来租房的要是个男的,也不能带男人回家吗?”
男人抓起了脸,急急忙忙说:“你问题真多!你租不租?”
香杏林说:“能便宜一点吗?”
“不能。”
“那我考虑考虑吧。”香杏林转回了客厅,摸摸墙壁,按了按墙上的开关,挑起了刺:“灯还是坏的?我还要自己修?”
“换个灯泡不就行了,”男人说,“楼下就有车站,走路五分钟就有个大超市,警察局就在边上,你一个女的自己住,这里最安全。”
男人又说:“一万八,不能再便宜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香杏林当天就在古董店二楼的出租屋里住下了。付了订金后,她去超市买了些水果和零食回去。客厅东墙上贴的仍是那描绘狩猎场景的墙纸。那墙纸上的翘角也还在。
香杏林拉开了窗帘,在明亮的光线下,用两根手指捏住那墙纸翘角,慢慢地,耐心地撕起了墙纸。
墙纸下面有一张透明薄膜。
她把整面东墙的墙纸都撕了下来。那墙纸下的透明薄膜后封着一幅兰花水墨画,她小心地取下了薄膜,拿出了手机,比对着画面右下角地一个小印章和网络上唐寅真迹的印章,那印章几乎一模一样。
香杏林拆了包薯片,坐在了地上,看着那兰花画,搜索起了洋市乃至整个泰国境内最负盛名的拍卖行。
恰巧,在洋市就有一家评价颇高,提供免费估值,且看履历和新闻报道,像是举办过不少拍卖会的拍卖行。香杏林打电话约了个时间,第二天便找了过去。
拍卖行位于遍地赌场的繁华郊区的一幢写字楼十八楼,占了三个楼层,看楼层地图,一楼还专门有个他们名下的拍卖大厅。
香杏林直接去了十八楼,她来迟了一些,前台听说她的来意后,嘱咐她稍等,约莫十分钟后,才有一个穿西装,梳背头的年轻男人出来接待她。背头男人将她带进了一间小会议室。
“那么安小姐,您想要估值的东西就是您手上这幅画?”
香杏林点了点头,把画在桌上卷开,露出一个抱歉地笑:“我还在倒时差,对这里也不熟,出租车司机带着我绕圈子,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来迟了。”
背头男人笑了笑:“没大碍。”他戴上眼镜,口罩和手套,认真研究起了桌上的画作,嘴上问道:“不知道能不能打听打听这画是……”
香杏林说:“我奶奶前一阵过世了,我们在俄亥俄生活,我为她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幅画,听家里人说奶奶以前在洋市,和一个古董店大老板有一段情,可能是那个老板送给她的。奶奶是华人,名字里有个兰字,而这幅画,画的就是兰花。
她看着那男人,鼻子一酸,眼里涌出热泪:“奶奶临终前说起自己的故乡在洋市,她很想念这里,还是想在这里入土为安,至于为什么找到你们,说句实话,我并不太相信美国那些鉴定中国国画的专家,就带着它一起回来了,打算找人做一下鉴定。”
“原来如此,您节哀顺便。”背头男人抽了几张面纸给她,冲她欠了欠身子,“您稍等。”便出去了。
一会儿,一个自称马经理的男人进来了。他也戴着手套和口罩看画,他的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不时说上几句话。香杏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多时,之前那个背头男拿着三杯咖啡进来了,他和香杏林坐在了一块儿。
“我们正好有个国画专家,正在赶来的路上了。”背头男人说着,“喝咖啡啊。”
他这话说完才没多久,一个唐装男人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几乎是冲进了会议室,几乎是冲着桌上的画就扑了过去。马经理笑着和香杏林说:“这是我们的鉴定专家,高教授。”
高教授对着那画是近看远看,忍不住地赞叹,忍不住地称奇。
“安小姐就是这画的主人。”马经理介绍道。高教授却只是挥了挥手就当是打过招呼了,一点目光都没匀给香杏林。
那背头男这时问道:“您说是您奶奶的房间里发现的,不涉及什么遗产纠纷吧?”
“那肯定没有。”
那马经理就说了:“安小姐,不知道您想估值是想出售呢还是……”
香杏林问他们:“这幅画很值钱的吗?”
马经理道:“和您说句实在话吧,这是难得的稀世佳作,过几天我们在新美华有一场慈善竞拍,为红十字会筹款的,要是您点头,我现在就吩咐下去将您这幅画添加进藏品目录里,加入竞拍,分成嘛,绝对少不了您的,合同我们现在就可以拟,您知道上一次我们这里唐伯虎的画卖出去多少钱吗?
“五千万。”
年轻男人补充:“美金。”
高教授就皱起了眉头:“俗不俗?这是无价之宝!根本不能拿金钱来衡量,这个真迹保存得非常好,非常好。”
马经理又和香杏林说:“您要是今天就签约,把这幅藏品交给我们操作,收益您拿百分之八十,您看怎么样?”
“我其实还约了别的拍卖行。”
马经理仍然笑容满面,道:“不着急,不着急,不过我建议您啊,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先投保比较安全,也省心,这样,我们给您出个估值认证证书,您拿着这个证书去找保险公司。”
“保险费大概要多少?”
“您稍等,我打个电话问一下。”马经理就在会议室里开了公放打了个电话。对方是保险公司的一位蔡姓经理,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马经理提到:“蔡经理,我们这儿有一幅唐伯虎的画想要投保。”
“什么时候走拍卖程序啊?”
“您误会了,不是委托我们这里拍卖,就是一个客人想要投保。”
“哦,这样啊,客人私下投保的话,合同条款会比较苛刻一些,流程也会比较长。”
“是,是,我知道,不过客人还想去别的拍卖行问问行情,我也不好强卖强卖,您说是吧,我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拿着这么有价值的东西,要是被什么居心不良的分子偷了抢了,我也不忍心啊。”
香杏林这时说:“马经理,那就在您这里拍卖吧,委托给您处理吧。”
马经理和蔡经理道:“过会儿再和你说。”他挂了电话,看着香杏林:“安小姐,你确定吗?真的不再去打听打听。”
背头男人也说:“真的不着急,您多找几家问问,收益分成的比例啊,具体操作的流程啊,我们这里也会给你做一下规划,出个计划书给你,你就先投保吧。”
高教授一敲桌子,道:“马经理,你就和小蔡说是你们这里做嘛,给份好合同,保险公司三点系统就不更新了,拟合同,签字,还要时间,不然一拖又是一天,你们公司里的人嘴巴都紧吧?这真迹现身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你也知道洋市什么人都有。”
香杏林问道:“最基本的保费大概多少钱?”
“三万。”
“美金?”
高教授冷笑了声:“小姑娘,你这个画可是真迹啊。”
香杏林又问:“现在投保那现在就要交钱对吗?现金还是银行转账?”
马经理说:“都可以。”
高教授说:“三万美金现在转账,今天是周五,那得周一才能到保险公司账上了。”
香杏林说:“你们等一等,我现在去提钱。”
“那我现在就给您出鉴定证书。”马经理说。
背头男人说:“画您拿着,别落在我们这里,回头出了什么纰漏,那可真是说不清了。”
高教授大手一挥:“小徐,你陪着一起去吧,她这个身板拿着三万美金走在路上,我都替她捏把汗!”
小徐便陪着香杏林跑了一趟,两人现在便利店买了个小包,接着,提了三万美金现金,小包装钱,回到了拍卖行。高教授书名的鉴定证书也出了,保单也传真送到了,香杏林签字交钱,拿了保单。
马经理对她道:“这画您要是不放心交给我们保管,还是您自己收着吧,拍卖前一天送过来就行了。”
香杏林感谢了马经理一番就走了。
她并没走远,去了拍卖行对面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个位置坐下了。服务生来送菜单,她问了一声:“对面十八楼的拍卖行开了很久了吗?”
“拍卖行?对面有拍卖行吗?不知道啊。”服务生还问了咖啡师一声,咖啡师也是一头雾水。
第四章 (2)
香杏林又问服务生:“对面大楼有后门吗?”
“应该有吧。”服务生笑着放下了菜单,“需要什么就叫我吧。”
“还有一个问题,我保证是最后一个问题了!”香杏林托着下巴看着那年轻的服务生男孩儿,“我等一下要去对面的大楼管理处面试,想问一下啊,你们店里平时能送外卖进去吗?会被前台拦下来吗?一定要有预约或者在里面上班才可以进吗?你们的咖啡我喝过一次,好好喝哦。”
男孩儿有些脸红,指着挂在门附近的几件印有咖啡店名字的夹克衫说:“平时下午茶时间很多在对面上班的客人会点外卖。”
香杏林一拍手,笑着拨了拨头发:“那可真是太好啦,那我还是要上次喝过的冰美式吧,今天也太热啦。”
外头烈日炎炎,没什么路人,不少开突突车的司机此时都把车停在了树荫下,躺在车上午睡。
冰美式上桌,香杏林又要了四杯咖啡带走,咖啡店里忙碌得很,香杏林拿了咖啡就要走,坐在她边上一桌的一个女孩儿突然喊了她一声,指了指她座位上那卷起来的画,说:“你的东西。”
香杏林看了看女孩儿,她似乎是个大学生,正和同桌的几个年纪相仿的人聚在一块儿写作业,女孩儿挂在椅子背后的双肩包里露出个鸭舌帽的帽檐。香杏林俯身过去,拍拍女孩儿的肩,把画放到了这群学生们的桌上。她笑着说:“唐伯虎真迹,送给你们了。”
她顺走了女孩儿的鸭舌帽。出门时,趁着人多,又顺走了咖啡店的夹克衫。穿戴上帽子和外套,她拿着咖啡回进了那拍卖行所在的大楼。
四十多层的写字楼大厅熙熙攘攘,进门要么刷门卡要么和前台说明来意,登记进门,香杏林举着咖啡朝前台示意:“外卖。”
前台放她从侧门进去了,她搭电梯上了十八层,把咖啡在拍卖行门前放下后,直接找去了楼面上的厕所。女厕所里有两个隔间锁着,男厕所里正好没人,她就关上了厕所门,扯了些面纸用打火机点上,扔进了厕所门边的垃圾桶里。一闻到焦味,她就马上回到了一楼大厅,找了个能看到安全通道楼梯出口的位置站着滑起了手机。
不一会儿,楼里响起了火警警报,所有电梯都停运了,陆续有人从安全通道的出口走出来。
香杏林看到了高教授。
高教授腋下夹着那只她先前在便利店买的惹眼的红色小包。高教授捏着一块手帕擦着汗,从正门出了大楼。
香杏林也从正门走了出去。她小心地追踪着高教授,途中经过一个午睡的突突车司机身边时,趁机把咖啡店的外套脱了下来,换上了司机挂在车把手上的牛仔马甲。高教授一路步行,没什么警惕心,走去了两条街外的邮局。
高教授把小包存进了邮局外的寄存信箱里。
对面正好有家便利店,香杏林进了便利店又买了只相同款式的红色小包,另买了许多份报纸,还买了一碗港式咖喱鱼丸。她站在靠窗的位置,盯着那寄存信箱,一边吃鱼丸,一边往小包里塞报纸,塞得那小包鼓鼓的了,这时,只见一个小男孩儿跑到了那寄存信箱前,用钥匙开了信箱,取走了高教授放下的小包。
香杏林提着塞满报纸的小包,拿起那半杯鱼丸,嘴里还在嚼着一颗,手上又用竹签插了一颗,跑去了马路对面,和小男孩儿撞了个满怀。
“真不好意思,对不起,没摔着吧?”
鱼丸全撒了。香杏林咽下嘴里的东西,就去扶小男孩儿,小男孩儿一句话也没说,左右一看,抓起掉在地上的包就跑走了。
小男孩儿把那红色小包放在了雅轩的门口。
雅轩的门缝里塞着一叠麦当劳优惠券,其中有一张被人撕了下来。香杏林看看地上的小包,看看那麦当劳餐券。洋市就只有一间麦当劳。她抬手扇了扇风,撕下一张优惠券,她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拦了辆出租车,往麦当劳去。
她才走进麦当劳,就看到一个男人朝她直挥手。男人戴着墨镜,穿白T恤,右手横抓着个手机,发现香杏林看见了他,男人咧开嘴,笑得很开心,还喊了起来:“这里,这里。”
麦当劳里云雾缭绕,一群穿西装的男人猫在角落打牌抽烟,手边各摆着数量不一的薯条。
又有人扯着嗓门打电话,买86号,93号,动不动就是下一万注,十万注,也还是有在炒股,买卖期货的,张口就是要做空缅甸,做空日本。
店员又开始用英文喊话了:“no smoke!”
香杏林走到了男人边上,问他:“干吗选这里?”
男人喝了一大口草莓奶昔,头一低,墨镜滑下鼻梁,他笑着说:“你相信这里的人每个都是分分钟几千万上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