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拆一空的老厂房里,空间中飘着若有似无的机油味。钟卉高跟鞋接触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现在的车间比以前开阔明亮多了,她脑中开始勾勒这里摆上大烫台、缝纫机的样子,以后这里出去的每一件衣服都将打上青禾的标志。
钟卉正在畅想未来,门口突然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她走过去一看,欣喜道:“刘工,你什么时候到的?”
刘工瞅着比在厂里的时候黑瘦了一圈,穿着还是以前在厂里天天穿的那件工作服,领口和袖子早已磨得发白。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蔼然道:“已经回来几天了,前几天刚好小铁匠也在梁溪,他开车把我一起捎回来的。”
杨念远双手插兜跟着刘工后头进来,他一个月要去梁溪几次,看看那的团队的销售和市场拓展情况。自打知道刘工也在那边工作,他去梁溪的时候,偶尔会找他喝酒聊天。
江晟正在折线盒,看到姓杨的跟在刘工后头进来,他眸色一暗,扔下手里的吃饭家什,站在钟卉身后,跟刘工打了个招呼。
杨念远本来不想理会江晟,看他三月天穿个短袖,一副恨不得宣示主权的样子,只觉好笑。
他双手插兜四下看了看,笑眯眯地对钟卉道:“这边安装电路怎么不叫我,我还想腾出几天时间……”
话还没说完,就见对面男人双眼骤然一眯地扫射过来,几乎要在他脸上射出窟窿洞出来。
江晟冷着一张脸,嗤道:“你当办厂是过家家?你懂工业用电标准吗?连电工证都没有,就敢胡来!”
江晟这话明显带着火气,刘工有些尴尬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小铁匠和他之间转了转,这两人是啥时候闹出矛盾来的?
自打上回杨念远被江晟找的人揍了一通,他心头也憋着火,没事就想给江晟上点眼药。
钟卉哪里看不出他就是故意气江晟的,皱着眉头瞪着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没事你逗他干嘛”。
杨念远接收到她的目光,右手握拳抵在鼻尖,遮住自己弯起的唇角。
倒底比这两男人多活一辈子,钟卉感觉自己有时候的心态近乎慈祥了,她抬腕看了眼手表,用平静的语气转到正题上:“刘工,到饭点了,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聊。”
钟卉和姓杨的眉眼间你来我往的互动,江晟看得一清二楚,那眼神仿佛他才是外人,醋意像硫酸一样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看钟卉拎着包要带刘工和杨念远一起去外头吃饭,江晟一把拽住她的手,低着声问:“我今天可是来给你干活的。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神色淡淡的,但沉冷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钟卉被他问懵了,扯开自己的手,杏眼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怎么办?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又不懂电路,帮不上你。”
江晟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恼,眼眸一转便找了个理由:“安全生产规定,电工作业,必须两人一档。这万一要是触电了,起码还有人来救。再说了就是换个电灯炮,下面也要有个小工扶着吧。我是为了给你省点人工钱今天才没带小工,你不得给我当一回小工?”
让她给他扶梯子?钟卉以为自己听错,抬眸看向江晟,他那双沉黑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偏那两片耳红得透光。
钟卉经他一提醒,想起来以前在厂时在,但凡哪里线路出现问题,电气工段派工,最起码都是两人搭档。
安全是最重要,多请个小工才几个钱?
钟皱着眉头,严肃道:“人工钱不能省。我打电话给鲍天材,让他再派个工人过来,这钱我出!”
江晟薄唇紧抿,别开脸没吭声。
杨念远咬着唇角,瞥了眼江晟那张黑得像锅底似的脸,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来。
*
刘工有阵子没回来了,钟卉带他到国棉厂附近新开的一间本地餐馆吃饭。
清荔本地菜都浓油赤酱的,口味偏咸偏重,刘工和杨念远两个喝酒下饭倒是刚好。
刘工听钟卉说她的制衣厂想先从童装入手,不由有些担忧:“现在都是计划生育,提倡独生子女,以后小孩越来越少,做童装销量会好吗?”
钟卉笑道:“国家搞计划生育,小孩只会越来越金贵。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长给小孩买衣服,只会越来越认准牌子货。”
刘工一想还真是,儿媳妇刚生了个女娃娃,他在梁溪那家工厂是做纱布的,这次他带了些回来想着可以给孙女做尿布做和尚服,结果儿子儿媳妇压根都看不上。话里话外的意思,现在谁还自己扯布做衣裳啊,都是上店里买成衣!
刘工最关心的还是原材料进货渠道,一问之下才知道钟卉已经去沪市和五羊城的专业布匹市场考察过棉布了,质量她都不满意。
摸过了几十年后那些软糯的棉布,再看看这个时代的棉布,选来做童装,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钟卉想了想,开口道:“刘工,这方面您是专家,我想过段时间您陪我去趟疆城。听说那边的棉花不错,我想去当地的布厂看一看。”
刘工怔住:“几个产棉大省都清荔不远,棉布厂到处都是,哪里需要跑疆城那么远的地方?”
钟卉脑中闪过上辈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棉花事件。这个时候,疆城的棉花产量在全国占比并不高,但品质已经碾压几个产棉大省了。只是大部分服装厂商并不了解而已。
她夹了一筷子鱼,“这棉花和棉花差别太大了,咱们做童装,要用就得用最好的棉布。听说疆城从苏联引进了长绒棉品种,还进行了改良,棉花质量不错。咱们去那边看看,和这边布厂的棉布比较一下,看看哪个更好,优中选优嘛!”
刘工作为纺织专家很清楚,这棉布的质量好坏完全取决于棉花的优秀。说到疆城棉花质量比这附近的产棉大省好,他还真是有些不信。
不过钟卉要实地看看,他倒不反对,多比较比较不是坏事。
“行,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到时候跟我说一声,我陪你去。”
杨念远看他们俩一直在聊工作,在一旁道:“刘工你以后打算在清荔待着,先得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
钟卉这才知道刘工回清荔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这几天一直住在杨念远租的房子里头。她诧异道:“您原先分的那套房子呢?”
之前在国棉厂的时候,刘工因为是专家级别的,厂里给他分了一套六十平的两居室,比钟卉那套面积还大些,怎么会没房子住呢?
刘工不想跟外人提家里头的事,干笑道:“儿媳妇刚生了娃,他们两口子睡一个房间,我老伴带着小娃娃睡另一个房间。这哪还有我睡觉的地方?说来说却都是房子太小了。”
“刘工,钟卉又不是外人,你没必要跟她遮着掩着。”
杨念远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搁,生气道:“我看跟房子小一点关系没有!是儿子太不孝,把老子的房子给占了,还由着媳妇把自己老子给赶出去!”
钟卉听杨念远说完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以前在刘工手底下干活,一直觉得他不苟言笑,严肃刻板,质检部的职工都很怕他。没想到回到家里,也是清官难断家jsg务事,任由子女摆弄……
钟卉夹了口菜,慢慢的嚼着,想到自己在国棉厂那套房子,很快有了主意,“刘工,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把我那老房子借给你住。老房子现在租也租不起价钱,反倒被那些租户弄得乱七八糟。我现在租的那户人家下个月就不打算租了,你要是觉得行的话,下个月我就不对外出租了。”
杨念远:“这主意好!国棉厂职工楼离制衣厂又近,以后刘工上班就几分钟的功夫。”
刘工眼眶发热,激动道:“有的住就不错了!不嫌弃!不嫌弃!”
说罢,钟卉跟他约定搬家的时间。刘工坚持要给钟卉租金,钟卉不肯收。
那个一室一厅现在收租一个月才几十块钱。一年划下来才几百块钱。刘工既然已经决定加入她的工厂,算是给他这个纺织专家一份额外的福利。
*
钟卉和刘工、杨念远吃完午饭,下午又跑了一趟新世界。
一个月一次的明星商户拍照片的日子,她和妹妹两人要出现在宣传海报上,倪奇正找来专业摄影师给她们拍照。
拍完照,店里所有人还加了会班。三月是质量监督月,这几天质监局的人会到市场上一家家进行抽检,姐妹俩和两个店员一起把店里的库存给盘了盘。
收摊回家已经到晚上九点,虞桂枝和禾禾都已经上床了,江晟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抽烟。
钟卉进门脱下高跟鞋,坐在餐桌边揉了揉酸涨的小腿。
两人都没说话,屋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半晌江晟低声道:“我给你打盆热水洗脚吧。”
江晟给她洗脚,那是新婚才有的待遇。钟卉以为自己听错,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倦怠,瞅着心情不大好。
也是,白天在工地上忙活了一天,晚上又要带孩子,搁谁头上也高兴不起来。
钟卉垂下头继续捏着小腿肚,淡淡道:“不用,我待会直接洗个澡。”
江晟目光一点点拂过她的小腿,突然他的眼皮猛地一跳,漆黑眸子寒意料峭。
钟卉早上出门穿的那双丝袜,他记得勾丝那只脚明明穿在左腿上,眼下却清清楚楚地套在她的右脚上。
第88章 化不开
钟卉一边想着制衣厂的事, 一边脱袜子。
脱到一半,感觉江晟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自己。钟卉自然知道他在看什么, 抬头看他一眼, 心跟着一颤——他这……什么眼神?
江晟定定地看着她的右腿,像是受了某种刺激,神色十分不对劲。
钟卉到口的话, 也忘了说, 莫名生出些许紧张感来,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和江晟已经离婚了, 她做什么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钟卉一边脱袜子,一边道:“你早点休息吧。晚上小树可能会闹。白天还有工地上的事要忙。”
“等会。”江晟突然捞起她的右腿,放在自己的腿上,将她剩下的半截袜子扯了下来, 扔到一旁。
钟卉吓了一跳,眉头皱了起来:“你干什么!扯破我袜子了!”
江晟垂下眼眸遮住眼里的晦暗,唇角漾起一抹讥诮:“这么大的老板, 连给自己买袜子的钱都没有么?这袜子已经破好几天了。”
这人好端端地管起她穿什么袜子了?
今天拍海报, 穿丝袜是为了搭配店里的夏装。尼龙材质的肉色丝袜, 穿个一回就起球,还容易勾丝。
钟卉不舍得扔, 在这方面她并不十分追求细节,过得去就行。
“关你什么事!”被他说的生出几分窘意,钟卉用力抽回自己的脚。
江晟不由分说地按住她两条乱扑腾的腿,薄唇抿了抿:“我看看你上回摔跤的地方。”
时间过去这么久, 他倒还清楚地记得她受伤的脚是哪只。
在钟家村摔到水田里,当时她的脚踝肿得像馒头, 原以为要瘸好几天,多亏江晟用红花油给她按摩,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好很多了。
江晟以前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篮球队的,推拿按摩会几下子。
钟卉任由他的手一点点按压她的脚和小腿。现在偶尔走路时间长了,受伤的位置还会隐隐有些痛。
他回来显然已经洗漱过了,换过一身衣服,穿了件衬衣,半截衣摆塞进裤子里,半截衣摆在外头,扣子也不好好扣,歪歪斜斜的,透着几分落拓。
钟卉这才发现他胸口有颗钮扣位置明显是重新钉过的,钉的位置不对,针眼颜色也不对。别的钮扣都是白色线钉着的,这颗重钉的钮扣竟然用的是红线。
只一眼,钟卉便有数了。这扣子十有八九是江晟自己缝的。前头婆婆的手工没这么差。
离了婚竟然会自己缝衣服了,虽然缝得不怎么样。
钟卉有些想笑,笑意刚蔓上唇角又被压下去了,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睛,不再看他。
江晟攒了一肚子的闷气,伴随着无处可消的嫉妒,目光凝在她脸上,语气平直僵硬:“今天你和小铁匠出去干什么了?”
白天钟卉和小铁匠两人有说有笑,还非要和他一起出去吃饭,晚上回来袜子竟然掉了个。
江晟满脑子都在想象她白天脱下丝袜的情形。她为什么要在白天脱丝袜?他想不到别的原因,压抑一整天的醋意在心底翻腾不休,那双黑眸便愈发暗沉。
钟卉眼睛都未睁开:“我请刘工吃饭,捎上他一起。”
江晟脸色愈发阴沉,强压下心头的嫉火:“我中午饿着肚子在你那厂房里干活,为什么不捎上我?”
敢情他还委屈上了?
钟卉轻抬眼皮,斜睨他一眼:“怎么?你干活,我付你工钱还不够?还得管你饭?”
江晟以前从厂里出来在工地上给人干活,每天午饭都是她帮他准备。没有哪个甲方会管饭。到后来,有了自己的电工队,又有了徒弟。他这个师傅的午饭都是徒弟给准备。
这一眼看得江晟心里一荡,语气里的酸意便再也藏不住了:“我给你当小工,在家带孩子,你跟他在外头吃饭,换你你会怎么样想?我不适合当贤内助,他就适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