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那样“独”的人……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想到。
他总是觉得,如果像她那样活着,那——一定是很累的吧。
总是要保持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可是内心里却又是滚烫热烈的。
就像是包裹在寒冰内的炎热,无论是温暖还是寒冷,在不敲碎那层外壳之前,谁又能看得出来呢?
就像——如果她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那么——谁又能理解她的真实用意呢?
他依然记着,那位小姐站在这里,向着那块小小的木头墓碑看去时的眼神。
那种夹杂着泪光,却始终不肯掉落的复杂情绪。
总是那么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即使他们素不相识。
他也依然觉得,这个姑娘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才会有如此深沉的内心,才会有那样的感情流露。
就是因为这种感情实在是太“独”了,所以才会觉得她可怜吧。
这种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人商量,不与人结伴,看上去像是性格孤僻不合群的模样,才会让人心疼吧。
但是她仿佛又是那么强大。
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足以撑起这整个世界,不用任何人陪伴,就可以化解内心的孤独。
可实际上她真的是这样吗?
他不由得在心里打上了一个问号。
一个人在没有朋友家人的陪伴支持下,就想要一路走下去,实在是太难了。
他了解这种痛苦,所以他才更觉得那个姑娘的难过之处。
在这混乱的年代,他送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朋友,亲人。
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感觉——她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没有朋友、亲人,就这样孤独走下去的苦行者。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她是否是真的快乐,他只是感觉到了一种共鸣,就像是见到了和自己相同的人一样。
所以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并且将自己的那个小铺搬到了墓园这里。
为那些死去的人们,守护一座座碑坟。
他想他会一直在这里,直到自己彻底老去,再也不能动弹,然后失去生命,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自己真正离世之前,他会完成那个姑娘的心愿,替她守护这里,看护这一方墓园里安静的灵魂。
那安静而又纯粹的灵魂。
那不沾染世间罪恶的灵魂。
他想这样的他,也算是有点用处了吧?
在亲人全部离世,在所有朋友离去的岁月里,替这样一位姑娘守住了她内心的安宁之处,保留了她内心的纯洁,让她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也算是将自己枯槁的生命,燃放出最后的能量吧。
不管怎么样,他也希望那位小姐可以找到内心的归宿。
最起码不要像自己一样,孤独地走完这最后的人生。
她还年轻,她的生命还漫长。
她不应该如此垂垂老去,从青春走向暮年。
她要去奋斗,为了她心中的梦想。
即使这个梦想遥远,但也要坚持走下去。
他想,她会走下去的。
因为,她身上的顽强告诉他。
她会勇往直前,永不退缩。
……
第54章
“轰隆——”
惊雷在空中乍响。
深秋时节的雨, 总是带着寒冷和潮湿的意味。
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依旧有细小的寒风,从缝隙里挤入, 降低室内的温度。
祷告结束后的简纯坐在床上, 掀起被子,靠在枕头上, 准备将帷幔从床顶上放下来。
“简纯, ”在她身前不远处,佩倪安普说道,“你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吗?”
“没有了, 安普小姐。”简纯答道。
“那我将屋子里的灯关上了。”佩倪安普说道。
说完这句话, 她将屋子里的灯关上,随后向着床铺走去。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只有窗外的天空,不时映照出几道闪电的光影。
时间过去得很快,似乎只是转瞬之间,就已经到了又一年的深秋。
简纯摸着黑,将床顶的帷幔放下来。
她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利益和平等, 当真是不能共存吗”这句话。
这是她在去年圣诞节回到奥古斯图庄园时,向奥古斯图老先生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那时正好下着雪,奥古斯图老先弋㦊生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 安静地看了好久, 才说道:“简纯小姐, 温暖和寒冷可以共存吗?”
“当然不可以,”简纯语气有些刻板地回答道, “但是,我想我并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对我的防备之心再一次加重了,”奥古斯图老先生叹息一声,将自己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问道,“如果可以的话,简纯小姐,请告诉我其中的原因,好吗?”
“没有什么原因,先生,”简纯语气冰冷而又快速地说道,“反正我天性就是一个凉薄的人,难道不是吗?”
“你调查到了什么?”
奥古斯图老先生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了下来,捏着眼镜腿,用真丝的布料轻拭着镜面。
虽然他说的是一句问话,可他的意思却像是已经知晓了简纯的全部行踪。
自然——也包括了简纯在学校里的调查。
“你一直在监视我,”简纯说道,“是你引导我去调查这些事情的真相。”
“你在利用我,就像其他人一样,我看不出来你和他们之间的区别。”
这句话后,简纯看到奥古斯图老先生的背脊逐渐弯曲下来,他像是因为十分悲伤,而变得更加苍老。
“是的,亲爱的,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奥古斯图老先生像是忏悔一般地说道。
在他的话音落下时,屋子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简纯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承认得如此痛快,这超乎了她的设想,一时间,让她之前所准备的其他诘问,全部失去了用处。
所以她选择闭上了嘴,暂时地,保持着一种沉默的状态。
“咔哒。”
在这安静之中,奥古斯图老先生将擦拭完的眼镜放在桌子上面。
他双手交叉放在了胸前,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和悲痛地说道:“简纯——我很抱歉,对不起……”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弯着腰轻声说道,“我必须要布下这么一个局,让你快速成长起来。”
“因为只有你,才是改变这一切的希望啊……”
“希望——”简纯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让一个大贵族——如今罗国数一数二的人物,对我这么一个平民,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吧,”简纯说道,“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小姐,只是一个出生于贫民区的下等民。”
奥古斯图老先生没有否认,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从罗尔白先生来到庄园开始,你就已经着手调查我的身世了,”简纯肯定地说道,“你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并且怀疑我并没有真的失忆。”
“是的,是的,你说的没有错……”
奥古斯图老先生叹息一声说道:“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也很没有绅士风度,但这却是我唯一能做的。”
“你就不怕我恨你吗?”简纯的声音很轻,她看着这个老人,说道,“还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平民,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当然,”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笑着说道,“我也欺骗了你,我隐瞒了,我没有失忆的事情,借此在你这里站稳脚跟,这样,我们也算是打成平手……”
“不,亲爱的,”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你却这样做了,”简纯说道,“我在这里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所学到的,包括后来去东尼女子学院,在那里遇到的人,接触到的事情,不都是你刻意安排的吗?”
“我会走到今天,也都是因为你,奥古斯图先生,我曾经把您像父亲一样尊敬,但您却是这样待我,您还不如一开始就把我丢在路边,任由我病死、饿死,无论怎么样都好,总好过现在这样。”
“你让我的灵魂沾染上了罪恶,让我受这世界上最苦的刑罚,走上这条不归路——甚至一眼就可以望到我的归宿。”
“是豺狼,是虎豹,他们会将我打入地狱,永远不能翻身……”
说到这里,眼泪渐渐从少女的脸颊上滑落。
她看着老人的身影,嘴中喃喃说道:“可我并不恨你,因为是您给予了我这一切,给予了我家的温暖……”
“我不能违背我的内心,我是感激您的……”
听到这里,奥古斯图老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睁开眼睛,却依旧低垂着头,避开简纯的眼神,将茶水倒入了杯子里面。
“荣誉和责任总是同时存在的,”他轻声说道,“你想有多大的土地,就要担起多大的责任。”
“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牛羊都是你的,那么照顾它们的责任也就是你的。”
“这庄园里的人是你的,钱财也是你的,所以你就要为了它们而奋斗,去守护这座庄园。”
“这就是贵族,这就是我们的利益,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轮回,你有了荣誉,你就不能躲避责任,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你问我利益和平等能否同时存在?”
“我的回答是可以,也不可以。”
“有了利益,就会有争斗,有了争斗就会有阶级,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的法则。”
“所以真正的平等不会存在。”
“但同时社会又是公平的,我们尊老爱幼,保护同胞,努力将伤害降到最小,将社会维持在平衡的状态之下。”
“所以它又是公平的。”
“平民可以通过努力获得钱财,有了钱才可能掌握权利,从而进入上流社会,成为新兴贵族。”
“而贵族也会落寞,变得贫穷,失去他们的头衔和财富,成为一个平民。”
“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一代又一代的贵族交替就是这样形成的。”
“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隐瞒了自己没有失忆的事情,但总归是我撞伤你在先,我想要赔偿你,让你留在这里在后,你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孩子们,总有自己不得不说的苦衷……”
“所以,我真的很抱歉——”奥古斯图老先生再一次重复道,“对你,对爱德图,都是如此。”
简纯没有接着说话。
她看着奥古斯图先生苍老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战争……”
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剧烈的社会变动,不断地文化交流,利益,掠夺,侵占,死亡……”
“这些都会造成一个文明的紊乱和崩塌。”
“原有的社会模式不能再利用,人群被打乱重新划分,这些都会造成悲剧的产生和历史的演变。”
“而罗国就是在经历这样的变革。”
“各国间的战争是从二十五年前开始的,它发展迅速,规模宏大,世界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卷入了这场战争之中。”
“罗国,也不能避免。”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和底蕴,有自己的理论和治理国家的方式,这种带有破坏性的强烈冲击,所造成的影响,就是国家社会根基动摇的开始。”
“旧制度与新制度,旧秩序与新秩序……这些都在不断碰撞、融合、变化着。”
“罗国也从自我封闭的状态而被迫打开,被迫接受这一些新的正文治制度、新的思想。”
“正文府和资本,就是在那个时候走上历史舞台的……”
“可能因为罗国还是一个很小的国家,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这场各国间的战争并没有波及到这里,到最后,也只是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波及到我们这里。”
“那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战争?”简纯问道。
“大概是因为新旧殖民主义矛盾,各国家经济发展不平衡,获取更多的资源以及秩序划分不对等的大背景吧。”
奥古斯图老先生叹息着说道:“不过,现在说起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历史已经形成了,后果也已经产生了,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去弥补,弥补社会上巨大的空缺。”
“那为什么会是你呢?”简纯强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是你要去做这些事情,而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