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米的眼睛蓦然瞪大。“剩下的半只竟然在你这儿?”她走进房间深处,“我有一个弟弟,他被道具的另一份残骸吃了进去。”
两份道具残片在桌上相遇。靠近端详,一个半球上,小小的人影在艰难攀爬。第二个半球上,一个人影像是被禁锢在原地而不能行动。
戴着特制的禁魔手套,文森特和奥克米分别拿起一块损坏的地球仪。
咚——也许是角度恰好对应,损毁成两半的道具磁铁般吸附成一个完整的球体。
嗡嗡的震动声中,让人眼晕的金色波纹更加欢快地在道具表面流动。
满屋寂静。
*
莉莉安终于爬到竖梯顶,这时的雾气已经浓郁湿润得和海潮没有区别。没时间让她庆幸,仍在上涌的灰雾——也许称之为水面更为合适——它迫使她尽快翻过凸出的山石,再立刻沿着向上的阶梯行进。
巨大的石头上有些人工开凿出来的浅阶,除了从竖梯转换到石头上的那段衔接不太容易,莉莉安没费太多力气就站上了宽阔的石台。
然而艰难的才刚刚开始。
连通山壁上下的阶梯更细更窄,可怕的是,这次连攀爬圈也没有。山壁上跨度不一地打着用途不明的柱形楔子,留下不到三根手指粗的可供借力的柱头,莉莉安简直要被越来越恶劣的条件逼疯。
雾状的水面眼看着就要漫上山石。
迫不得已,莉莉安咬牙登上矮人型号的阶梯。“是水面也有好处,”她安慰自己,“否则往边上一看就是大几百米的断崖——”
可深不见底的雾水也没好到哪里。映出她的影子,水上漾开的痕迹让她疑心下面藏着尖牙森森的怪鱼。
像只被吓得炸毛的猫,恨不得把一边肩膀用强力胶水粘在石壁上,莉莉安胆战心惊地迈出步子。
*
奥克米的桌子上,两个小小的人影在浑然一体的道具上无限靠近。
“没准他们能搭个伴,”奥克米指着道具上的某点,“看,他们离jsg出口已经很近了。”
听起来两人平安归来只是分分钟的事,但狐狸公爵只想立刻马上赶紧把莉莉安接出来。她仿佛正行走在一根绳索上,摇摇欲坠的小人和不断逼近的大片阴影让大狐狸心急如焚。
“等一等吧,”奥克米悠闲地喝着大麦茶,“你就是急也没用。这个道具叫‘世界球’,没被它选中的人就算拿着其他路径类道具也只能被隔在外面。”
炼金术士甚至有心情闲聊。“卷进道具的和你是什么关系?”她隔空点点球上半天没动的小人,“这是我的倒霉弟弟,哈哈哈,瞧他这副呼救无门的样子,想想还挺有意思。”
*
好消息,莉莉安看到了阶梯的最顶端。
坏消息,最顶端是死路。
无意识地在楔子上转动手指,生锈的链条声中,莉莉安猛地扑进一个突然出现的方形穴口。
穴口深处是条低矮的通路,而石壁上满是意味不明的岩画和符号。不再悬空的感觉如此之好,莉莉安匍匐着在洞穴中趴了好一会儿才又积累起力气。
微弱的呼救声从洞穴深处传来,躺在地上的莉莉安被吓了一跳。
来来往往地试探几句,莉莉安在几十米后震惊地见到了嵌在石头里的斯沃。
斯沃头上的亚麻卷灰扑扑地乱成一团,他的深绿色眼睛也被熬得没了神采。看见他满脸的土道子、干裂的嘴唇和小羊羔找不到妈般的可怜表情,莉莉安在他懵然的眼神中把他用力拽了出来。
半跪在地上,重获自由的斯沃半天说不出话。
莉莉安站在旁边等他平复心情。四处端详,她发现困住斯沃的石头边上有条小路,远远望过去,一个豁然开朗的大房间就在路的尽头。
“姐姐,”撑着腿站起来,斯沃颤着卷毛挡在莉莉安面前,“我就是从那个地方走过来的,那里的地砖走错了就会悬空倒转,我花了很久才从房间里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向窄路尽头。
斯沃的脚像是崴肿了,他走路的姿势很快显露出别扭的样子。莉莉安纠结着想伸手去扶他一把,没想到斯沃受惊般躲开几步,又在意识到有些失礼后眼巴巴地望着她。
和那只心机大狐狸、有条件要贴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贴的大狐狸完全是两个极端。
觉得尴尬又很不好意思,斯沃忙不迭地指着那个大房间转移话题。“你看——”斯沃刚开腔便愣住了。“那张桌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小声嘟囔,“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还没有——”
三样东西被放在突兀现身的桌面上。
*
球面上的两个小人慢慢靠近,看着一个小人踉跄着后退几步避开另一个小人,狐狸公爵的心里警铃大作。
他能认不出哪个小人才是莉莉安吗?!
想要伸手搀扶的、这么热心助人的一定是莉莉安,而那个故作姿态避嫌的就是奥克米的便宜弟弟!!!
瞄准时机,查德附在狐狸公爵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公爵大人,”前管家为了复位也是很拼,“奥克米阁下的弟弟是加尼叶剧院新近吸收的舞剧演员,他叫斯沃,因为长相俊美,已经在魔网上积累起一批粉丝。”
脱险
循着斯沃早些时候试出来的安全路线, 莉莉安有惊无险地走到密室的桌前。
几块还没来得及恢复常态的地砖在她身后悬空倒转,藻绿色的水面在地砖露出的缺口处波动。黑漆漆的洞口在能见度极差的水体中若隐若现,指节在桌角抓得发白, 斯沃向水下匆匆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斯沃有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尽管他可以变成一只曲颈优雅的天鹅, 但他怕水。尤其是浑浊而不能一眼望到底的绿水,他仅仅是见到相关题材的绘画作品都会难受得呼吸加快。
令人心悸的水面在地砖刺耳的翻转声中掩去, 不去看砖块阴影下更显可怖的景象, 斯沃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
“稿纸、金币堆和嵌着玻璃块的铜球?”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这是一道选择题吗?”
再困难的谜题总也有行题目, 可没有人给他们一句半句的提示。
莉莉安沉思着没有说话。她怀疑道具并不是真心想让她求解,像个顽劣又没有同情心的孩子,残骸里的意识流露出一种天真的残忍。仿佛它就是想看着受困者痛哭流涕, 到目前为止,道具里的场景变化完全没有规律和道理可言。
但她粗略地产生一个猜测。莉莉安向斯沃确认:“翻转砖块下的深水让你不舒服,对吗?”
止不住地打了个颤, 抬起脸, 斯沃眼圈微红地点头。
瞧瞧他湿漉漉灰扑扑的发卷儿。
*
不怎么舒服的单人沙发上, 狐狸公爵等得心急如焚。
“要怎么才能确定出口的方位?”他十二分不顺眼地看着那个尾巴一样粘在莉莉安身侧的小人,“奥克米阁下,您说【世界球】的内部结构和常见的魔法道具不尽相同?”
炼金术士给自己满上第二杯大麦茶。
“【世界球】有它独特的意志,”奥克米百无聊赖地扯着粘在袖口上的棉絮,“它通常会在玩得高兴之后再把卷入者送出来。”
换句话讲,这个道具根本就不能凭借卷入者本人的努力和尝试破解。践行“欺软怕硬”的首要准则,【世界球】只会把那些魔法水平不如它的对象带入自身创造出的特殊场域, 禁止外界救援力量介入, 唯有等它把倒霉蛋们狠狠地折腾一通,它才会心满意足地把卷入者放归现实。
这可不是文森特想听到的消息。
耸耸肩, 奥克米表示道具性格就是这样,她也无能为力。“如果它里面没有人,”炼金术士滋溜滋溜喝茶,“我可以试着把它暴力拆解。”
对扣双手,狐狸公爵的心情不比窗缝里的苔藓更灿烂。
*
思考了半天也没想通解法,斯沃尝试着拿起桌上的几页稿纸。
他是看过寻宝故事集的,不该拿的金钱常常会让贪婪的角色死无葬身之地,而过于沉重的铜球又可能会改变区域之间的重量——想想脚下随时可能翻转的地砖,斯沃在莉莉安的默许下拿起了桌上的纸页。
选择哪样都不会改善目前的处境,莉莉安想,倘若她的推测正确,道具恐怕很快又会搞出某些吓人但不致命的操作。它可能只想看着她和斯沃疲于奔命。
莉莉安厌恶起这个道具,或者说,她更厌恶身陷其中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斯沃,”莉莉安把桌布整块揭下来,“拿着它,如果你等下不舒服,记得马上用它蒙住眼睛。”
话音未落,她还来不及解释,前一秒还无比稳固的地面就已猛然塌陷。
静止的小铜球在瞬间变大,将莉莉安和斯沃盛入其中,人、稿纸、金币在扩展数倍的球体内部一路向绿水深处坠落。斯沃没能说出口的疑惑通通被闷进嗓子眼,摸索半天也展不开那块能挡住视线的桌布,他直愣愣地跪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咕嘟咕嘟的气泡声贴着球壁响起,动荡的水面晃了几下便在两人头顶远去。仿佛一场精心排练过的表演,颜色渐深的水体和许多不明种类的植物被球上的玻璃忠实映现给球中的观众。
密闭、缺氧、深水,小天鹅的脸很快惨白得像是被粉漆过的墙面。
下沉的失重感让莉莉安也觉得眩晕恶心,身体和意识像是在不断的下落中分离。待到莉莉安从不适感中勉强睁开眼睛,斯沃的状态已经差到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暗色的水影从玻璃的另一侧透过来,冰冷微弱的光线里,斯沃的脸青白得像是没有调匀的石膏。“斯沃?斯沃?”莉莉安去探他的鼻息,“你怎么样?还能听到我说话吗斯沃?”
她不禁想起文森特在黑暗魔方里装相骗她的场景,但斯沃的样子明显和某只狐狸硬扮出来的虚弱截然不同。
斯沃的身体一直在发抖,难以对外界的声音和触碰做出及时的反应,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接连滚下。他的手是冷的,眼皮也泛出淡淡的、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阻碍他呼吸,球体里回荡着他粗重而不成频率的吸气声。
而莉莉安对此束手无策。她能怎么办呢?这里没有缓解紧张的药物、没有经验丰富的医生、甚至连个安全些的环境也没有。
有限的空气、不知道能在水下坚持多久不变形的铜球,一小堆眼下只有观赏功能的金币,一jsg块差不多已经没用的桌布、几页更加没用的稿纸——这就是所拥有的全部。
莉莉安试着拍拍斯沃的背,对方变得更严重的应激反应却让她不得不收回手。
不知道要跟着这颗放大的玻璃铜球落到何处,暗到一丝光线也没有的深水里,听着铜球因为水压增强而产生的咯吱声,莉莉安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针扎般犯起惧意。
道具应该不会让他们死亡,莉莉安命令自己反复默念这个信条。不能慌乱,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斯沃说不准会在何时醒来,生路只能靠她去找。
如果真的有生路的话。
但假如他们特别倒霉,某个想法在脑海中窃窃私语,万分之一的概率偏偏落到这颗球体上方又该怎么办?
不幸中的万幸,铜球被水下的某些东西止住了坠落的趋势。昏黑的水体里偶尔闪过颜色更为深重的东西,假装自己是块石头,莉莉安不去细想那些从铜球旁侧游过的都是些什么。
……
斯沃以为自己要死了。
铺天盖地的黑浪向他打来,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白色浪线将他拖进海中吞噬,他想奋力呼救却连嘴巴也没法张开。堵塞感充斥着他的喉咙和肺部,嘴中铁锈味的积液让他想吐又吐不出来。
他“见到”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出现在海床的底部,而他被水流慢悠悠地攥扯进无边无际的阴影之中。海岸的岩石和陆地离他越来越远,他无望地被洞窟吸入永不见光的底部。像是一尊被抛弃的沉重雕像,往常灵活柔软的四肢摆不出僵直之外的姿势。
他大概是要死了,斯沃感到水中的鱼群在拍击他的后背。泵张的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嘴中跳出,他想咳嗽、想呼救却不敢真的张开双唇。
“你掉进了水里,”斯沃的大脑向他示警,“不能张嘴,除非你想让肮脏的浊水和泥沙都灌进你的气管。”
憋闷感逐渐加重,飘忽的意识外层,他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斯沃——”
对方的声音像是风暴和海雾中远扬的光束,颤抖和过度的恐慌渐渐平复,他的嘴巴里好像又一次尝到了登台演出前那块幸运白巧克力的甜味。
如果他还能活着,斯沃模糊地想,他一定要去见见那道声音的主人。
……
也许是被岩石之类的东西卡住,铜球固定着没再晃动或滚落。莉莉安在球壁上摸到湿意,她一时间分不出是手心的冷汗还是球体本身开始漏水。
球体内的空气似乎不太够用了,不再试着呼叫斯沃令他保持意识,渐渐明显的窒息感中,她恨不得把各项生命体征都调至休眠状态。
深水里没有光线,黑漆漆的视野里,斯沃艰难沉重的呼吸声告诉莉莉安他还活着。水流的响动被无限放大,她听到自己的吐息像是被蒙上了十几层湿面巾那样痛苦。
如果她没有伸手去抓那几张稿纸就好了,如果——
散乱的光点从纸页上漂浮起来,照亮莉莉安的脸和晕倒的小天鹅,纸上的乱序字母飞舞着像是等待别人把它们重新拼合成全新的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