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反观沈奚准呢,不识好歹,把刘寡的心意按在地上踩。刘寡是一个男人,一个帝王,能够低声下气,能够卑躬屈膝的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就算当年刘寡有错,可这么多年过去,刘寡也该还清了。
所以张玉想不明白,沈奚准到底是还有什么可恨刘寡的地方。
现在距离椒房宫越来越近,张玉心里的不平就越来越浓重,就在他想要喊住刘寡的时候,刘寡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陛下?”
张玉有些慌张,因为他看到刘寡眼眶不知何时蓄上了泪光,他顺着刘寡的目光看了过去,却只见近在咫尺的椒房宫灯火阑珊华美万千,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而刘寡却是望着这座美到近乎虚幻的宫殿慢慢哽咽了,“想朕当年为了建造这里,力排朝臣众议,花费了无数的心血与时间,甚至还担上了铺张浪费的骂名,饶是如此,朕也从未觉得后悔过。可朕现在不知为什么觉得很难过……你说我把她藏在这里,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张玉张了张口,想说没有,但这句安慰的话不知怎么就是说不出来,所以他很心虚的把头低了下去。
刘寡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最终说道:“罢了。”
他说罢又抬脚向前走去,张玉也赶紧追了上来,这一次他不知从哪鼓起了勇气,抢在了刘寡身前,“陛下,咱们还是回去吧!”
刘寡的脚步果然顿了一顿,但是他很快说道,“朕只是想去找她问一句……”
也许是此刻张玉眼中的担忧太过真切,所以刘寡有些强颜欢笑,他道:“放心吧,已经没什么能再伤得了朕了。”
最坏也无非千疮百孔,无非她承认从未爱他。
张玉被刘寡眼中空旷的落寞所刺中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刘寡身前让开的。
此时已经入夜,不比长门宫前的冷清,椒房宫门外即使是这时候,也仍有侍卫在轮番值守。
但想是侍卫们平日里见惯了刘寡的辇轿,此时见走来的只有两道人影,便只当是宫中巡夜的宫人并未过多注意,还是待刘寡和张玉更为走近,他们彻底看清刘寡的模样,这才慌忙上前。
“见过陛下!”侍卫嘴中这样说着,同时手脚麻利的拉开椒房宫门,就像刘寡曾经来过这里的很多次那样,十分恭敬的垂着头迎他进去,所以没人能察觉今夜的刘寡情绪不对。
刘寡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过了短短片刻,才抬脚踏了进去。
椒房宫还是以前的椒房,陈设没有丝毫变化,可因沈奚准勾通官妇,他下令要对椒房宫严加巡防,所以此刻院中多了不少的宫人。
看着这些调换来的新鲜面孔,刘寡心头再次隐痛,原来不知不觉中,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改变,包括那盏他熟悉的,隔着窗纸在闪烁跳跃的烛光。
这段距离是他与烛光的距离,也是他与沈奚准的距离,很近,没有几步,可却在此时给了刘寡一种很是遥远的错觉,但刘寡还是挪动着脚步,一点一点的朝它走了过去。
因为再长的路总得有个尽头,无论什么事总要有个答案,他既然不想再做一个小丑,那总得去向她问个清楚。
这一刻刘寡的脸上带上了一股悲壮,婢子们大概从未见过刘寡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受到惊吓之余竟也忘记了要向屋内通禀,所以当刘寡踏进沈奚准的房门之时,沈奚准还不知是他来了。
她倚在窗前不知想着什么,还是门扇移动的声音划破夜里的寂静,像锐器摩擦过石砾,才引得她警觉的望来。
那一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遥遥相接,沈奚准眼底有烛光静静的跳动,而刘寡竭力克制着自己,眼中的悲哀也还是浓到难以化开。
这一路走来他有想过他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见面,想了很多种,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么猝不及防。但沈奚准却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所以在警惕过后脸上很快便挂起了一抹笑容,“陛下,这么晚才来,一定很累吧?”
如若不是看到她眼里昭然若揭的嘲讽,刘寡几乎是要以为她还在关心着自己,就像是往常一样,像个妻子一样对自己嘘寒问暖,而自己也迷失在她的温柔之中。
可她眼中的讽刺那么明显,他无法视而不见,哪怕他想要欺骗自己,也再也做不到了。
刘寡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可还是克制不住的伤心,他胸腔里也饱胀的十分难受,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呼之欲出。
他到底是忍不住的问道,“那日我问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你说,‘一物以换一物,这么多年,陛下怎知人心不能来换人心’,其实都是假的。”
沈奚准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是似笑非笑,不言而喻的样子切切实实的刺痛着刘寡,刘寡觉得窒息,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可他还是不肯死心,“为什么?”
他固执的想要听沈奚准亲口说出来,所以他不惜痛苦的再次追问,“为什么骗朕?”
两人之间的气氛胶着,就连守在门外的婢子都害怕会被殃及,所以纷纷退散。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沈奚准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的淡去,“我骗了陛下什么?以物换物,以心换心?”
她仿佛看不到刘寡眼中的疼痛,她说,“以物是可换物,可人心怎么能换得来人心,陛下对我从一开始就只有龌龊和欺骗,所以我说的,不能作数。”
这样的回答是在杀人,刘寡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了,他有些无助的讲,“这么多年的感情和付出也不能作数?我是不堪,我无耻,可我真的就不能被原谅吗?”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承认自己的罪行,他甚至主动把自己摆在案板上任她宰割,“准准你想要什么,粤安已经服毒了,你还想要朕什么?”
他是想把他们之间的的恩怨解开,只要能解他一定想尽办法去解,但他这样问何尝不是把沈奚准当成了那个不可理喻,十恶不赦的坏人。
所以完全顾不得得知苏粤安服毒的喜悦,沈奚准就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脏水,天方夜谭,又令她啼笑皆非。
明明他们才是罪有应得,怎么轻飘飘一句话,到头来全都转变成了她的过错?
沈奚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定定的看着他,“刘寡,你去写下罪己诏,向天下人承认自己夺人妻子毁人丈夫,承认刘贸云和侯宛儿是你与苏粤安私通所生,从今往后受人唾弃,千世百世万万世,永被耻笑,也能吗?”
刘寡心头剧震,他不能。
沈奚准又问,“大汉天子行径卑劣,昏庸荒淫,遗臭万载,也能吗?”
刘寡不可置信,这是要把他逼死才甘心?
沈奚准知道他不能,所以她嗤的笑了一声,像在嘲弄他的荒谬,“你都不能吗?那你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跟我说是你以为给我一些宠爱,一些烂大街的封赏,便能将这一切全都轻轻松松的,一笔勾销吗?”
“刘寡。”
她叫着他的名字,说道:“我,只有大恨报之,才能安枕啊!”
这一句话落下,屋内便再没有了声音,刘寡心口阵阵绞紧,他怎么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沈奚准?
所以过了好久好久,他才颤巍巍的开口,却是道:“准准,你这样……让我怎么……留你得了……”
第129章 美人多病8(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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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得了……
站在眼前的人明明是刘寡,可那一瞬,沈奚准听见的却是先帝刘岂的声音,“苟活于世后患无穷,朕留你怎么得了。”
在那个久远的快要被她遗忘的夜里,刘岂抱着她的母亲沈娴,说着和现在刘寡所说的,不相同,却相似的话语。
所以在那恍忽之间,记忆和当下的场景重逢,沈奚准从刘寡身上看到了刘岂的影子,那些自幼年时被埋下的无助与恐惧,也都疯狂的涌进了脑海。
不要看!不要听!
沈奚准几乎是下意识的要去捂自己的眼睛,可手臂沉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她才猛然意识到,这一次不同,不会再有人把她挡在怀中了。
……
夜危深冷,星光溃淡,这夜的汉宫陡然陷进一场无法言说的晦暗。稀薄的月光打下的淡淡投影,把青砖黛瓦和灯火阑珊,全都变得晦涩难明。
屋内不断传出的低咽碰撞,也伴着徐徐扬气的风,卷向更深更远的紫铩U庞窳⒃诿磐猓浑身僵硬,他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
夜忽然更深了,汉宫也静谧的更加可怕,黑暗所到之处都像是蛰伏着许多凶猛的兽,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被吞食入腹。
细瘦的无助的风只得在紫镏械撞游走,墙壁与墙壁的推挡将它撕的百孔千疮,可前方的路却越发深长,想要逃脱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向。
最终气息穷尽,到底力竭,一口不甘漫上宫墙,一点一点,飘向远方。
也许这个世上存在心灵交感,就像彼此爱着的人一旦分开就会想念,所以理所当然,一方能够察觉一方欢乐,一方也能感应一方苦痛,一方死去,另一方自然而然,撕心裂肺,却无法形容。
远在建章宫巷里的侯阳王府,还在案前处理事务的侯斯年,就是这样心口蓦然剧痛起来,紧接着眼前一黑,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来时,已是躺在榻上,而屋中也聚着不少满脸担忧的婢子,见他睁开眼睛,皆露出一脸欣喜,“王爷?可感觉好些了吗?”
侯斯年这才看到坐在一侧为他号着脉象的郎中,只是他心口余痛仍在,几番尝试张口,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婢子们也焦急的询问着郎中,七嘴八舌里,侯斯年听得郎中说,“这是心血瘀阻,气滞心胸所至的昏厥,还请王爷切勿再过劳累了。”
劳累吗……
也许吧。
虽然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份劳累不过是来自没有目的的荒废着时间,但被人误以为是劳累所致,总要好过被人知道,他是因为失去了沈奚准才变得这么可怜。
一想到沈奚准,心口的疼痛便又一次闷闷阵阵的传来,侯斯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难过,还有懊悔,种种情绪交织揉杂。
所以那一瞬间里,他的鼻尖又开始发酸,因为不想被人察觉,只好又闭上了眼。
他想,繁忙的公务还真是个好借口,它能伪装自己,除此之外,他也再找不到另一个更体面的理由。
想是见侯斯年已无大碍,郎中和婢子也都渐渐退了出去,所以除了值夜的下人,屋中的嘈杂很快褪的一干二净,温亮的烛光也随着人气的消散,慢慢清寂下来。
如此寂静里,也让窗外盘旋的风声更显鲜明,呼啸着哀鸣,每一声都像是撞进人的心里,道一句惨别。
侯斯年听得这如泣如诉的风声,心中不由更加凄然,手也不自禁的摸上身侧,那里原本是沈奚准躺着的地方,可此时却空空荡荡,入手一片冰凉。
想到沈奚准决绝而去的样子,他再难忍住心中的难过,眼泪也自眼角崩泄而出。
“准准……”
准准。
可任他再怎么低喃,也再道不尽心中的遗憾了。
黑夜如渊,将整个长安都困禁住,无尽的长夜里,巍峨的汉宫也如同天地一蜉蝣,尽显脆弱与渺小。
颠倒与虚晃里,椒房宫中的破碎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悲痛欲绝。廊前的烛光明明灭灭,将所有的繁奢都化为斑驳的残影。
张玉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骇然致使冷汗直下,有风掠夺而过时遍体生寒,是他强撑着才没有逃走。
时间流逝的过分缓慢,风声呼啸时也仿佛故作停留,让整个汉宫飘飘浮浮,一切倍显头重脚轻。
在这难捱的煎熬之中,那扇紧闭了许久的房门终于发出了声响,吱呀一声,却嘶哑的像是一把衰败的喉咙。
张玉屏着呼吸,看着帝王拖着沉重的步伐从中缓缓迈出,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步入夜色,将空气中无形的气流一脚踏破。
“张玉……”
刘寡脸色蜡白如纸,他每走一步便说一句,“……馆阳长公主”
“侯阳王妃沈氏……”
“……薨”
张玉头脑嗡的一声,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倒是刘寡,微微侧过来一点脸颊,像是在同他说明因由,“无非……”
他说,“美人多病罢。”
说罢,帝王举着步子缓缓与院中婢子擦肩而过,直到走出这座椒房,他高大的身影没入更深的夜色,院中的婢子们才如梦初醒,一个接连一个伏跪下来。
明明周身风声依旧,可这夜里仍然寂静的有些过分。张玉看着眼前这繁华一场,突然觉得空空荡荡,什么也没剩下。
不知是谁小小的啜泣了一声,将这寂静打断,紧接着便有了第二声、第三声,就在啜泣快要连成一片时,张玉才用自己仍在发紧的嗓音说道:“哭什么……王妃生前不喜吵闹,你们……全都闭嘴吧……”
这个夜晚带着不同寻常的危机四伏,或许是察觉到了异样,长安百姓家中的禽畜也开始不安的嘶鸣起来,它们在圈中相互推挤,好像就要出现什么危险。
直到马蹄声将这紧张的气氛打断,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短暂的经过,很快又哒哒的跑向远处,它们这才抖抖身上因为过于紧张而发皱的毛发,嘶鸣几声,再次入睡了。
疾驰的马儿一路直奔侯阳王府,马背上的士兵也面带焦急。出征古滇已经不容迟疑,古滇王知道刘寡将要派兵攻打,所以将大汉使臣囚禁,沿线设防,准备要与大汉兵刃相接了。
这份急报送到侯斯年的手中,等侯斯年看完,那士兵便问道,“王爷,您看我们何时出发?”
侯斯年面色果然沉重,古滇千里之遥,自这份急报发出至今已有几个昼夜,他不假思索,“事不宜迟,通知全军,我们即刻启程!”
“王爷!”
才熬好的汤药热气尚存,虽也知道前线战急,可侯斯年的身体――
下人端着药碗,一脸的欲言又止。
侯斯年知道下人的关心,他摇摇头,“无妨,身体如何我心中有数,军务要紧,你去替我将玄甲拿来吧。”
前线紧张,怎能耽搁。下人心中天人交战,纵使再不愿,但也终是领命去了。
看着下人离去的背影,侯斯年转头看向了窗外,外面夜色如墨,他一时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下人帮他更衣,小心翼翼的问他道,“王爷,可要去通禀王妃一声吗?”
侯斯年这才心中一震,连整理腰带的动作也忘记了,不过他很快掩饰掉心中的难堪,“不必了。”
但过了片刻,他又忍不住说,“若……”
他一顿,“王妃要是回来,务必写信告知我。”
“是。”
玄甲已穿戴妥当,侯斯年不再耽搁,他将桌上快要凉尽的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色正当浓郁,整个长安都陷在沉睡之中,只有这一支出征古滇的队伍浩浩荡荡,已经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