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 他道,“忘了也好。”
说着,他的语气仍是轻柔而温和,然而过了片刻,他顿了顿,却是没再继续她的话,只是道,“夜里风凉,姑娘又受了伤,还是带着游祈离开吧。他身子弱,又在这里昏厥许久,醒来怕是又会旧疾复发了。”
“没关系,若他再发病,那我便也再放血喂他便是。只是……”
梦幽犹豫片刻,又道,“只是他一直将您看作师兄,又对您多有爱护,而您,当真不打算告诉他,您其实是他……是他真正的兄长么?”
屋内没有答话。
“罢了,”梦幽苦笑一下,“我这般劝您,其实自己也不遑多让。”
言毕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伸手将游祈微微换了个姿势,又将他的胳膊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肩上,好让他倚着自己站住。整个过程,她动作极慢,举止间像是在摆弄一件易碎的瓷器。
末了,她回过头,朝着竹屋道:“公子不必担心,您知道我发过誓,会用命护住游祈哥哥,只是您自己……还请多保重。”
说完,她踮起脚尖,带着游祈往竹林之外飞掠而去。
等她离开之后,过了许久,那竹屋的门便缓缓合上,挡住了屋外细碎的月影。
四下重新恢复寂静,月轮渐渐隐去,使得夜色也愈发浓稠。
一片昏暗里,通灵殿的烛火燃尽了,成了一片晦暗。
而此刻,丁曦所在的那间客房里,侧窗悄悄被人打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一双眼睛趁着月色朝屋内打量片刻,发现没人后,那窗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穿过回廊,片刻后,回廊尽头,游青涯的房门被人敲开,脚步声停下来,游青涯推开门,在门边站了片刻,听得来人附耳说了什么,等那人离开,他脸色凝重地转过身,望向屋内。
他看着还在床榻上还在沉睡着的游夫人,女人的脸还带着一点病弱的苍白。他盯着那张脸站了片刻,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丁曦,等治完病,得让她赶紧离开。
第6章 破冰
十日后。
在丁曦的诊治之下,游夫人的顽疾已然得到了根除,只需之后的静养。而苍鳞山也在这几日重修了各处的法阵,妖邪没再出现,祸患得以解决,这里又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于是,丁曦也在昨日假装“找回”了自己的玉佩,又趁着今日天光明媚,便打算去和游青涯请辞离开,而后再去山下的六道酒楼,继续找石墓的入口。
出了门,丁曦找人询问了一下游青涯的去向,便前往正殿那边演武场。
等到了那里,她便看到演武场上已然有了新入门的弟子在练武。此时天光将明,掌门游青涯正拿着一柄折扇,一边绕着他们走,一边时不时地伸手指正他们的错误。
看上去似是正忙着。
于是,丁曦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原地,一直等他有了空闲,才朝着那边走过去。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却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游祈给拦住了。
少年清秀的脸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看上去像是刚晨练完。他勉强睁着大眼睛看向丁曦,然而视线相撞之后,却又忍不住避开了丁曦冷淡的眸光。
好半晌,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丁、丁——”
然而他“丁”了半天,却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反而脸越来越红,快要把自己卡成了一只“叮叮”作响的红壳铜铃。
丁曦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于是微微垂下眸子,敛去了眼底的冰冷神色,又尽量放了缓声音,主动问他道:“少主何事?”
游祈果然自在了些,便接着道:“是、是这样的丁掌门,我、我方才晨练的时候,路过后山的桃花潭,在那里遇见了一只受了重伤的飞鸟,我看到它好像快不行了,所、所以您能不能去救救它?”
说着,像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为难对方,他又慌忙地补充道,“但、但若是您没空就算了,我去找石青长老,他那里有草药,我——”
然而没等他说完,丁曦便朝他略一颔首,打断了他的犹豫,接着又简短而客气地同他道:“有劳少主带路。”
“啊?”
游祈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毕竟,飞鸟之类的禽物,大多都是属于平日里爱好作乱的妖族,常被人蔑称为“畜生”,故而,一般仙门的医者都是不屑对其施加医治的,因为觉得这样有失自己的身份。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位年纪轻轻就当了掌门的医师姐姐,虽然看上去冰冷漠然,却是没有如他所料一般,嫌他多管闲事,反而直接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出了神,半天没有反应,于是丁曦抬眸看了他一眼。二人视线相撞,接着他又立马回过神来,连忙朝着丁曦稽首称谢 :
“多、多谢医师姐姐——啊不是,多谢丁、丁掌门,晚辈这就带您过去。”
他一时心急口快说漏了口,接着立马改口,一边便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想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却又在迈步时,因为一不小心而差点摔了一跤。
他猛地踉跄了一下,幸而身后的丁曦反应极快,一下伸手将他扶住了,于是他红着脸一边道谢一边站稳,之后加快脚步走在前面,好给丁曦带路。
丁曦看着他一连串的慌忙和有些狼狈的背影,忍不住失笑地勾了勾嘴角。
这孩子这般冒冒失失的个性,倒是和阿符有些相似。
————
到了后山,丁曦跟着游祈一路七拐八绕,穿过了几条隐秘的林间石路,这才到了他口中所说的桃花潭。
桃花潭,名副其实,潭水四面都是盛开的桃树。
桃树下,粉色落花缤纷如雪,随风飞入潭水之中,那潭水极深,且又澄澈,四面的桃花照着水,就好似是云霞入镜,显得极为艳丽。而同时又因为被这水面上弥漫着的浓雾所笼罩,将那粉色遮得淡了些,朦胧如仙境。
丁曦跟着游祈顿步,停在潭边的一处桃树之下。
“丁、丁掌门。”游祈一边开口,一边给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潭水中央,隔着雾气,能隐隐看到那里的水面上,有一长排石头堆成的石堆。
游祈指着那石堆,同丁曦道: “那只受伤的飞鸟就在那处的石堆的后面。”
丁曦点头,淡声道:“那过去吧。”
“但、但是——”
游祈有些尴尬地捏了捏鼻子。
丁曦看着他:“但是?”
游祈移开视线,有点心虚地结巴道,“但、但是这潭水上有禁制,我们无法直接飞过去,所以,那个,掌门,您会——呃,游水么?”
闻言,丁曦顿了一下。
游祈眨眨眼,用一副“掌门您这么厉害肯定会吧”的神色看着她。
丁曦:“……”
半晌,她也移开了视线,淡声开口,答的却是:“不会。”
说完顿了顿,又补了句,“抱歉。”
“啊?”
游祈下意识地呆了一瞬,像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又咬了咬唇,忙摆手道:“没、没关系的,我可以再游过去把它抱过来,还请掌门在这里等等……”
说着,不等丁曦回话,他便转过身,一头扎进了潭水里,朝那石堆游了过去。
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扑腾,又像只小鸭儿似地匆匆忙忙朝前游动,丁曦回过神来,不免又有些失笑。
玉佩中的丁符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问道:“姐,你说这位游少主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发现了那只鸟之后,不干脆把它给带上岸来?”
然而在下一刻,他就知道了答案——
一声巨大的声响忽然自耳侧传来,宛若平地惊雷,炸得谭边的二人一惊,又下意识地抬眸一望,只见不远处的潭面之上,不知是被什么所惊动,在那石堆之后,一只巨大的、有数人之长的庞然大物从湖面上腾空伸出,又在唰的一声之后,那东西猛然拍向水面,溅起无数的水花,轰然一声四散开来。
等丁符看清了那是什么,跟着整个人悚然一惊——那是一只灰色的、足足有数十尺之长鸟翼!
怪不得游祈没把它带上岸来,那哪里是什么飞鸟,分明就是一只巨大的鸟妖!
丁曦亦是一惊,一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然而还未等她看清那巨鸟的样子,潭面上又一次发生了巨变——
翻天的浪潮腾空而起、又猛然砸下,发出骇人的水声,嘭的一声巨响之后,那巨鸟被一下打回潭水之中,跟着,那巨鸟发出一声尖啸的哀鸣。
紧接着,随着这巨浪落下,谭面上又突然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旋风,潭水汹涌晃动,水中,还未回过神来的游祈冷不防被一个浪头掀翻,狠狠呛了一口水,跟着他脱了力,眼看就要被卷入那潭面中央的漩涡之中!
骇人的红光从潭面亮起来,一道法阵随之在水面上隐隐显形,丁符一惊,接着悚然大叫:
“糟了!是他方才说的那个禁制被触动了!”
话音未落,丁曦双眸一凝,接着立时飞身而起,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中,水花哗然四溅,她召出浮游剑,快速灌入灵力,使之腾空飞起,接着她一手抓住剑柄,一手朝剑柄一推,接着拖拽力朝游祈飞速掠去。
然而下一刻,随着她驱动了剑气,那潭水的禁制再次被触发,一股凛冽的寒气从水底猛然升起,水面在眨眼之间就被冻成了寸厚的寒冰!
寒气还在上涌,片刻就冻得人浑身发麻,丁曦被那刺骨的寒气一震,差点让剑柄脱手,好不容易抓稳了,却发觉自己快要被快速凝结出的冰面裹住了。
眼看着游祈离她越来越远,她却被寒冰冻住不能抽身,正两难间,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几步飞至丁曦身侧,哗啦一声,来人破开冰面,拉着她向上一跃——
砭骨寒意猝然消失,清泠泠的淡香拂面而来,丁曦被来人护在温暖的怀里,几步被带到岸上,还没等她看清对方的相貌,那人便又一次飞身而起,掠到阵眼之中拉起了游祈,又带着他在冰面覆满之前,堪堪离开了水面,落到岸上。
一片簌然的水声里,白衣翩然落下,那人转过身,在漫天绯红如云的飞花之下,露出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望向丁曦。
——竟是在那日见过一面的游泽。
游泽回身,看向丁曦,接着,他轻声笑了笑,朝她略一欠身:“丁姑娘。”
丁曦一顿,看清了他的面容之后,整个人忽地怔住了。
好半晌,她回过神来,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不知怎么,她却发不出声音。
她垂下眸,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手里的了浮游剑,接着,她突然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游泽一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接住她,然而手刚一伸出,却又在碰到之前回过神来,猛地向后缩了回去。
而此刻靠近了之后,他这才看清丁曦那身竹青色的长裙已经被潭水浸透了,且除了水迹,还有一些大小的稀碎冰晶,那冰晶泛着寒意,又有一些落在了她的发缝里和双眉上,将原本清妍好看的一张脸冻得发白。而等她撑着剑柄重新站稳,整个人便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显然是被冻得不轻。
游泽一顿,接着狠狠地蹙了下眉。
他眼底的笑意黯了些许,却是不敢贸然伸手去扶她,只能在犹豫片刻后问道:“丁姑娘,你没事吧?”
然而丁曦没有答话,她立在那里,一双薄唇被冻得没了血色,死死地抿在一起,又忍耐般地垂下眸,纤长的眼睫也跟着颤了起来,看着似乎是要昏厥过去。
于是游泽再也顾不得什么,他开口道了句失礼,便伸出双指,轻轻点在丁曦眉间,开始给她输送灵力。
温和的灵力如同泉水一般,顺着游泽修长的双指缓缓渗入丁曦体内。过了好半晌,丁曦终于恢复过来,停止了颤抖。
游泽收回手,看到丁曦低着头呛了一下,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灵力入体,寒气消散,好半晌,丁曦才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她一边止住了咳嗽,一边抬眸看向游泽,用嘶哑的声音同他说了句“谢谢”。
游泽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一次无意识地蹙了下眉,那双向来浅笑着的眸中闪过几分晦暗。然而末了,他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一颔首,神色如常地柔声答道:“不客气。”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一时情急,唐突了姑娘,实在抱歉。”
“无妨。”
丁曦摇摇头,转而看向一旁站着的游祈,问他,“游祈少主,你如何了,没事吧?”
游祈浑身湿透,他倚着树,整个人都脱力力一般撑在上面,闻言,他张着青紫的嘴唇,一边发着抖一边答道:“我、我没事。”
说着,他又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了指那水面,抬头看着游泽道,“泽、泽师兄,有只受了伤的飞鸟,还、还在水下面——”
“飞鸟?”游泽一顿,接着他侧过眸,看了一眼彻底被寒冰封住的潭面,便朝着游祈缓声道:“别慌,我这就去救它。”
言毕,他转身飞向潭面,却为了不惊动禁制而未曾施展法力,只单靠着轻功向前跃去,又只在须臾之间,便身姿轻巧地飞到了石堆之上。
接着,他稳稳站定,默然思忖片刻后,他抬手甩出自己腕上的长链,朝着冰面狠狠一甩!
轰——
带着符咒的锁链在冰面与石块相接处激起一道火光,寸厚的冰层应声而碎,裂开无数条蜿蜒的缝隙四散开来,嘭的一声之后,无数碎裂声跟着响起里,朝着四周蔓延而去,撕开无数道裂缝,紧接着,整个潭面的冰层轰然碎开!
“好厉害!”
丁符忍不住惊叹,“他居然不靠灵力也不靠蛮力,只利用身手和巧劲就破开了冰面!姐姐,他修为应该在你之上吧?”
“嗯。”
丁曦颔首答了一声,接着,她收了手里的浮游剑,一边继续看着远处那人的动作。
潭面之上,游泽却在冰层破碎之后停下了动作,他立在石堆那里,一边垂眸看向水面,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良久,她看到他从腰间抽出一柄长箫,抬手凑上下颔,张口轻轻地吹响了。
清越的箫声倏然飞出,如同冬日飞雪般翩然而起,悠扬地流向四处,听得人双耳一轻。然而那萧声却并非普通的乐声,而是被注入了灵力的音术,随着四散传开,那流水般的灵力带起轻柔的微风,掀动岸边的桃花随之飞了起来。
刹那间,绯红的花瓣飞舞而起,浮到空中,接着又被那灵力汇成一束,缓缓地流向奏箫人的身侧,流云一般围着他飞旋起来。
与此同时,方才因寒气而消散的水气也重新靠拢过来,在潭面上凝聚成浓雾,潭面一点点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那原本汹涌如斯的禁制,竟然就这么被箫声压制了下去。
紧接着,一只巨大的、青灰色的长翅鸟从水面浮起,舒展着宽大的羽翼缓慢飞出,它仰起鸟首,发出一声清啸的长鸣,开始随着箫声,围着那人的周身低飞着盘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