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错,小祈。”
游泽亲手替他拂过泪,又轻轻将那长箫送回到对方掌心,安抚般地缓声道,“我知你身不由己,亦知你本性良善,故而自始至终,从未怪罪过你。”
啜泣声倏然一顿,游祈应声抬眸。
却见那双至为温柔的桃花眼望着自己,眸中笑意清雅,一如从前。
“……从未怪罪过你,也从不怨你父亲。”
“因为当年的东境之祸……”顿了顿,那双眼中黯然几分,“祸乱中的桩桩件件皆因我而起,万千杀孽也由我所造,若说抱歉,也该是我。”
“抱歉,小祈——当年没能护着你,又亲手杀了你。如今能与你重逢,听你唤一声兄长,是再幸运不过了。”
“所以,别难过了,好么?”
一声一声的柔声低语落下,游祈的哽咽声终于止了,他再次接过长箫,却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护在了怀里。
“嗯。”他微微点头,缓过神来,接着才迟缓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把对方的衣袖沾湿了,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是我失仪了。”他道,“今日是嫂子的喜日,本不该坏了兴致,我自罚三杯以谢罪。”
言毕他有些慌乱地退回坐位,又举起酒盏,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再一杯。”他一边斟酒一边道,“祝兄长二人同心永结,往后再无灾祸,一切安好,事事顺遂。”
最后一句落下,仿佛道出了无尽的深意,于是其余三人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上神亦是回了席间,重新坐在了曦的身侧,便纷纷跟着游祈一同举起酒盏,朝着上神与曦行酒道贺。
眼见着殿内重新热闹起来,游祈的面上亦是恢复了原先的笑意,在他身下原本正顶着猫脑袋暗自观察着的梦幽忍不住松了口气。犹豫片刻,梦幽将目光转向上神身侧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曦,见对方似是有些睁不开眼睛,便就近自案上衔起一枚酸果,抬步朝对方走了过去。
然而那猫爪子才刚伸出去一只,她忽而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陡然一凉,有人捏着她的毛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她愕然回首,却见那当今天帝嫡生的小殿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一双满含稚气的圆眼睛凑过来,将她捧在鼻尖之前,咯咯地笑了起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盯过来,梦幽狠狠一僵。
“哈!捉住啦!”小殿下脆声道,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丁符,“爹爹你看,是猫!”
闻言,正与拂清说着什么的丁符随之被吸引着转过视线,面上笑意还未来得及收,接着待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却是大惊失色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你你你——”他有些结巴地指着自己的儿子,“你快放下!那可不是什么猫,那是你梦幽姑姑!”
“姑、姑?”小殿下歪了歪脑袋,望着手中被他捏着脖子一动不敢动的黄猫,浓眉微簇,似是有些疑惑,接着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曦,道,“不对不对,我姑姑在那里!”
“神医姑姑!”男孩儿稚嫩的嗓音落下,忽而又抱着猫,雀跃地朝着曦跑了过去,一下扑到了她的怀里。
温热的触感倏然传来,原本正微倚在上神身侧满面困倦的曦陡然一惊,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大一小两双眼睛。
小的那双是蓝色的猫眼,正一脸惊恐地朝她露出求助的目光。而大的那双却笑眯眯地弯起来,带着满眼小孩子的清澈纯真,一眨一眨地望着她。
对视之下,曦忍不住怔在了原地。
半晌,见她没有反应,小孩又凑近了些,径直将猫塞入了她的怀里,献宝似地扬声道:“咯,神医姑姑,这个给你!娘亲说是你治好了我的病,我该谢谢你,还要祝你和姑父早生贵子!”
这一声诡异的“早生贵子”四字落下,闹得丁曦彻底困意全无,她先是下意识地往身后人的怀中缩了缩,又有些犹疑地伸出手,轻轻地从小孩手中接过黄猫。
“唔……”她抱着猫垂下眸,有些吃力地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见状,她身后的泽尤低声笑了笑,开口替她道:“殿下有心了,我家夫人不便开口,我替她谢过这份厚礼。”
“至于‘早生贵子’四字……”
他尾音悠长地顿了顿,垂下眸,望见怀中人那对粉白的耳尖不知何时早已泛起了薄红,唇角笑意愈深。
“……便也承殿下金口吉言,祈其早日如愿以偿。”
最后一字随着轻笑落下,扫在后颈的温热气流缱绻拂过,终于扰得怀中人忍不住地眼睫一颤,而后便赌气似地别开脸,咳嗽几声,掩饰着端起身前酒盏,闷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啜饮了起来。
然而喝到一半,恰巧这时丁符从另一侧走了过来,一边抱起还在胡闹的小孩儿,一边忍不住瞄向自己的姐姐。
见对方没有生气,于是他松了口气,下一瞬,他正要告辞离开,忽而却又瞧见了什么,整个人蓦地一怔。
“姐姐。”他疑惑地蹙起眉,“你在喝酒?”
许是他话里的诧异太过分明,叫曦与泽尤一齐抬眸,朝他看了过来。
怎么了?曦眨了眨眼睛,无声地询问他。
“呃。”丁符一顿。
“其实也……也没什么……”看她一眼,又看泽尤一眼,丁符嗫嚅着,末了犹豫片刻后才道,“不过是自昨日重逢起,见上神自始至终一直垂首敛眸,似是满心满眼只姐姐一个,倒是当真情真意切。”
“只不过今日宴请,因着怕饮酒伤身,我命人将姐姐的杯中换成了茶水,故而此刻姐姐手中这杯,是我亲自酿给上神的……送子酒。”
曦倏然一怔。
下一瞬她猛然咳呛起来,眼尾霎时被羞得泛起深红,手中酒盏不稳地掉落下去,而她顾不上衣裳被溅湿,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首,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上神的怀里。
而那双本就红了的耳尖,此刻几乎艳得能滴血。
丁符话一说完,却未曾料到惹出的反应如此之大,于是不由得僵在了原地。片刻后,眼见对方那咳嗽起了一声,便再也止不住,渐渐咳得气息微弱,几乎要没了气力,他这才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
而见状,一旁的上神罕见地敛了几分笑意,垂下眸,伸手细细地替她轻拍起脊背来。
直到好一会儿,怀中人被安抚着平息下来,那双桃花眼中的心疼之色却未褪去,而后他眸望向丁符,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生。”他道,“你姐姐方得神骨不久,眼下身体孱弱,你别欺负她。”
丁符讪讪地吐了吐舌头,揣着仍在叽叽喳喳的小殿下,一溜烟儿似地走了。
————
半个时辰后,宴席未歇,但眼看着另外四人——抑或说三人一猫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小声说些什么,泽尤便起身向他们告辞,带着因再次陷入困倦而睁不开眼睛的曦离开了。
他牵着她的手出门,屏退了想要上前来扶人的侍女,倾身下去,亲自将曦抱了起来。
曦冷不防腾了空,懵懂的双眼眯开一条缝隙,眼睫扑簌着望向他,而后又支撑不住地缩回去,将蓬松而柔软脑袋轻轻凑过去,朝着他的脖颈处蹭了蹭。
“唔……”她张了张口,发出很轻地一声闷哼,无意识地自唇侧吐出了几分温热的气息。
上神被那气息一扫,桃花眸晦暗了几分。
而后,他压抑着将那神色掩去,偏过头轻轻地吻了吻怀中人,加快脚步一路带着她穿过廊回,转身进了不远处的寝宫。
入了门,宫内的侍女便无声地自二人身后退了出去,并识趣地替他们掩上了窗扉。
而待最后一声轻响落下,四周悄然散了天光,幽幽的烛火落下来,二人随之而陷入到了深水湖底般的寂静之中。
木质地板发出低沉的脆响,上神缓下步调,动作轻柔地将曦安置在塌上,又伸出手,一点一点拂开她散落的额发。
上神指骨修长,白皙的指尖因方才沾了酒渍,触感待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凉意,然而落下的刹那,却是被肌肤间骤然传来的滚烫热意惹得狠狠一颤。
——她居然在发烧?!
桃花眸倏地一凝,上神的眸光陡转低沉,眼底闪过几分难以察觉的猩红。而后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自指尖调出一缕柔白的灵力,画出了一道杜生符。
不适感瞬间消散,身下的人忍不住地“唔”了一声,似要睁眼醒来,却被他安抚地轻轻压了回去。抵着指尖自眼角微抚片刻后,待那双眸子再次合上,他又动作轻柔地抬指画出另一道符咒,正要往她额心注入灵力,偏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扣门声。
“王上。”戗鸟族司命的轻声低唤随之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忐忑,正隔着门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王上在否?臣稍时便要离开,特来向王上行辞。”
话音落下,上神眸光微顿。
他垂眸望了一眼身侧的人,那双眸子此刻是合着的,卷翘眼睫安静垂落,投下一片浅淡疏落的影。于是犹豫片刻,上神终究不忍扰她,便自行起身要去应门。
可他方一直立转身,却忽而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攥住了袖角。
“哥哥……”
一声极轻的低唤骤然落下,上神动作一滞,随之回首。
下一瞬他双瞳微颤,却见身后那原本似在梦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然惊醒了,睁着眼尾绯红的漂亮双眼,雾蒙蒙地眸光随之转来,正巴巴地仰望着他。
而那双总也不愿吐字的双唇此刻微微地张着,久违地,用又乖又软的嗓音唤了他一声。
“哥哥……”她攥着他的袖子,苍白的指节愈发青白,腕骨轻颤,整个人好似没有什么力气,吐出的字句破碎而又微弱,“哥哥不要走,阿曦求你了。”
这一句落下,上神的呼吸几乎断了半瞬。
他感到有什么尖锐之物在自己心口捅了一下,痛感骤然钻入,叫他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
然而没等到回应,那只手却是忽而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
“呜……”她止不住地哽咽了一声,蹙起细长的眉,水盈盈的眸中泛起委屈的神色,望着眼前那双骤然没了笑意的桃花眼,似是绝望般呓语地道,“……怎么又是梦。”
她忍不住蜷缩起来,闭上眼,细细地发起抖:“泽尤哥哥,你到底、到底在哪里呀?”
“阿曦真的……好想你啊……”
一声一声的啜泣里,泽尤终于忍不住地蹙起眉,那双桃花眼中再也没了半点从容,心疼之色几乎汹涌成了一片晦暗的海。
阿曦……他的阿曦。
方才的那阵烧热终究还是扰乱了她的神智,竟叫她以为,自己此刻是在梦中。
而梦中……梦中所遇之人皆为幻象,不可信,不可求,而她还在等,还在盼,以至于绝望了、麻木了,便总以为那身影再也不会出现。
她在苦与痛里沉浮了上千年,咬着牙坚守着,却还是在得偿所愿前,弄伤了自己的心。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泽尤捧起她的脸,在眼角滑落的泪里,无声地吻上了她的眉心。
“阿曦。”他轻唤她,低哑的嗓音几乎微弱得听不清,一字一字地吟着,“阿曦。”
温柔的尾音落下,可她还是颤得厉害,眼尾绯红,双眉紧蹙,闭着眼,似是陷入了无尽的梦里。于是上神再也克制不住地俯身下去,将她捧入怀中。
银白的神印自他眉心显形,周身生出柔白的光亮,薄纱一般,轻轻地将怀中人与他一同拢了进去。
直到良久,柔光消散,怀中人才终于有了反应,眼睫轻颤了颤。
上神敛着眸,听见不远处最后一声敲门声落下,片刻后,随着一声叹息,又响起一阵渐行渐远渐的脚步,末了,那只抵在他掌心的指尖这才微微一动。
“唔。”曦将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仰起脸望向他。
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眨了眨,带着几分初醒时的懵懂,在看清他眼角的泪痕后,浅色双瞳中闪过一点茫然。
“夫君……”她困惑地蹙起眉,“夫君怎么哭了?”
然而上神却不答话,那双桃花眼专注地望着她,眼底哀伤难掩。
于是她愈发不解,在一片混沌的思绪里顿了片刻,凑过去,用纤细的指尖很轻地碰了碰他的眼角。
柔软的触感随之落下,似是幼狐尾尖的轻挠,于是桃花眼之上的眼睫随之扑簌着颤了颤,鸦羽一般,沾惹了几点湿润的碎光。
“阿曦……”他忍不住地唤她一声,嗓音沙哑,好似压着万般痛楚。
“嗯。”
见他终于开口,曦弯着眼笑起来,低低地应他,语调轻而绵软,“阿曦在。”
“我在的,泽尤哥哥。”她抚过他的眉,一点一点地将那里的浅痕抚平,勾着唇,露出几分满足。
可那最后的四字却像是某种钝器,叫上神眸中浮起窒息般的痛色,他闭上眼,再也忍不住地吻上了她的唇。
唇与唇相触,冰凉染上温热,温热惹了凉意,于是很快,气息乱了,曦无措地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地怔了怔,又被一只手轻柔地拢住了后颈。
“唔……”她听见自己喉中溢出一声轻哼,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正要继续凑上去,然而上神以为她呼吸不畅,便要避让,于是她伸手攀上了他的肩。
而后,在对方一瞬间的停滞里,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一头钻进了他胸膛。
轻微的一声闷响,上神被一只小狐狸撞了满怀,未及回神,倏然又被抱住了腰肢,雪白广袖被人拽住,温热的气流自颈下卷啸而来。
“热。”曦松了口,又将毛茸茸的脑袋凑过去,在他的脖颈间蹭了蹭,面庞埋进了他的锁骨间,似是想在他的肌肤之上求些凉意。
这一声软绵绵的尾音落下,泽尤的喉节滑了一下。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倏然滞住,气息不稳地吐出半息,却又被他压抑着地抿唇吞了回去。
而后他无奈地勾了勾唇,往后避开些许,似要再说些什么,却在这时被捧住了下颔。
曦凑近来,仰首露出胭脂未卸的面容,金色花钿映着白额,眉眼艳冶得几乎摄人,水润唇畔色泽殷红,好似噙着万般桃夭。
那双被烧热扰得绯红的眸子望着他,雾蒙蒙的,浮着几分醉意,显得可怜至极。
“哥哥……”她呜咽着,无意识地吐出轻软字句,好似撒娇,又好似是恍惚之中的难耐呓语,“阿曦好难受……”
清冽酒香随着唇侧气息拂面而来,上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长叹一声,伸手点上了她的额心。
带着舒缓作用的灵流随着温凉的指尖渗入,曦被推着仰了仰面,却又忍不住地想要再凑上去,却听得上神颇为无奈地道:“阿曦,不要撩拨。”
话音落下,她望见眼前那双满是晦暗的眸子,无措地怔了怔,而后下意识地咬住了殷红的唇。
“嗯?”她蹙起眉,颇为不解地歪了歪头,瞧着愈发像一只醒来不久的幼狐。
于是被什么给触动,桃花眼倏然自那红唇之上移开,上神扶着额冷静片刻,终是撤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