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山从衣柜里摸索出那两件来摆在她面前,牛油果绿的V领针织衣,半身裙穿着就很显身材,他平静两秒:“有点不想出门。”
“幸好只是有点。”赵海生笑眯眯地拿着两件衣服走进浴室,穿戴整齐后抹了淡妆涂口红,程易山已经在门口穿鞋了,他手里拿着遮阳草帽,望向她这里时,眼神深邃。赵海生还在他面前显摆:“清新吗,是不是很少见我穿这种衣服。”
他笑着回答:“嗯,之前土里土气。”
赵海生拧了把他腰板:“也没见你好到哪去。”
蜜月旅行期间,两人看尽少女峰下的城镇湖光山色,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屋子,栅栏里的绵羊欢腾跳跃,少年少女坐着帆船畅游蓝湖,平静的葱绿山谷,他们尝试了滑翔伞、滑雪、爬山,坐着列车来往苏黎世、琉森、因特拉肯、蒙特勒、日内瓦湖,赵海生看见绿野里的那抹孤独小屋,她说,在这里生活肯定异常安宁。
“那就留在这里吧。”
赵海生摇头:“还有事情没做完。”
“嗯,对。”
一个孩子撞向她,孩子哎呀声,朝后跌倒,程易山迅速伸手抱住男孩。可惜她的上衣被冰淇淋沾了大块,男孩看着地上的冰激凌,眼睛泪花花起来。
赵海生说:“让这位叔叔再帮你买一个。”
程易山这边拿手帕过来帮她擦擦衣服。
男孩诚恳道歉:“对不起,我跑得太快。”
“没关系,但你以后可不能跑这么快了。”她推了推程易山,程易山先将手帕塞给她,再牵着男孩的手去了前方冰淇淋店铺,她望着前方一高一矮的背影,出了神,脑海里闪过一些虚幻的片段,她不禁有些沉重。
两人进了某家酒馆,程易山注意到她的异样,起身离开,回来后手里握着一杯草莓冰淇淋,赵海生看见了,忍俊不禁:“我也不是嘴馋才这样。”
“享受当下,这句话还是你说的。”程易山意有所指。她平静地咬了一口冰淇淋,垂眼,又抬起来看他,很认真:“那能来两罐葡萄酒吗?”
“只能一罐。”程易山拿回她手里的冰淇淋,“冰淇淋也超量了。”
“你心眼比针还小。”
“多谢夸奖。”
2003年春季,大概在四月中旬,在甘纳的各个禁令相继解除后,他们总算落地塞尔勒。据说在城郊有块空地,政府特意用其搭建墓园,那里埋葬着所有烈士,两人所认识的战友也埋在烈士陵园,雨过天晴,黑石雕刻而成的烈士碑上名字尽显,虽然已经过去三年,他们心里的这块地却怎么也不敢忘记。
第五天下午,程易山去了军区探望,威尔那几个老战友正巧在驻地,半天还没回来,看来正聊得高兴。海生和妈妈通完电话,打起瞌睡,醒来后刺眼的光芒从斜边窗口照进来,他双臂相环,正靠着椅背微微阖眼,光线投在他宽阔的身躯上,随之将眼睫边缘细化了层柔软的金线,他睡的很熟。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
“感觉怎么样?”进门的护士轻声询问她,随后给了她一杯水,赵海生向她道谢,双方交谈两句,护士先走了,轻细动静已经慢慢弄醒了程易山,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她,哑声道:“你可以再睡会儿。”
“来睡我边上吧。”
程易山笑着摇头,他站起来动动肩膀:“刚刚阿沙来看过你,店里忙,就先走了。”坐在床边上,伸手捋顺贴近她额前的黑发。
“昂。”赵海生的右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神情平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的医院……说实话吧,我是不是又哪里生病了?”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哪哪会得病的这种奇怪设定。
程易山翻了下白眼:“别说这种话。”
“你居然朝我翻白眼?”
程易山不服软,抬手朝她额头弹了一记:“我不翻你翻谁。你想喝汤我来做,没关火就睡,还好回来的快,煤气这种事能开玩笑么?你这么迷糊,以后上厕所都得带上你。”他这么一长段的教训倒把她弄傻了眼,海生额声,左手挠挠下巴:“上厕所带我这种事,还是别考虑了。”
程易山知道她肯定又要说什么好话,立马伸手,两指夹住了她嘴巴,导致赵海生觉得自己的嘴巴像鸡嘴巴的那种,于是她对他做出了那种很生气的表情,手打哑语说:我是因为怀了宝宝才这么困。
程易山平静片刻,许是头脑迷糊了,他打出哑语问:你说的哪个宝宝?
赵海生朝他翻白眼:“我们两人的。原本打算等稳定再给你惊喜,想想我连煤气都能忘关……嗯,就是上上周我在人民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我怀了已经有一个月了。宝宝现在很稳定,你放心吧。”她想想下午熬汤,所幸是开着窗透气的,煤气泄漏这种事确实很危险。
“我被你惊喜到了。”程易山慎重地摸住她肚子,平静道,“也确实被你惊吓到了。”
赵海生觉得自己应该能笑了,于是笑起来,随即遭到对方严厉的审视,她收起笑容,舔舔嘴巴说这人真没意思。
林毓那边的意思是,孩子确实是个奇迹,沉默三秒,她更夸大其词道:“简直神的礼物。”见电话那头没回她话的意思,尴尬地清咳两声道歉,“程太太你的底子本来就稳,加上这三年积极治疗,百分之十的怀孕率都能被你们撞上,我这边建议现在去买张彩票。孩子名想好了吗?赶紧回国,我给你看看……我没约会,根本没有。”
第59章 番外
暑假,程方人站在浅溪里赤脚抓鱼,起初用的捕渔网,奈何网口狭小,水底石头都是缝隙,鱼跑得精光,废了半天只有几只河虾,最后她坐在大石头上愁眉望天。
有人在喊,方人手臂撑着石头爬起来,见男人站在远处的高桥上,他指指女孩,又指指手表,意有所指,看起来不太高兴。
男人牵方人回家的路上,空气热烘烘,炙烤路面,前方景物被晒得扭曲起来,女孩看见小卖铺,问他:“爸爸,我能吃根冰棍吗,就一根。”
男人看着可爱的女儿:“就一根。”
最后方人一手抓冰棍一手牵着爸爸的手:“妈妈最怕热了,我们要不要也给她带一根冰棍?”
山野乡村的夏季,令赵海生括噪的是满树知了叽叽叫嚷。今天在家穿了件白T恤四处晃悠,这件还是程易山的衣服,大到能遮掩住上腿的程度,海生打开冰箱里后把脸塞进去凉快凉快,看了眼藏在最里面的啤酒,嘴巴慢慢弯起来,嘿嘿地笑,藏在这里我就看不见了吗。
赵海生拿起啤酒转身走到后屋的玻璃门前,那里有个凉席躺椅,市面上的躺椅都不大适合她,所以程易山专给她做了一个。将电风扇对准了自己,躺下,再打开啤酒盖,咕咚两口,有人按门铃,她慌张地站起来,左顾右盼,门铃又响了,赵海生狠下心,将啤酒瓶丢去屋外,接着过去开门,邻居阿姨热情洋溢的笑容让她嘴角微抽:“……沈姐,你找我有事吗?”
沈姐将怀里那一篓子玉米和甘蔗递给她:“刚收的玉米和甘蔗,给你们一家子尝尝,方人最喜欢吃这个了。”
赵海生万般感谢,又从厨房里拿了两条当日新鲜黑鱼作为回礼,沈姐回谢,两人唠了会儿嗑,赶着有事立马回了。
赵海生站在玻璃门前,盯着啤酒瓶,一半的酒水涌进土壤,正在冒泡。
没几分钟,门铃响了。
赵海生过去开门,见父女俩站在外面。
程方人提起小水桶给她看:“妈妈,今晚我想吃虾!”
赵海生看着桶里少得可怜的虾,抬眼望向程易山:“女儿想吃虾,你再去买点。”
程方人不服气:“就吃我的!”
赵海生回怼:“这几只吃不饱啦。”
程方人朝她吐舌,赵海生也朝她吐舌。
程易山说:“先进去。”
程方人见爸爸打开冰箱后安静良久,问他:“爸爸你很热吗?”
“我放在冰箱最里面的啤酒你有没有看见?赵海生。”视线从冰箱内部收回,只见准备偷摸离开的背影闻言跌了下。虽然清楚留她独自在家铁定不会安分,程易山无奈扶额,继续说,“这周就不买酒了。”
赵海生转身走到跟前开始严肃控诉他近段时间的故意找茬和得寸进尺,程易山倒是笑起来:“哦,是我不对。”
“……”
最后还是程易山把那罐惨遭丢弃的啤酒塞回垃圾桶,接着整理家务活,程方人也有样学样地开始扫地,盘腿坐在沙发上的赵海生双手支颚百无聊赖,不是她不干活,是父女俩强令她乖乖坐着。
被看轻的赵海生表示非常难受,直到外面田地里的程易山朝母女俩喊:“新摘的大桃,有两个,谁还想吃?”
赵海生勤勤恳恳赤脚跑出去:“我要!”
“我说你啊。”程易山看着她那双沾了泥土的脚,将两桃子抛给她,“至少穿个鞋。”
吃着桃的程方人问爸爸:“马上吃饭了,要不要喊妈妈?”
爸爸说:“嘘,她在睡觉。”
程方人八岁的时候,她看见爸爸又要出远门。妈妈叮嘱他注意安全,爸爸笑着将母女俩拥在怀里说我很快回来,后来程方人问妈妈,妈妈说出原因,原来爸爸去了甘纳。甘纳虽然早已息战,还是有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国际联盟有批志愿团队,负责运送物资医疗,程易山在其中,他负责输送中国人捐赠的各方面物资,还有,他想去慰问死去的战友,和几位依旧镇守岗位的战友叙叙旧。
程方人说:“我也想去帮助他们。”
赵海生捏捏她的小鼻子说:“你还太小,等长大了,就能去了。”
程方人再问她:“妈妈怎么不去。”在小方人的印象里,妈妈和爸爸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久而久之,她不禁觉得,爸爸去哪,妈妈就在哪里。
赵海生说:“我要照顾你呀。”
程方人说:“我可以照顾自己,妈妈得去照顾爸爸。”真是奇怪,明明平日里是爸爸照顾妈妈得多,但方人却觉得,爸爸依赖着妈妈。
程易山需要在甘纳待两个月,短短的两个月,只差三天他就能回国,半途却被持枪的恐怖分子射穿腹部,当时深夜抢救了两小时,没抢救过来,人死在了甘纳。
清晨六点,程方人醒来,听见书房隐约的谈话声,她透过缝隙望进去,看见两个人,一个是爸爸的同事朱叔叔,还有个是妈妈,气氛很沉默,她不免紧张起来,生怕妈妈和叔叔打架。朱叔叔却说,他因为救我才会中弹,都是我的错。
朱叔叔哭了,哭得好伤心。
程方人也有些伤心,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伤心,她的喉咙好痛,眼睛也酸酸的,转身回到卧室,关上门,隔断了妈妈最后的话。
当年简单的葬礼,只有双方父母和几位朋友。
程方人哭着哭着趴在奶奶的肩膀上,当时奶奶抱着孙女,看着墓碑以及立在碑前的赵海生。程方人问奶奶:“妈妈明明很难受,但她没有哭。”
奶奶说:“因为你妈妈还没有缓过来。”
就那么过了一个月,程方人放学回家,看见妈妈站在厨房里握着汤勺尝咸淡,嘴里嘟囔道:“这汤还是不会熬,要是程易山还在就好了。”苦恼的样子。
然后程方人就会站出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妈妈我会做!爸爸教过我!”
赵海生沉默良久:“上回你也这么说,然后就很咸。”无奈摊手,“最后咱娘俩还是去吃的路边摊。”
程方人也沉默了,嘴犟道:“那是我失手了。”
赵海生说:“你和你爸一个嘴犟驴子。”
程方人骄傲道:“当然,我可是他女儿。”
有时候赵海生会想,他还在自己身边。
就好比,她会忘记关闭插头电源,是桌面滑落的水瓶指引向了脚边的插座;再就是,她站在路旁等绿灯同行,刚要跨出一步,迎面而来的大风将她吹回原地,接着是一辆急速驶过的卡车;还有,她能经常梦见他,他说,你得辛苦点了。
曾经那股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的绝望和沉重感压得她喘不过气,但不管是幸福或者苦难,经历的所有都会随着时间退散而坚强,她对他的爱会一如既往,支撑着她陪伴女儿成长。
时间久了,就连婆婆也在劝她,也许你该找个伴儿照顾你。
赵海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拒绝。
程母见她这般,红着眼想,要是儿子还在就好了。
当时程方人十八岁,她清楚知道妈妈的身体状况已经远不如从前,因为午后妈妈会睡得很沉。后来她向林毓阿姨旁敲侧击,阿姨道出实情,程方人才知道,她在甘纳所遭受的所有。
“如果我妈不生下我,是不是就不会生病?”
“你爸妈很爱你,所以只有蠢蛋才会那么想。”
“我才不是蠢蛋。”程方人揉揉眼睛。回去的那天,翻找书籍时,偶然在《蔚蓝山谷:北线回忆录》的夹页里找到一封信,不管是母亲在99年圣诞节那天写的这封信,还是这本书里最后的战士语录里,用笔圈出来的那句――海生,我想你。方人也因此知道,爸爸妈妈经历的所有苦难是她意想不到的危险,他们好不容易坚守才换来的幸福和这个女儿,这份爱,程方人绝对不会辜负。
午后的天色明亮,赵海生坐在树荫里的躺椅上,方人切好西瓜端去后院给妈妈尝尝甜味:“妈妈,吃块西瓜,陈伯那里新鲜提的,可甜了。”
“你先吃一块,我再吃。”
躺椅比较大,方人坐在妈妈身边依偎着,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看见妈妈手里捏着那张小寸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妈妈还很年轻,爸爸很帅,因为经常掏出来看,照片表面已经有磨损迹象,方人看着照片,说:“妈妈,你是不是很爱爸爸。”
“嗯。”
“我以后也会找到自己很爱对方又很爱我的人吗?”
“肯定会有。”
“妈妈,你是不是睡着了?”
“嗯。”
“……”程方人慢慢支起身体朝旁边看过去,见她半眯着眼的失神模样,覆在胸口的手同时感知到心脏在微弱跳动,方人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口,疼痛又紧绷,又很缓慢地说,“妈妈,我已经没事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你可以睡觉了。”方人拍着她的胸脯,赵海生的意识渐远,闭眼后,看见程易山站在青青草海里,她朝他跑过去,他牵住她的手,笑得格外明朗:“走吧。”
她笑着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