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才十五岁,兰姑可怜我,许我只做个清倌,可钱敏达不肯放过我,多次要强迫我,他爹是新首辅,他三十来岁就入阁了,如今炙手可热,兰姑也不敢为了我得罪他们,只推说等我及笄再挂牌接客。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挂牌子那天,我准备了匕首要跟他同归于尽,可他没有来。赵康时来了,他抢走了我的匕首,强迫了我。
从那天起,陈绮梦就彻底死了,我曲意逢迎每一个恩客,想从他们口中得到钱家狗贼的把柄,我在等一个能为陈家翻案的机会,可时至今日,我依旧没等来。这些年,与我家交好的人希望我死以全名节,与我家交恶的人希望我活着,成为陈家活生生的耻辱,被世人指点。我早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了,死多容易,我这几年的日子比死还要痛苦百倍,可若我也死了,谁还记得我冤死的爹爹和哥哥,还有被无辜杀害的陈家满门,谁来为他们伸冤?”
沈云舒早已泪如雨下,她抱住梦娘,喃喃道:“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姑娘。”
沈云舒的身躯小小的,十分单薄,却让梦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云舒比她小许多,却吃过很多苦,像一株蜿蜒生长的树木,倔强又坚强,有时候她觉得云舒很像她又不很像她,都是苟且偷生,她却不如云舒来的坦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沈云舒并不是他们日夜期盼而不得的儿子,既然不是子,又何来爱,更谈不上爱子。除了儿时的周嘉南和如今的梦娘,没有人真心的关心过她。她没有梦娘那样强烈的爱和恨,但她想保护梦娘,想分担她的喜怒哀乐,想让她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梦娘情绪平复之时已经是戌时了,兰姑敲门说有东西给沈云舒,沈云舒接过一个食盒,只见是一盒芙蓉糕,难免有些疑惑道:“姑姑,这是谁给我的?”
“没看见人脸,不过听声音像是个年轻公子。”兰姑凑近了些小声道:“你最近可是认识了什么人家的公子吗?”
沈云舒连忙摇头道:“不曾的。”
“不说算了,别怪姑姑没提醒你,你这样小的年纪都下得去手,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人,别傻乎乎的被人骗了清白。”兰姑用扇子敲了一下沈云舒的头,便转身离开了。
沈云舒关上门,把食盒取出,只见下层放了一个细细的玉镯,通体翠绿,上面雕了几朵海棠花,十分精致。她小时候很喜欢海棠,还缠着周嘉南为她画过好几幅,芙蓉糕也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这个盒子她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
梦娘看着拿着镯子发呆的沈云舒,开口道:“谁送的?不合心意吗?”
沈云舒这才回过神,慢慢的摇了摇头,“是小时候的一个邻家哥哥,不过我们许多年未见,他变了许多,变得我有些害怕。他其实对我很好的,前几天还帮了我,这些东西都是我以前很喜欢的,我自己都快忘了,他还记得,我…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梦娘淡淡道:“云舒,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物是人非才是寻常。不是所有故人都有机会重逢的,你只需想明白,若有一日你再也见不到他,会不会后悔这次错过了他。”
沈云舒握着镯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浙江贪墨一案,成明帝让内阁全权处理,内阁最后只处理了浙江巡抚,按察使和杭州知府,并未向京城追究。可不追究不代表不在意,自从浙江一案处置后,成明帝就再没去过姜贵妃宫中,连带着五皇子也受了冷落。
怡王府,
“三皇子如今被禁足,五皇子又暂时失了君心,,太子和二皇子那可有什么动静。”朱翊珩问周嘉南道。
“最近陛下依然经常召太子去养心殿议事,不过总是斥责,至于二皇子,并无异常,还有就是陛下最近经常去德妃娘娘处歇息。”
朱翊珩点点头,笑道:“果然,皇兄还是谁都不信,既要打压,又不肯让谁一枝独秀。明明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又做出这番样子,好像不到最后一刻,谁都可能继承大统似的。”
周嘉南点头称是,随即问道:“那殿下觉得陛下属意谁呢?”
朱翊珩转了转右手的手腕道:“自然是太子。先皇后早亡,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皇兄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追封皇后,册立太子,由此可见,太子在皇兄心中的地位绝非他人可比。皇兄这些年虽说专宠姜贵妃,可活人终究是比不过死人的。活人会老,会变,会犯错,终有一日会面目全非,死人不会,死人永远活在回忆里,时间越长,回忆里的形象就会被不由自主的修正的越来越美好。”
“可太子的才能实在平庸。陛下这些年对太子似乎也算不上宠爱。”
“平庸又如何,只要他不犯什么大错,他就永远都是太子。至于宠爱,帝王心术,一向是心意不容窥伺,所见未必为真。若不是用心栽培,怎会让几位重臣做太子太傅。”
朱翊珩说罢忽然想起了青云今日说的一桩闲事,便道:“本王听说,前几日,赵康时和姜育恒在教坊司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你可听说了?”
周嘉南一脸诧异道:“有这种事?奴才如今不在东厂,这宫外的事,确实不太了解。”
朱翊珩唇角微扬,来了兴致道:“你与他共过事,你可知什么女人,居然能让一向不近女色的赵大人这么失态?”
周嘉南道:“奴才只听说赵大人似乎与教坊司一个女子过从甚密,只是他似乎不太愿意让人知道这女子是谁,奴才查了许久,只知道叫梦娘。”
“知道名字还查不出底细?”
“锦衣卫想瞒住一个人的底细,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朱翊珩挑眉一笑道:“说的本王更好奇了,什么人,值得他这样费心思。左右无事,你一会陪我去看看,这个梦娘到底什么来头。”
“是。”
二人乔装来到教坊司,周嘉南先去替朱翊珩打点好一切,才让朱翊珩从后门进去。教坊司里总有些显贵不愿意让别人察觉自己来这,故而后门的妙用就展现出来了。
兰姑引着二人进入梦娘房间,笑道:“二位贵客在此略坐坐,稍等片刻,梦娘今日去赴宴了,这就回来了。”
周嘉南笑着递了锭银子道:“这点钱姑姑拿去吃酒,只是我家公子今日来教坊司一事…”
“公子放心,姑姑我管着这教坊司也十几年了,要是这点事都办不明白,脑袋早搬家了。公子慢坐,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合门退了出去。
朱翊珩看着屋里风雅的摆设,笑道:“这个梦娘有点意思,倒不像是附庸风雅。”
一转头看到了墙上的一弓一剑,脸色骤然一沉。
周嘉南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 “怎么了,殿下?”
朱翊珩阴沉着脸道:“这弓与剑是三边总督韩将军的遗物,怎么会在此处。”
“公子的意思是,这梦娘就是韩宁小姐?”
两人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帘响动,说话间梦娘已经带着雪心与云舒已经进来了。
周嘉南见到沈云舒,面色一怔,正不知如何让她佯装不认识自己,却见沈云舒目光直直的看向朱翊珩。周嘉南正诧异之际,沈云舒已经跑过来了,脸色是收不住的喜色,对朱翊珩兴奋道:“恩公,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第16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五)
朱翊珩一愣,问道:“你是?”
“恩公,我是沈云舒,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第一次,在杭州,第二次,在京城,你还跟我说了你的名字。”
朱翊珩这才想起确有此事,于是第一次认真的打量了她一圈,沈云舒个子不高,生的也不算好看,脸上还有未完全消退的冻疮,一个还没长开的半大姑娘,扔在人群里便更认不出来。不过朱翊珩记不得她倒不是因为脸盲,而是他的精力从来不会用在没有用的人或事上,故而一直不记得她的样子。
一旁的周嘉南有些吃味的看着沈云舒,她竟然到现在都没看见站在朱翊珩旁边的自己。
梦娘听沈云舒叫他恩公,便盈盈笑道:“云舒,既是恩人,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沈云舒拍了一下脑袋,才发觉朱翊珩是来找梦娘的,忙退后道:“姑娘,这是我的恩公,朱……”
朱翊珩伸手打断了沈云舒的介绍,走到梦娘面前认真的看着她,忽而一歪头,眉头一皱像认出什么似的,低声道:“梦娘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梦娘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头浅笑道:“公子说笑了,公子一看便是出身清贵,我这样的身份,如何见过公子?”
朱翊珩微微摇头,迟疑道:“梦娘,你是,陈绮梦?”
梦娘猛地抬头,有些警惕的看着朱翊珩问道:“公子是?”
朱翊珩忽地眉头舒展,朗声笑道:“真的是你,我还怕认错了人呢。我们小时候见过好几次呢,最后一次应当是四年前,在宫宴上,我们合奏过一曲阳春白雪,当时你弹箜篌,我吹笛子,你不记得了吗?”
小时候?宫宴?梦娘忽然想起四年前宫宴上成明帝曾让她与十六王爷合奏过,难道他是朱翊珩?梦娘再看他眉眼确实与当年有几分相似,连忙跪下拜道:“民女见过怡王殿下。”
沈云舒张着嘴愣在原地,一时间只感觉脑袋发麻,原来恩公竟是王爷,还未反应过来,朱翊珩已经扶起梦娘道:“起来吧,我本是乔装而来,不必多礼。”
梦娘起身道:“王爷怎么到这来了?”
朱翊珩笑道:“今日有人跟我说了个奇事。说锦衣卫的赵大人跟姜指挥使在这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本王好奇是怎样的女子能这样有魅力,故而想来一睹芳容。如果是绮梦的话,倒是应当的。”
梦娘朱唇轻启,淡淡道:“王爷莫要取笑民女了,赵大人和姜大人何等人物,怎会为了我这样的人大打出手,可见是谣传。”
朱翊珩笑着摇摇头:“那可未必。”说着目光转向墙上的弓和剑道:“本王看墙上挂着的弓和剑似乎是韩樾将军的遗物。韩宁也在这吗?”
梦娘神色忽变,一闪而过的寒意之后便是长久的忧戚之色,眼里不由得噙了泪,摇头哽咽道道:“宁儿已经死了,这是她的遗物。”
朱翊珩脸色骤变,诧异道:“什么?韩宁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当年韩将军被处死后,宁儿酒后骂了钱尚父子几句,不知怎么传了到了钱家的耳朵里,适逢当时有一队官军在京郊驻扎,钱敏达就下令发落了宁儿和几个其他的女孩子去劳军。她临走前说她大概是回不来了,让我替她好好保管这两样东西。
后来过了十几天,有人抬着她的尸体回来了,浑身都是青紫的伤痕,下半身都是血。她是罪人,死后应当是一条破席子卷了扔去乱葬岗的。是我求姑姑使了银子,那些人才肯把尸体给我们带回来。我们就在京郊草草将她葬了。宁儿若知道殿下还记挂着她,想必她在天之灵也会宽慰了。”梦娘说着也忍不住落了泪。
朱翊珩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一旁的周嘉南连忙扶住他关切到:“殿下,保重身体。”
八年前,成明帝曾经为朱翊珩和韩宁赐婚,只是当时二人年纪尚小,说等二人大了再办。他对与韩宁这桩婚事其实是很满意的,三边总督韩樾将军的独女,对一个想要皇位的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将来韩家的兵权会很有用。
他还记得婚事初定时,韩宁对他十分冷淡。韩宁想做女将军,做了王妃便做不了女将军了,故而每每见到他都没有好脸色。韩将军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如珠如宝般疼爱的,她若始终不肯,将来为了女儿想办法绝了这桩婚事也不无可能,故而朱翊珩用了好几年才让韩宁喜欢上了自己。
朱翊珩也很欣赏韩宁,她跟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不喜欢吟诗作对,也不精通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更是碰也懒得碰,反而对武学兵法倒是十分精通。可欣赏并不是爱,对朱翊珩而言,任何人都只是帮他登上帝位的垫脚石,韩宁也不过是其中最好的一块罢了。
故而当初韩家出事,他才能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置身事外,任由韩家背负污名满门抄斩。他所遗憾的也不过是失去了一个很好的结亲对象。不是没想过救韩宁,可实在太难了,他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冒上得罪成明帝的风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才符合他这个闲散王爷一贯的形象。
他以为韩宁那样刚强的女子一定会殉节,从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今日被这样血淋淋的说了出来,竟然会如此心痛!她那样一个英姿飒爽想要做女将军的人,居然却屈辱的死在了她毕生所爱的军营里!
他深吸了几口气,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他明明对韩宁只是欺骗利用,并无真心,为何现在只觉得心如刀绞,不过是一个逢场作戏的棋子,死了便死了,有什么相干的。许是自己作戏做的多了,自己都信了?于是将心中痛苦半真半假添油加醋的演了出来,只见他无力的捶了一下桌子“都是本王没用,本王当年想派人暗中照料宁儿,可派出去的人说宁儿被人发卖到别处了,已经不在京中了,我真是糊涂,居然信了。”
梦娘心里冷笑,冷心人偏扮做痴情状着实好笑,面上却装作被他的深情动容道:“殿下不必自责,宁儿生前跟我说过她与殿下婚约虽说是陛下赐婚,可她与殿下却是两心相许,她其实很期待有朝一日能嫁给殿下,可惜终究是有缘无份,殿下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也不枉费,宁儿到最后都坚信殿下一定会想法子救她。”
陈绮梦的话在朱翊珩听来十分刺耳,可他还是没有发作,捂着胸口继续悲痛道:“绮梦,陈家出事的时候,本王跟皇兄求过情,可皇兄骂了我一顿并不肯容情。本王虽然不懂朝政,可我见过陈首辅数次,本王总觉得他并不是会做出贪墨军饷的人。”
梦娘连忙跪下,磕头感激道:“有王爷这番话,民女感激涕零,民女替家父家兄谢过殿下。”
“快起来,不必谢我,本王这样不中用的富贵闲人到底是帮不上忙,心中惭愧。你在这里受苦了。”
“还好,已经习惯了。”
“本王惭愧,弄不到刑部的特摄文书无法救你出去,不过,本王现在好歹有一点能力了,你若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尽管开口,本王只要能做到,定不会推脱。”朱翊珩一番话说的言辞恳切,沈云舒在一旁既觉得自己的恩人确实是菩萨心肠,又觉得现下的情形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梦娘也感激涕零的跪下拜道:“民女叩谢殿下。”
朱翊珩再次虚情假意的将她扶起,梦娘起身后再次道谢,才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然后掩面对沈云舒道:“云舒,替我送送殿下。”
云舒连忙点头送二人从后门离开,行至门口朱翊珩回身看着沈云舒笑道:“沈姑娘,不用再送了。”
沈云舒朝朱翊珩一拜道:“殿下,之前我不知道你是王爷,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是本王没有跟你说过,不怪你。”
沈云舒抬头看着剑眉星目的朱翊珩,终于鼓起勇气道:“殿下,这是我们第三次遇见了,我们是不是算有缘分?”
“当然。”朱翊珩的嘴角依旧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