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姑十分有眼色的拉着沈云舒出去了,下楼的时候正遇见雪心一路小跑上了楼。雪心今日替梦娘去买了一些檀香,谁知刚回来就看见教坊司里都在议论纷纷的,还有人在收拾碎了一地的花瓶,可巧撞见了兰姑和沈云舒,连忙小跑两步上前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哎呀,你可是错过了好大一个热闹。”兰姑扇着扇子冲楼上撇撇嘴道。“赵大人刚才英雄救美,给梦娘狠狠出了一口气,现在俩人在屋里呢。”
第13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二)
雪心惊道:“姑娘没事吧!”
“没事。倒是那个什么草包国舅爷,倒了霉了。在这挨了一顿揍,这要是传出去,可不好听。”兰姑道。
雪心这才松了一口气,就要上楼,兰姑拽住她道:“你要干什么?你就放心吧,梦娘一点事儿都没有。你家姑娘好不容易不对他甩脸子,你可别上去凑热闹了。”说着推她下楼道:“行了,咱们也别杵在这了,去我房里,喝两杯去!”
雪心扭头轻轻甩开兰姑,揶揄道:“姑姑别唬人了,上次想讨你一坛梅子酒都不肯,哄我们过去不知道拿什么糙米酒糊弄我们呢!”
“雪心你这话可就没良心了,这些年姑姑我酿的酒你还少喝了?”兰姑说着戳了雪心脑门一下。说罢就拽着雪心往前走,没走几步发现沈云舒没跟上来,便回头道:“呆丫头,你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云舒有些为难的摇摇头道:“我不会喝酒。”
雪心和兰姑相视一眼,哈哈大笑道:“打今儿起,你就会了。”
沈云舒被两人连拖带拽进了屋,又被撺掇着喝了一杯梅子酒。她本以为这酒会是别人说的辛辣之物,谁知入口竟有几分酸甜,咂了咂嘴,对兰姑笑道:“姑姑,能再给我一杯吗?”
兰姑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这呆丫头,这酒后劲可足,你可别吃醉了在这耍酒疯就行。”说罢把酒坛子往桌子当中一摆道:“喝吧,姑姑今天做东,都喝了都成!”
又饮了几杯,沈云舒已经喝的面色绯红,她抱着酒坛子眯着眼,突然想起梦娘,便对雪心道:“雪心姐姐,姑娘为什么那么讨厌赵大人?其实我觉得赵大人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
雪心恨恨道:“好人坏人又怎是那么分明的,若不是他爹,姑娘怎么会沦落到此处。”
兰姑摇头道:“要我说,你这丫头就别跟着起哄了。这个赵大人虽说嘴硬脸臭,但他对梦娘好歹是一片真心,真心这东西,在这种地方可是最难得的。现在梦娘早就不是首辅千金了,咱们也该务实些。他今天还跟我提了赎身的事,其实梦娘若是跟他走了,也不见得不是个好去处。”
雪心扁扁嘴,她虽不愿意承认,但兰姑说的确实也不错。
沈云舒听见首辅千金复又想起姜育恒说的话,疑惑道:“我虽早就知道姑娘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可我没想到姑娘居然是首辅千金,首辅不是最大的官吗?怎么还会有人能害的首辅家破人亡?”
兰姑冷哼一声道:“首辅又如何,狗皇帝连自己的手足都能下的去手,何况一个臣子?咱们大明有祖制,凡是罪臣的妻女,都要没入乐籍,充为官妓,咱们教坊司里的姑娘进来之前哪个不是官家小姐?”
沈云舒歪头看着兰姑呆呆问道:“姑姑,你也是吗?”
“我啊。”兰姑拈起酒杯晃了两下,有些失神道:“这要是在先帝爷那会儿,你们看见我都得叫我一声,郡主娘娘。”
兰姑回过神看着沈云舒一脸吃惊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呆丫头,还说这些干什么,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咱们接着喝!”
兰姑看着喝醉的沈云舒竟有几分可爱,便拽着她的胳膊道:“呆丫头,你对别人的事这样上心,可是你也有喜欢的人?”
雪心笑着拿一颗花生扔了兰姑一下,“姑姑怎的这样不正经,她才多大,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姑姑也不害臊。”
“你这话说的,姑姑我现在还有什么可害臊的。”兰姑笑道。
沈云舒低着头没说话,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想起朱翊珩那张脸,想起他在杭州那一身月白衣衫,在月色中长身玉立的样子。她忽然很庆幸自己有些醉了,这样就没人看的出她的脸到底是为什么而红了。
屋内,梦娘一边为赵康时处理好伤口,一边冷声道:“何必为了我得罪姜育恒那个小人?”
“你明知故问。”
“我可不会承你的情。”
“我知道。我心甘情愿。”
梦娘没接话,两人就这样静默坐了许久,赵康时突然道:“我明天就带你离开这。”
梦娘眼皮都没抬,“说的轻巧,你是有银子还是有刑部的批文?”
“只要我答应赵博元为我安排的亲事,他就会给我刑部的特赦批文,至于银子,我这几年也存够了,兰姑不会难为你的。我在城西置了套房子,到时候,我们就住在那里。”
梦娘听完突然掩面大笑,几乎直不起身子,笑了好一会,才抬头看着赵康时,眼中并无半点温度,“我刚才真当赵大人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预备官不做了娶个风尘女子,原来是另娶娇妻,洞房花烛,顺便养我做你的私/妓,供你玩乐。我竟是高看你了。”
赵康时攥着她的手腕,强压怒气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你明知道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梦娘收起笑意。冷着一张脸嘲讽道:“我说的有错吗?”
赵康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解释道:“绮梦,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可我也是不得已,我本来想等我做了指挥使,立了大功,有足够的底牌跟我爹谈判时,便能讨到刑部文书来带你离开。可我等不了了,你知道吗,我只要想到你要在这里被别的男人那样侮辱欺负,我就想把他们都杀了!我一天都不能再等了!等过几年,风平浪静了,我会想法子给你个名分的。”
梦娘把头一偏,只觉得好笑:“赵大人的话说的真漂亮,我都快当真了,现在想带我走,三年前你怎么不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这番话我会特别感动,与你冰释前嫌,你做梦!
赵康时,你想要我感激你然后跟了你吗,你又为我做了什么?是看着你爹与钱尚狗贼合谋构陷害死我爹?是带着锦衣卫去陈家抄家?是把我送到教坊司?还是强行占有我?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得已吗?
你敢放弃大好前程让我用陈绮梦的名字做你的正室,堂堂正正进你赵家大门,入你赵家祠堂吗?你能为我陈家平反昭雪,大义灭亲吗?你不能,你所能做的愿意做的不过是闲时来光顾顺便赶走几个恩客,教训几个混蛋。而这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你明不明白!
我不会跟你走的,不要费这个心了。你爱娶谁便娶谁,不过不要算在我的头上,你要是真赎我出去了,我就去宫门外为我陈家喊冤去,到时候若是带累了你,你可不要后悔!”
一番话听的赵康时只觉得心如刀绞,眼前一黑,他不理解为什么梦娘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总能轻飘飘说出最伤人的话,为什么不能往前看,永远守着那些仇恨和不堪的过往?
他向后踉跄两步,捶着桌子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你说的那些莫说是我,这世上根本没人办得到!陈绮梦,你现实一点,你已经不是陈家小姐了。你爹和你哥哥已经死了,你就算拼了命他们也回不来了,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这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到最好的结局了。你为什么宁愿留在这里做妓也不愿意跟我从良呢?”
梦娘听到他提起亡父和亡兄,不由得更加恼怒,厉声道:“你不配提我爹和我哥哥,你给我滚!滚!”
赵康时被气的浑身发抖,上前紧紧抓住梦娘的两只手道:“我一心想救你出去你却这样对我,好,既然你这么喜欢做妓,我就成全你!”
说罢将她打横抱起,梦娘恶狠狠的咬着他的肩膀,他却强忍着疼痛把她紧紧的禁锢在了床上。
第14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三)
三人正喝着酒,忽然听到响动,似乎有人在砸东西,连忙起身准备去楼上查看,却撞见赵康时黑着脸,一边快步下楼,一边整理衣衫,胸口处似乎有血迹。三人待其离开后才上楼察看,只见梦娘衣衫不整的跌坐在地上,抱着一大坛子酒往肚子里灌,地上都是砸碎的酒壶碎片。
兰姑快步走过去欲夺下她的酒坛子,谁知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只见是一个染血的发簪,兰姑猛地一抬头,发现她的衣裙上也有血迹,便知定是她用此物刺伤了赵康时,上前夺过酒坛道:“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酒哪里是这样喝的?不要命了?”
雪心和云舒也跑过来扶着摇摇晃晃的梦娘道:“姑娘,别喝了,你醉了。”
梦娘抬眼一脸妩媚的笑道:“我没醉,我酒量很好的。我如果醉了,那一定是我故意想喝醉。”
沈云舒想扶她去床上休息,却被她躲开了:“说了我没醉,我还能跳舞,唱曲,弹琵琶。”
兰姑叹气道:“人家是锦衣卫的头儿,要不是他让着你,你还能一次次伤着他?你刺伤他,他折腾你。何苦这样,他今天还提了给你赎身的事呢!”
“我才不跟他走呢,而且,他现在也不敢给我赎身了。”梦娘一边说一边得意的笑了起来。
兰姑摇摇头,很铁不成钢道:“我原先只当那赵大人是个别扭人,你倒比他还别扭百倍!罢了,你愿意留在这给我赚钱,我有什么可说的!”说罢恨铁不成钢的摇着扇子走了。
雪心对沈云舒道:“云舒,你照看一下姑娘,我去熬点醒酒汤。”
沈云舒点点头,费力的把直要往地上倒的梦娘扶到了床上。
梦娘靠在床边闭目皱眉问道:“云舒,你说为什么醉了的人还是会感觉到痛呢?”说罢指着自己胸口道:“我这里,好痛啊!”
“姑娘。”沈云舒不知该如何安慰梦娘。
梦娘忽然起身,怒道:“赵康时他算什么东西,让我给他做他的外室,他做梦,他以为我陈绮梦今时今日会自惭身世,会因为有人肯赎我而恩怨尽消、感激涕零吗?不可能!我陈家的女儿纵使落难也有骄傲和风骨,绝不会委身仇人之子。”
“姑娘,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其实,赵大人或许也不是这个意思。”沈云舒轻轻拍着梦娘的背安慰道。
梦娘转头看她,有些失望道:“云舒,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样下贱的人还这样自命清高十分可笑?你是不是觉得明明是我高攀了他还如此不识好歹。”
沈云舒连忙摇头,认真道:“当然不是,姑娘漂亮善良还聪明,自然配得上很好很好的男子。而且,喜欢这种事确实是不能勉强的。”
梦娘自嘲般的摇摇头道:“喜欢?我这样的人,哪里还配说喜欢?”
沈云舒看着梦娘此时的样子,不由得担忧道:“姑娘!你别这样,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不要这样自苦。”
梦娘仰头笑着,可眼泪早已经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这是沈云舒第一次看见梦娘哭。这些日子她无论遭遇了什么,在沈云舒面前永远在笑,她把自己套在坚硬的壳子里,坚强到让人时常忘记她也只有十八岁,而她其实才是最苦的那个。
“云舒,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娘操持着家里的各种琐事,把家里布置的热热闹闹的。我爹这个时候趁着有几分闲暇,忙着给别人赠字。我爹字写的特别好看,之前他还不是首辅的时候,逢年过节就有好多人来求他的字,连皇帝除夕之前都要我爹写了对子送进宫去。
后来爹爹位极人臣,奉承的人也纷至沓来,我爹就让我和哥哥给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写,左右是爹爹手把手教出来的,到底有五分像,应付他们足够了。
我哥哥字写的比我好,文章写的更好,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他们都说我哥哥将来做阁臣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我爹说我若是男子,过几年大抵也会中进士,可惜我不是,不过那时候在爹爹和哥哥的庇护下倒不觉得有什么,更不知道这世道有艰难。
我那时候,最喜欢烟花,总觉得绚烂美丽,‘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那时候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做首辅的爹爹,将来还会有个做阁臣的哥哥,连定亲的人家选的都是自幼与我青梅竹马的柳御史家的公子。
我虽是女子,可我爹娘从不拘着我,我哥哥能学的我也都学了,满京城都知道我爹宠我,爹爹知我不愿入宫,就为了我当面拒了皇帝要我做太子妃的提议。我爹说若是要用自己女儿的幸福来换他仕途的稳固,那他也太不堪了。
我哥哥说爹爹护我前半生,他护我后半生,他要送我出嫁,要登阁拜相,他要和爹爹一起肃清吏治,要他妹妹这辈子都随心所愿,富贵荣华。我那时候怎么想得到我这辈子的好时光,也像烟花一样,又美好,又短暂。
我爹为人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又不肯结党营私,故而做首辅在朝中得罪了不少奸佞。为首的就是钱尚父子,我爹曾经放过他们,可他们却不知悔改,恩将仇报。他们为了首辅的位置,阴谋构陷我爹独断专权,后又联合赵康时的父亲赵博元,陷害韩樾将军与我爹串通贪墨军饷。
我爹上书诉说自己和韩将军的冤屈,并且揭发钱尚父子的罪行,可陛下已经不再信任他了,让刑部审理,赵博元将冤案坐实,皇帝让锦衣卫抄了我们陈家,判了我爹斩首示众,我哥哥流放广西,家中女眷全部没入乐籍,沦为官妓。我哥哥在流放途中被钱尚父子害死了,他的尸体就被扔在了路上暴尸荒野,任野狗啄食,尸骨无存。
抄家那天,是赵康时亲自带锦衣卫去的,我记得很清楚,府里一个婢女逃跑被抓了回来,他就用他手里的绣春刀杀了她,血溅到我身上,还是热的。是他爹害我家破人亡,是他亲手把送我进教坊司,现在又是他惺惺作态说要救我出去,云舒,若你是我,你会跟他离开吗?”
沈云舒静默的听完了这些,心中五味杂陈,她也有父亲,也有兄弟,可并未在他们那里感受到什么骨肉亲情,她甚至更像一个可以被随意处置的物品,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甚至是她的死活,所以故事的开始她很羡慕梦娘,可听到后来她的心也在刺痛,她不知道是从未感受过幸福更痛苦,还是得而复失更痛苦。她忽然明白了梦娘对赵康时敌意的来源,不由得抬起头,狠道:“若是我,会杀了他。”
梦娘似乎没想到沈云舒会如此愤慨,苦笑道:“傻丫头,杀人哪那么容易?云舒,你说爹娘和哥哥他们如果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很失望吧!”
沈云舒反驳道:“怎会?姑娘虽然身在泥沼,可品行高洁,并不比任何人差。”
第15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四)
“你还小,很多事你并不觉得有多重要,可旁人并会这样想。”梦娘苦笑道:“小时候,爹爹教我论语,讲到“君子死而冠不免”,我那时候很钦佩子路的气节,爹爹说士可杀不可辱,我深以为然。
抄家以后,所有女眷到了教坊司,我娘在教坊司门口触柱而亡,我嫂嫂那时候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被早就有心觊觎的狗贼侮辱,咬舌自尽。后来连家里的丫鬟婆子都陆续殉节。只有我不肯死,活了下来。也是在这,我亲眼看着我最好的朋友被送到军营劳军,后来她就死在了那,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一把剑和一张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