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的肠子就像是黄河,九曲十八弯。
盛骄睨见他表情,觉得有趣,笑了一下把车交给游鹤鸣,问他:“会开车了吗?”
游鹤鸣正在思考这些衣服卖什么价格,冷不丁听到对方问自己会开车了没,像是没反应过来,眉眼里清隽散去,剩下迷惘。
盛骄笑了一下,又问他:“这几天看会了吗?”
见她不像是开玩笑,游鹤鸣迟疑着点头:“只看懂了步骤。”
盛骄下巴微扬,指了指驾驶座:“来开吗?”
游鹤鸣凤眼睁圆,漆黑的瞳孔都随之而动。
盛骄把驾驶座让给他,说道:“试一试?”
游鹤鸣手搭在座椅上,有些迟疑。
盛骄只好问他:“步骤记清楚了吗?”
游鹤鸣罕见地有些不太自信,吐出两个字:“应该?”
盛骄趴在车门前闷笑出声,笑声爽朗清脆。
游鹤鸣抿直了嘴角,沉着眸子看她。
半晌,盛骄抬起头来,眼里笑意还未退散,说道:“再教你几次。”
“自己仔细学。”
她爬山驾驶座,仔仔细细给游鹤鸣介绍那些按键。
游鹤鸣听得仔细,他本就一直在观察,只是没有开口问过。
开到郊区之后,盛骄和他交换,笑着说:“慢慢开,我们的命就在你手上了。”
游鹤鸣本来并没有多紧张,盛骄这样一说,他突然觉得心里猛地一沉,下落到低谷般坠落。
手上的方向盘,脚底下的油门有千斤重。
他闭着眼睛狠狠呼吸了几次,这才睁眼看向前面:“嗯。”
他用力踩下刹车和离合,这才放下手刹。
点火,发车,车头也随着轰鸣晃动,游鹤鸣也没有慌,只是缓缓换挡,踩下油门。
等车上了路,就简单许多了。
只需要踩好油门,把好方向盘。
路上没多少人,更没什么车,一条大道随便开。
盛骄笑着说:“还不错嘛。”
“接下来注意上下坡和刹车就好。”
盛骄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就会开车了,十六岁拿了国外驾照,更是每天都在路上飙。
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感受了一番这20码左右的车速,没说话,只是撑在车窗边上夸赞道:“不错,很稳。”
不是人人都是盛骄,也不是谁都能从小接触各种各样的高科技,更不能每个人家里都有百来辆不同的豪车跑车。
阶级的不同,造就了起点的不同。
但即使生在最偏远的地方,也有机会去罗马。
游鹤鸣紧绷着背脊,坐得笔挺僵硬,闻言不禁放松了些,嘴角悄悄翘起。
黄泥土路面上没有人,寂寥安静,只有这一辆车慢慢行驶,甚至称得上是宽阔。
货车的速度逐渐提上来,窗外时不时听见石子在轮胎底下蹦开的声响。
沙子和石块碾压,声响吓人。
盛骄笑了笑:“开货车好玩吗?”
游鹤鸣顿了一会,感觉心里那股沉甸甸的重量随着行驶逐渐消失,像羽毛一样飘散。
抬眼望去,最远方的路在尽头相交,而落日也在那里坠着。
他们像是在追赶着落日。
而盛骄懒洋洋地坐在副驾驶上,托着下巴往外看去。
游鹤鸣眼尾弯了弯,低低地嗯了一声,但片刻后,他又补充道:“不是好玩。”
开车要认真,不能说是好玩。
但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老远有孩子看见货车来了,就开始冲村子里大喊:“他们来啦!”
“送温暖的大货车来啦!”
“车来了车来了!”
正在干活的村民连忙丢下锄头,回家通知老娘拿钱。
妇人把手上的谷壳放在旁边,扯下围在身前的围兜,拿着钥匙就往屋里头去拿钱,揣着一把钱就疾步往村口跑去。
盛骄看了眼村口拥挤的热闹情况,有些叹息:“看来这是最后一单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大家伙都知道,就只能停下这赚钱的勾当了。
她是仗着没人敢怀疑她,可要是真有人去通知了镇上那些戴着红袖扣的人,吃亏的还是他们俩。
游鹤鸣在那边收钱,盛骄在这边数钱。
果然还是做生意赚钱,打个信息差,他们也不收票,赚得就更多了。
她都不需要出油费,这油都是厂子里包的,每天就是在消耗公家的东西。
成本少,赚到多少全都是他们俩的。
不过赚再多盛骄也不会继续下去了,她把钱揣兜里,卖完了就上车走人。
见好就收,可别贪心。
盛骄把周围的村子和路线走了一遍,就没有再去做这样的事了。
游鹤鸣把一颗心放入肚子里,每天都像是在走钢丝般。
他们每次进城都把车洗得干干净净,付长春还夸他们呢。
“这车到你们手上到像是新的一样。”
盛骄笑着说:“这交到我们手上的活,就要认真干,车是我们的伙伴,要好好爱护,这也是厂里的老伙计呢。”
这话一说,更是让付长春欣慰不已。
真想把盛骄同志挖到他们厂里去工作啊。
多好的人才,既会设计衣服,又能开车,说话做事又从容。
盛骄打了个快战,一共才七八天。
等镇上的人听到消息想去询问一番的时候,他们早就已经不干了。
车尾巴都看不着,更别说找人了。
村子里的人都只说是一辆灰扑扑的大货车,车牌号也看不清楚,也不晓得是哪个单位的。
这事稀里糊涂就这样过去了。
游鹤鸣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不过还没等他松口气,盛骄把这几个月赚的钱都拿了出来,排成一长条,摆在桌面上。
“游鹤鸣,我给你分钱。”
第27章 回去前
他们这几个月陆陆续续都在赚钱。
铢积寸累到现在, 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盛骄把这些日子的钱拿出来,分给他:“喏,这是你这段日子入股的钱, 还有你的辛苦费。”
盛骄满不在乎地把钱推给游鹤鸣,很厚一沓。
每一张钱都仔细叠在一起, 整齐有序,散发着金钱的味道。
只要伸手去拿, 就能轻轻松松成为万元户。
这可是七十年代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别人都挣扎于温饱线的时候,盛骄就能赚到这样多的钱了。
游鹤鸣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明晃晃地摆在桌子上面。
只要伸手, 他就成了万元户。
多么简单的事情。
但他脸色收敛,没有去接钱,问她:“盛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钱都是交在盛骄手里,游鹤鸣自己手里从来没超过一百块。
不管是出去买菜, 还是买货物, 都是当天拿钱,多退少补放入小盒子里头。
他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样不是很好吗?
在乡下,都是家里的女人管钱。
虽然盛骄和他的关系有些奇怪,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知不觉中,家里负责拿钱的变成了盛骄, 记账的变成了游鹤鸣。
他和盛骄的关系是紧密的。
但现在为什么要给他分钱?
游鹤鸣握紧双拳, 眼眸沉静, 只是定定地看向盛骄。
盛骄朝他笑:“我给你分钱还不好啊?”
最纯粹也最简单的事,就是把利益均分, 把到手的财富分出去。
最肮脏也最洁白的东西,就是金钱。
最好看也最动人心。
游鹤鸣下颌绷直,眉峰紧拢,气息压抑又深沉:“我不是问这个。”
盛骄捏着手上的纸票,把这些纸票和硬币堆得整整齐齐,来来回回地转了个圈,语气轻松带笑:“那你问什么?”
修长的手指在粮票上轻抚而过,盛骄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背靠椅子,姿态悠闲,细数道:
“你现在读了不少书,认识不少字,文化水平过关。手上会做木工,就连棉花糖都能做出来。厨艺还不错,不仅炒菜好吃,还会做小零食烤饼干做饼干。而且会开车,手上还有钱,回去之前想做什么都行。”
这个时候会开车的人才很少,而且还是大货车,会开这车的人就更少了。
可以去厂子里开车,也能去给领导当司机,反正都会开大车了,只要和领导多说几句,必然有机会去练小车。
就算不喜欢这个工作,过个几年,自己凭着一手木工雕刻技术出来单干也好。
不想工作,也能去读书。
都跟了她这么久,看了那么多,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应该学到了。
只要不蠢,这到处都是商机,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游鹤鸣自然也不是什么蠢人,相反,他很聪明。
就像现在这个时候,他也能聪明地摸到盛骄的心思。
游鹤鸣眉眼下压,薄唇抿直,盛骄越说,他的气息就越低,最后只是有些固执地看向盛骄:“所以呢?”
如画般的凤眼里晦涩不明,眼底一片执着。
“所以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游鹤鸣心底隐约冒出的猜测,直把他戳出一个洞来。
就像是当初掉入河底,浑浊不堪的水流激荡,他在河里几次猛扎,都看不到周大贵的身影。
最后睁着眼潜入水底,混着泥沙的河水激入眼里,忍着疼痛和沙粒的摩擦,撑着去看着这个模糊的世界。
又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天地万物之间,再无别物可以抓住。
胸腔一片窒息之感,眼前的所有都是梦幻和虚无。
冰凉的河水像是穿心而过,四肢百骸、九窍六藏统统传出刺骨的寒意。
密密麻麻地在身体里爬行着,冻得人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盛骄像是全然没在意到,她在底下抽出一张地图,她把地图摊开来。
地图绘制得极其清晰明了,又漂亮无比,彩色的省份、标红的坐标,像是一幅画。
山川丘陵、大江大河奔流不息,横穿地图的黄河和长江不曾回头。
盛骄食指指着地图上面的路线,说道:“你看啊,从北京坐火车,途经这里,再到这里转大巴,然后.......”
这一条条一道道都是已有的道路,坐上火车就能轻松回去。
游鹤鸣的记忆又很好,一想到这里,盛骄神情有些恍惚。坐火车来北京都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火车窗外错乱的夜色和摇晃的座椅,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现在想起来却还仿如昨日。
窗外日头正烈,清而浅地落在盛骄头顶,她的眼神依旧明亮,只是多了几分模糊。
这几个月他们做了不少事情,好像也多了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
游鹤鸣指尖嵌入手掌心,明明他们一起做过那么多的事情。
却还是落下这样的谢幕吗?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广场上飞扬的和平鸽、电影院里冒着气泡的糖水。
黑白电影最终会变成黑色,关闭一切的声音,所有人都要陆续退场离开。
游鹤鸣眼尾微红,一向清亮漂亮的凤眼里藏着雾蒙蒙的一层,他抬起漆黑眼眸,只是喊她:“盛骄。”
盛骄心底轻颤,手指停在某处,无法动弹,片刻后,她重新勾起笑意:“怎么了?”
游鹤鸣薄唇翕张:“盛骄,能不能.......”
盛骄目光沉静,垂眸看向手底的地图,看向地域辽阔,广袤无垠的地图。
从南到北,由东到西。
高山巍峨、白水浩浩。
游鹤鸣低垂着头,挺拔的身姿都有些萎靡,脚尖就顿在原地,似有千斤重,无法动弹般。
他闭了闭眼,后槽牙在打着颤:“盛骄。”
每一个字都极其难说出口般,就连腰杆都变成酸痛,拖着双腿满北京走动时,也没觉得这般疼痛。
他唇瓣轻阖,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我能不能留在这里。”
气氛微滞。
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僵局。
游鹤鸣咽下喉咙里的酸涩,浑身都疼得厉害。
明明只是一个陌生人,只是一个莫名出现在盛迎递身体里的女人。
不知是人、是鬼、是妖还是谁。
他不是早就已经习惯了。
可是他为什么觉得那么难受?
盛骄半阖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挡住神色,整个人都变得模糊起来。
眼里的光彩不知落在何处,只是虚虚的。
手指微屈,指尖敲击着地图,隔着地图敲桌,发出闷闷的声响。
像是一击又一击敲在心尖上。
盛骄轻声问他:“你不想回去吗?”
“回到宛东镇里。”
“你生长的地方,最割舍不掉的地方。”
游鹤鸣张不开口来,他变得狼狈,近乎无措又难堪。
就在盛骄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耳畔传来沙哑的声音:“我更想待在这里,待在你身边。”
“盛骄。”
他轻轻地喊着。
盛骄只是垂眸看向地图,手指绕着宛东镇一次次转着圈,看向这个地方起伏不定的山峦高峰,江川河流。
他们从这里出发,却不一定要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