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诸伏景光突然心底一慌,忍住内心的恐慌和害怕柔声问道,他将手抚上她的脸颊,想用自己的体温温热她冰凉的肌肤。
她又变换了表情,冰冷的情绪逐渐融化,可眼底却流露出脆弱崩溃的哀伤和绝望,晶莹的泪水渐渐从眼角流下,顺着脸颊落到地上。
他仿佛听到了泪水坠落地面的碰撞声,不由心神俱震,瞳孔紧缩。
“我错了,奈奈,别哭了,你哭得我好心疼。”
诸伏景光无措地用手擦拭她流下的眼泪,可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她的眼眶通红,死死咬住唇不肯让哽咽声发出来,雾蒙蒙的眼帘模糊了他倒映在里面的倒影,他心底的恐慌越来越大。
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他做了什么,怎么会让她哭成这样?
他紧紧拥住她,手轻轻抚摸她柔顺的乌发,再安抚她止不住颤抖的瘦弱背脊,想用这种方式让她冷静下来。泪水浸湿衣衫,那一片肌肤被灼烫了似的,他的心仿佛都要碎了。
“再见。”她突然闷闷地说出了两个字,语气决绝。
下一秒,怀里的她突然像被砸碎的雕塑,一块块粉碎,一片片掉落,化为齑粉,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将她一寸寸吹散,彻底消失。
他还维持在抱住她的那个姿势,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要!”
房间里,诸伏景光猛地睁开眼。
视线天旋地转,幻梦破碎,水雾坠落,眼角不知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被刺激的结果。
原来是梦。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紧闭双眼抑制住胸腔中激荡的情绪,泪水
还是不自觉流了下来。
他不想软弱地再流泪了,可他根本抑制不住。
诸伏景光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从刚刚甜蜜又可怕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坐起身看向旁边的闹钟――已经四点半了。
小林医生今天的预约取消了,约了明天再来给他做治疗。
窗帘紧紧拉着,昏暗的房间静悄悄的,暖气熏热的空气让他有些晕晕乎乎的,大脑在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酸胀感少了一些,但昏沉感更加明显了,估计还要多休养几天,大脑才能彻底清醒过来。
他轻轻摸了摸微凸的小腹,想到梦境中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画面,心里一阵怅惘,空落落的。
诸伏景光起床后,套上保暖的衣服,去厕所把早上打碎的镜子默默收拾掉,将自己全副武装后拎着垃圾袋出门扔掉。
网上订购的新镜子还有几天才能到,不能让高明哥发现了。
回到家里,他坐在沙发上在手机上查找菜谱,看有什么吃的适合孕妇,而且又酸酸的能开胃的那种。
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补身体,这样宝宝才能健健康康长大。
只是该如何避人耳目将孩子好好生下来呢?
肯定不能去大医院,就算是剖腹产风险也很大,一旦被医生发现下面的异样,变性人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那样他和孩子都会陷入危险之中,估计得被抓去做医学研究去了。
他突然想到他在上大学时候读医学专业的挚友。
挚友在大学毕业后就去英国继续进修学医了,听说现在已经回国在家乡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主业是做妇幼保健,是当地有名的生产中心。
到时候凭借他们两人的交情,再找个什么借口蒙混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蒙着脸也蒙着下身去剖腹。
只是还需要高明哥帮忙吧,得让他在旁边看着,千万不能让医生掀开看他的下半身了。
*
曾经的诸伏景光似乎回来了,而且变得更加沉稳、冷静、温柔、坚定。
诸伏高明看着弟弟脸上的肉慢慢养回来了,精气神也渐渐恢复了,本该感觉到欣慰和放心,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警察的直觉,他总觉得弟弟像是戴上了更厚的一层面具,彻底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但从外表和举止来看,又是无比的正常,正常到他都找不出一丝破绽的程度。
像是设定好了的程序一样,表现出最完美的一面,不会偏离任何轨道,一丝消极的情绪都没有,露在面容上的只有温柔的笑意和沉静的眼眸。
兄弟俩的生活并不重合,公安给弟弟批了大长假让他休养,而自己整日泡在警察署忙于工作,于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只有早晚两餐短短的时间,以及他偶尔的假期。
餐桌上,弟弟把胡子刮干净了,凹陷的脸颊充盈起来,但线条依旧凌厉冷峻,却被他温柔的笑意冲淡了开来,凸显出俊秀年轻的五官。
微微上挑的海蓝色猫眼时常弯起,眼下仍有青黑,但那种疲惫空洞的眼神已然充溢起了神采,整个人洋溢着恬淡平和的烟火气息,不再像之前那样颓废、萎靡、呆滞。
他总让弟弟不要那么累,不需要给他做吃的,多睡一会儿,可弟弟却说他不只是给哥哥做的,也是想给自己补补身体,把之前瘦下来的肉都补回来。
然后,这段时间的早晚两餐更加丰盛了,甚至还比之前更加清淡滋补,但也会经常出现很酸很重口的食物。
每次他没注意吃进嘴里都会被酸得口水迅速分泌,但弟弟却能面不改色地大口吃下去,还能笑眯眯地赞美,一人把一盘酸梅吃完。
口味变了啊……他记得以前弟弟不喜欢吃酸的。
世间万物都
会变,有时只是眨眼一瞬,眼前就已经沧桑变幻、物是人非了。
诸伏高明有些遗憾,他错过了自己弟弟很多成长的瞬间。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忙于学业,而弟弟寄住在别人家里,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其实很少。
作为哥哥本该好好照顾他,可他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他心有愧疚。
配上酸酸甜甜的食物,弟弟会强忍着恶心努力逼自己吃下其他东西,也不再排斥出门,全副武装之后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跑去哪里,回来后总会带一堆东西回来,藏在自己的房间不给他看。
有一次实在不放心的他去跟踪弟弟,自然被警惕敏锐的弟弟在半路上给发现了,只能尴尬地道歉灰溜溜地跑回来。
谁能想到三十多岁的他为了自己弟弟的心理健康还会干出跟踪人的事情来啊。
诸伏高明表面冷静严肃,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但心里其实也很尴尬。
渐渐地,诸伏高明觉得他似乎真的完全正常了,弟弟真的已经从惊险刺激的卧底生活中逃脱出来,可以真真正正变成一个平凡人重新生活在阳光下。
小林医生在几次问诊后虽然也有疑惑,但患者实在表现得太过完美,每个问题都能心情平和地回答出来,偶尔也会露出些许正常的情绪起伏。
两人聊天轻松自在,患者笑容温柔,举止妥帖,当谈到公安的工作和卧底的经历时也不会流露出警惕锐利的危险眼神,一切都是平和的,非常冷静淡然地分析探讨,极具专业素养。
似乎那段经历已经完全不能影响到他。
只是,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病态不是么?
所以诸伏高明仍然在持续关注着弟弟的行动举止,生怕他在沉默中压抑自己压抑得越来越狠,最终走向支离破碎、遍体鳞伤的灭亡。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有几点不一样的地方,让他觉得弟弟诸伏景光特别奇怪。
就比如,弟弟的穿衣风格越来越不一样了。
明明已经到了三月初春,虽然还带着丝丝点点的凉意,但天气渐渐回暖,可只要一出门他就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而回到室内脱下厚重的外套,里面的内搭居然是很宽松的T恤,松松垮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迷恋上了嘻哈风格。
又比如弟弟他最近越来越注重养生了,几乎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程度,买了一堆养生料理菜谱在家里研究这还算正常的,但主要是他还跟电视里学什么奇奇怪怪的孕妇瑜伽!?
不是健身操,不是燃脂操,而是孕妇瑜伽!!
天知道当时诸伏高明看见弟弟一个大男人跟着电视里一群挺着孕肚的女孩子在瑜伽垫上做操,表情是有多么一言难尽。
但他也没怀疑什么,询问过后,弟弟只是一脸无辜地回答他自己觉得有意思就跟着做了,还说自己现在身体比较虚弱,支撑不了其他剧烈的运动,就跟着孕妇瑜伽调理调理体态。
还比如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照理来说朝气蓬勃、火气旺盛,记得从前弟弟就算再冷的天也不穿秋衣秋裤的,但他现在却买了很多保暖内衣寄到家里,袜子也是毛茸茸的那种,很捂脚,到了初春卧室里还开着暖气,生怕自己生病着凉了似的。
嗯,如果是小时候的弟弟全身上下穿得毛茸茸的确实很可爱,但他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还买了个能捂耳朵的绒绒帽子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还有,弟弟现在有了很多忌口,什么生鱼片、芥末他都不碰了,烧的菜也越来越清淡,调味越来越简单了。
之前他忙于工作,恰巧那天第二天休假,晚上吃完饭想着兄弟俩去酒吧放松一下小酌几杯,弟弟却说他戒酒了,还说必须晚上十点前睡到床上酝酿睡意,不能在酒吧熬那么晚。
他心里无奈,其实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泡吧的人,除了办案和同事会去那种鱼龙混杂的酒吧调查案件外,他自己私下就根本没去过,他想带着弟弟去,不就是看他现在变得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了嘛。
除了各种奇葩的忌口,弟弟他好像唯独钟爱牛奶巧克力味的东西,买了很多这种口味的零食放在家里,时常捧在手中定定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己却又不吃,只是单纯地看,要是不提醒他,他甚至能低头看它一个小时。
是他诸伏高明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真是奇奇怪怪……
第50章 第五十天
“枫原警官, 不好意思麻烦了,还劳烦您跑到我家一趟。”诸伏景光面带歉意,背脊挺得笔直。
温暖的灯光下, 橘色的暖光落在他微微上挑的猫眼里,是一种坚定的柔软。
对面沙发上的枫原昭武摇摇头表示无碍, 略显沧桑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眼角的细纹和蔼慈祥, 有欣慰也有自豪。
“看到你恢复得很好, 我很高兴。”
去年的12月, 组织安插在公安的卧底成功盗取了一部分机密, 暴露了苏格兰的卧底身份,还杀了到死都不肯透露苏格兰真实姓名的小笠原。枫原昭武本以为这位年轻人也会和其他很多前辈一样被黑浪吞噬失去自己宝贵的生命, 却没想到第二天意外收到了诸伏景光被哥哥诸伏高明送到医院的消息。
之前他从小林那听说诸伏景光的心理状态很不好还很忧心忡忡,想着要不要带他去美国找更好的疗养中心去咨询一下, 但看这位年轻人现在神采奕奕、身姿挺拔的样子,他高悬起来的心终于落下了。
还记得当年, 是他亲自把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两人从警校那一批人里挑选出来, 帮他们佩戴上警章, 带领他们一起宣誓加入公安的队伍, 也是他亲手教导他们,带他们领略看似美好的日本东京的背面有多么肮脏黑暗。
他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怀揣着正义和梦想义无反顾地深入黑暗。
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炽明火焰, 力图席卷一切黑暗、焚烧所有罪恶。
至此以后,两张张扬肆意的年轻脸庞隐匿于黑暗, 变换姓名, 将自己的过去全部抹去, 彻底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花了半年时间混迹于灰色地带, 将自己伪装成混道上的混混,成功引起了组织的注意,加入了这帮毒蛇。
枫原昭武愧对于这群年轻人,都是二十出头的人呐,却被他们这群老家伙忽悠进去当卧底去了。
卧底的经历,危险、压抑、鲜血、猜忌、诱惑……有卧底经受不住财色的诱惑堕落沉沦于黑暗,但更多的卧底夭折在任务途中,都无法将名字公诸于世,只能无姓无名地掩埋下漆黑的地底,没有人知道他们背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功勋。还有少部分卧底在回到阳光底下后需要经过漫长的心理治疗才能变回正常人,甚至有些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卧底在回来后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在无限的孤独和恐惧中自杀了。
但他更痛恨那些毒蛇,就是他们将日本政坛搞得乌烟瘴气,还时不时搞出一些恐怖事件威胁到百姓的安危,这群家伙一日不除,天下就不会太平。
这是警方的职责,也是他们不得不背负的东西,更是他们的骄傲和理想――惩恶扬善,除暴安良。
如今,看到他已经从抑郁崩溃的心理状态恢复过来,枫原昭武不禁为他感到高兴,也为日本公安再添一名优秀的警员感到骄傲。
今天,他来的目的不仅仅是看诸伏景光恢复的如何,还想把他召回日本公安。
诸伏景光的长假已经放了两个多月了,枫原昭武代入自己设想了一下,作为一名想要升职、想要在公安更进一步的人,在恢复后一定不想再在家中无聊度日,而是非常渴望重新踏入职场,走入自己熟悉的、得心应手的领域吧。
尤其是诸伏景光的履历已经超越了无数年轻警员,他完全可以跳过普通警员的升职步骤,直接晋升,毕竟他为日本公安付出了很多,也立了很多大功劳。
只是,在枫原昭武发出邀请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面前的年轻人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拒绝了。
“我觉得我的身体还不足以支撑我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位,非常抱歉,枫原警官。”
淡淡的光描摹着男人年轻俊秀的五官,坚定的猫眼里没有
一丝后悔和踌躇,只有歉疚,似乎是在为辜负上司的期望而感到抱歉。
枫原昭武笑了笑:“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我可以批准你晚上班早下班,工作强度不会那么大的。”
诸伏景光非常感激上司的体贴,他知道对方是想帮他减轻压力,毕竟现代年轻人赚钱的压力可不小,稍有落后,就会被后头的人追赶上来,一个岗位一个坑,晋升的机会就少了,就算自己再怎么出色,也不可能专门为他开辟一个位置,更别说赶走别人让他上位了。
只是现在自己肚子里还有孩子,一旦踏入职场他怀孕的事实肯定瞒不住了。
办公室里那群家伙可都是嗅觉敏锐的优秀警官,况且现在他的肚子已经有很明显的凸起了,堪堪能用宽松的衣服遮住,要是穿上贴身的警员制服,那岂不是分分钟暴露。
因为要面见上司,他今天穿的是稍微正式的衣服,但特地买大了一号没那么贴身,双手也为了掩饰凸起的肚子交叉握在小腹前做遮挡。
诸伏景光摇摇头,面不改色地编了一个借口:“我希望到时候能以最完美的状态迎接工作,不想因为身体让您和别的同事失望。”
这段时间为怀孕撒的谎多到无数,已经能让他在胡编乱造时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连一丝生理本能的异样都不会出现。
至少审问过无数犯人的枫原昭武没看出来任何撒谎的痕迹,的确,如果空降的新人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拼劲和素质,确实会让其他职位比这低的年轻人心有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