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日一直批到深夜,更是彻夜未歇,隔天还能精神抖擞的去行宫将那些官员的政绩细细与父皇说明。
那时候父皇很高兴,到她告辞离去时,还赏给她一盒灵宝慧香……
灯花忽地爆了一下。
萧斐将手边的奏疏批完,舒了一口气,往另一边看,却看到卫芜音不知何时已经枕着胳膊,伏案睡着了。
他慢慢起身,没有发出多少动静,绕到书案另一边时,衣袖却不慎刮到奏疏,尽管他飞快的接住奏疏,但这声音落在静室里,仍显得弄出不小的动静。
看到伏案的人仍对周围的变化毫无察觉,气息平稳,萧斐不自觉露出一点笑,他身子微倾,重新端详起卫芜音的睡颜来。
又看她虽然睡着,手里仍握着一杆笔,这会儿笔尖早已掉在案上,涂抹出一团乱七八糟的朱红。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卫芜音。
她的身躯随着呼吸有规律的起伏,面容恬静,退去所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呈现出小女儿的娇态。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晋阳公主坚毅果决,做事也是一丝不苟,对待任何政事都显露出不同寻常的熟稔来;
有时候甚至会让他生出一种错觉:她从前根本不曾被养在深宫,而是跟在元康帝身边,由元康帝手把手教导如何处理政事。
俯身看她的时候有些长了,目光不经意间微移,落在她身边那些还没批完的奏疏上。
已过三更天,夜里的风添上些许凉意,他稍稍移过身子,挡住窗外清风,打算抽走她手里握着的笔,替她将剩余的奏疏批完。
手才刚刚伸出去拈住笔杆,伏案浅眠的人忽地惊醒,原本握着笔杆的手迅速松开,轻软衣袖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紧跟着一点寒星划过,尖锐的簪尖直逼他的面门——
那就像是经历过成百上千次危险以后本能的反应,力求一击即中!
萧斐反应极快的出手,托住卫芜音的手腕,另一手闪电般的抓住簪尖,阻住她刺向前的力道。
只是掌心无可避免的被簪尖刺破,他此刻也顾不上许多,赶在她开口叫人进来之前,轻喝,
“殿下,是我!”
第29章
卫芜音在看清楚眼前的人以后, 周身那种瞬间迸发出来的力量也消退掉,转眸看一眼仍被萧斐握住的手腕,只简短吐出一个字, “手。”
腕上一松,但失了禁锢的手腕仍残留着隐隐的抓感。
她坐正身子,随手一抛, 之前那根被她紧抓在手里的金簪“咚”的一声落到书案上。
而后收回手,左手跟着覆在右手腕上, 轻轻地揉着。
过程中又瞥向萧斐一眼。
若非萧斐刚才突然接近她, 她也不会在意识朦胧中, 疑心有刺客近身。
前世这样的情况颇多。
她初初当上监国公主那几年, 因为对处理政事毫无经验, 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傀儡, 甚至一干朝臣对她颇为轻视, 有需要商议的事,至多也不过是知会她一声;
后来她一点点站稳了脚跟, 那些行刺也就接踵而来,小到从吃食上着手下毒,大到当街成规模刺杀;
她身边的人因此被历练的身经百战,她同样摸索出了一套应对之法。
也是从那时起,她所有的发簪的尖端都打磨得尖锐而锋利,在那些令人防不胜防的近身行刺中, 她能做到迅速拔下发簪当做武器,为自己争来一息时机, 让身边人得以出动, 制住刺客。
最初发现自己重生回来以后,她便将这件事交给绿拂去办, 方才她若及时出声,外面的绿拂等人就会立即进来擒拿刺客。
只不过萧斐反应极快,马上阻止了她。
就是出手太重,这会儿瞧着,刚才被他抓过的手腕已经红了一圈。
虽说事出突然,他也是一时情急,但心里到底还是漫上一层恼意。
卫芜音借着喝饮子的机会平息自己,另一边,萧斐也在看那支被她随手抛到桌上的金簪。
在骤然看到那锋利到非比寻常的簪尖时,他的眉心几不可查的抽了一下。
掌心被刺破的位置隐隐生疼,翻过手掌一看,伤口极深,血迹漫到掌心,恍惚间让他想起从前。
打仗时刀剑无眼,他曾于仓促间抓住敌人扎过来的长矛,开了刃的长矛割破他的手掌,到最后回营时处理伤口,掌心早已是血糊一片。
就差一点……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在这处恬静安谧的公主府里,他竟然有一瞬间回想起了在沙场时的凶险。
随即又是一凛。
看她刚刚出手的速度,即便是在睡着时,仍能冷静的做出那样的反应,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难道说……
这座公主府,并非看上去那般安全?
这样想着,就投去探究的目光。
卫芜音这会儿放下杯盏,拿起桌上金簪准备收起来,视线一扫,忽地看到尖端有一抹殷红。
转头就看到萧斐似是探究的眼神,她知道他奇怪的是什么,径直岔开话题,视线落向他微蜷着的手掌。
“受伤了?”
她记得萧斐当时是拿另一只手堵着簪尖的,应该就是那一下,不慎刺伤了他。
萧斐往回收了收手,“一点小伤,不妨事。”
听这话的意思就还是伤着了,卫芜音这会儿困意全消,起身走到另一边,从一个漆金攒边檀木柜里取出伤药,回身往书案上一放。
之后没再管萧斐,自己从堆积的奏疏里抽出一本来,继续批阅。
萧斐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状说道,“殿下去歇息吧,余下的这些,臣可以替殿下批好。”
卫芜音正要开口,忽地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来——萧斐突然过来抽走她手里的笔,大概就是想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帮她把余下的这些都批好吧。
不由得又在心里叹一声,这人别看在朝堂之事上分寸不让,私下里倒是仗义。
想到这里,不免半是试探地道,“王爷既然连奏疏都能替本宫分忧,那南下巡盐的差事……”
“殿下,”萧斐仍坐在她这一侧,闻言转头看向她,眼里虽含着一抹笑,意味却深长,“一罐伤药换一个巡盐御史,微臣便是有心想成全殿下,恐怕底下的人也不愿答应。”
一番话拒绝的干脆,毫无委婉之意。
这个回答自然也在卫芜音的意料之中。
她也没想过萧斐会因这种事而轻易答应,即便被拒绝,也并无不悦,只慢条斯理批好一本奏疏,在去拿下一本的时候,口中说道,“巡盐的差事,本宫当初既与你说得清楚,大家各凭本事揽差,如今既然由你的人去办,我也不会从中阻挠,硬抢一个位置。”
“只不过另有一件要紧事要办,我的人不好大张旗鼓的出行,想从你这儿行个方便,借巡盐的掩护,替我送个人去江南而已。”
说到这儿,她同样转头看向萧斐,“如何?”
萧斐在心中思量一圈,盐铁都是朝中的重中之重,他的人已然揽了巡盐的差事,铁矿也要有人督查。但铁矿一直有杨家一派把持,其中账目更是只有杨仆射才清楚最真实的数据,如今她想借他的人掩护,送人去江南,目的应该就是这些账目。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既是殿下开口,微臣自当照办。”
他这期间一直在单手上药,伤在右手掌心,左手涂抹时总有些力不从心,此时药已涂好,包扎上却又遇到了难题。
一卷纱布绕在掌心,剪断时左手总是不听使唤,剪刀东倒西歪,半晌也只将纱布剪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卫芜音见他忙忙碌碌了半天,却一直不曾包扎好,终于有些看不下去,起身走过去,从他手上拿过剪刀,扯着纱布的一端“喀嚓”几下,就将多余的纱布剪下。
她丢开剪刀,正要回去,却听萧斐说,“殿下可否好人当到底,帮臣包扎好?”
卫芜音眉头微蹙,萧斐见状,跟着出声,“不劳烦殿下也好,微臣还是自己来吧。”
说着,他开始艰难的用单手在剪开的纱布上打结,打结的过程中不知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了掌心处的伤,就看他手上顿了顿,似是在等伤处的疼痛散去一些。
卫芜音忍不住问他,“萧斐,你在军中受伤时,就从来没有自己包扎过么?”
她那簪尖又不是多利的利器,总不至于被戳一下,就全然不能自理了吧?
问是这样问,到底还是看不下去,拍开他碍事的左手,三下五除二替他系好结。
萧斐看着手上缠好的纱布,不忘道一声谢,然后才回答卫芜音刚刚的问题,“自是时常包扎过的,只是单手包扎往往姿态不好看,微臣如今在殿下面前,总不好太过失态。”
这倒也是个理由。
此时时辰已是不早,卫芜音不再管他,重新坐回去,拿起下一本奏疏,继续批阅。
斜地里伸出一只手,一出手就拿走了几本奏疏。
原本摞在眼前的小山倏然矮了几分,卫芜音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见萧斐也坐回了之前的位置,受伤的那只手里握着一支笔,正蘸了朱砂来准备写字。
她想了想,“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两个人一起批,总比独自批阅要快一些,”萧斐说着话,笔下也不停,运笔如飞,很快就批好了一本,“殿下帮微臣包扎伤口,微臣无以为报,便留下继续替殿下分忧吧。”
他这么说,卫芜音也没有推辞。
毕竟萧斐说得不错,两个人一起,总比她自己一个人批阅的速度快。
屋子里再次静下来,唯余奏疏翻动的声音,以及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最后一本述职奏疏批阅完毕,夜色也已经浓得像翻倒的墨汁,外面的梆子声响起,已过四更天了。
之后不久就要上朝,卫芜音看着整理衣裳准备告辞的萧斐,大发慈悲道,“你现在回去,也歇不了多久,今晚就留下吧。”
……
这个时候收拾一间客房出来,也只会平白多耗时间,书房里倒是有供人休息的床榻,但放任萧斐歇在满是公文的书房里,她总是不放心的。
最后便允他歇在自己的寝殿。
卫芜音的寝殿,萧斐进过多次,但在这里留宿却是第一回 。
殿内香气幽微,暖黄灯烛熄灭以后,月色从窗外透进来,满室幽静。
卫芜音早已在帐中躺好,不知是不是困意已过的缘故,尽管她阖着眼,呼吸均匀,精神却总是高度集中,一瞬不错的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有脚步声传来,不多时,纱帐再次被人从外面撩起。
身侧软褥陷下去一块,属于另一人的呼吸声跟着落在耳畔。
这不是萧斐第一次躺在她身边,以往的每一次,她听着他在身边平复呼吸,心中并无波澜。
但……今夜的呼吸声,似乎过于扰人了。
萧斐自躺下以后,原本的倦意也散了个干净,呼吸间尽是氤氲如濛雨的春水碧香。
明明四周极静,他却总有种燥意,这燥意像在他身周架了几盆火,熬得他只觉得血液都在身体里滋滋的响,逼着他在心中默念了好几声清心诀。
……
卫芜音这一觉睡得不慎踏实。
清早叫醒她的不是绿朱,而是萧斐。
“殿下,起了。”
她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看到已经穿戴妥当的萧斐,她便也慢悠悠坐起来,心安理得的伸出手去。
萧斐会意,将前一晚熨烫一新的衣裳拿过来,服侍她穿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寝殿。
到一切收拾妥当,一个从公主府正门出去,一个从后门离开,又先后抵达宣德门前。
此时宣德门前还有一辆马车停着。
杨仆射正慢悠悠的从车里下来,等在外面搀扶他的,是他的孙子,杨子旭。
见到卫芜音也从车里下来,杨子旭的面上一喜,才要向她请安,不知怎的,就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冷冷地盯住他。
他下意识回头,却见不远处,萧斐也带着随从走向这边。
杨子旭心中诧异:
晋阳公主和摄政王几乎是同时到的,难不成……他们是结伴前来的?
但看晋阳公主连个眼神都不曾分给摄政王的样子,他又很快排除了这个猜测。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晋阳公主与摄政王不合,他们二人又怎会结伴同行?
第30章
不知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萧斐今日的话格外的少,等众人一道分派好了政事,各自离开时, 他也不曾像往日那般见缝插针的找卫芜音说几句没用的话,而是一个人默默出了次都堂,径直顺着长庆门出宫了。
卫芜音看着他的背影, 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堂堂监国公主, 难不成还要去猜他的心思不成?
除了萧斐的反应, 还有一件事让她觉得奇怪:
今日一早, 从她进入次都堂开始, 云林的目光就总是若有若无的往她这边打量, 一旦她察觉到, 看回去, 云林又立刻表现的与往日无异。
她不得不疑心,莫非太后那边又有什么麻烦事在等着她?
想到这里, 不免望向福临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