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芜音将信将疑,“且说来听听,你想推荐谁?”
萧斐进来时,原来候在这里的宫人便自觉回避,院中早已无人,但他还是先回身关上门,同时仔细看了看外面。
卫芜音冷笑一声,“怎么?怕隔墙有耳?”
“凡事小心些,总是没错,”萧斐说到这里,跟着补充一声,“殿下不要误会,微臣并非信不过殿下府中的人,只是习惯如此,便是在微臣自己的府中,也是会时常查看周围的。”
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卫芜音懒得理会,转身坐在桌边,手里仍端着饮子盏,下巴朝他一抬,意思是既然周围都已经查看过了,那就快说。
萧斐也坐过来,“闻野既然升任了万年县县令,高陵县法曹这个位置,就也空出来了。吏部的调令不会那么快,更何况若让他们选人,不过也是像前些时日在政事堂那般光景。但衙门里的法曹不比县令,只要给的银钱多,捐个官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件事卫芜音也清楚,虽说她前世处处都与萧斐不对付,但这人也算是办了几件大事,其中一件就是清理了一大批靠着家中捐官进入府衙的人。事后引来了大批人的不满,也都被他镇压下去了。
想到这里,她大致明白了,“所以?”
然而萧斐却并没有顺着她猜测的意思往下说,反而跳过高陵县,把话头引到了万年县上,“万年县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县衙,但内部关系之复杂,堪比京兆府。当初温卿予能够在万年县令的位置上坐稳,是因为他是秦国公的女婿,秦国公的背后是太后,朝中浊党势力虽杂,却也愿意给秦家这个面子;
但是闻野不同,闻家无论在京中还是地方,都不过是个小小的书香之家,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每每任满都不能离开高陵县,始终待在这个小小的法曹位置上。”
卫芜音听到这里,想起前世,闻野就是因为查了温卿予的案子,时隔多年仍然遭到毒手。
“殿下要重用闻野,微臣自然不会阻拦,但微臣有一言,还请殿下听听。”
“你又要说什么?”
萧斐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殿下重用闻野的前提是,闻野能安然无恙的活着。”
她能保证的只是闻野在外的安全,而萧斐所指,是有一个能真正与闻野共事之人,这个人只能在万年县衙中来找。
“所以……你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高陵县法曹这个缺儿,”卫芜音屈起食指,敲在手中的杯盏盏沿,又是一哂,“你方才也说过了,万年县县衙内部派系林立,堪比京兆府,出现一个缺儿,就会被人急着补上,如今除了万年县县令空着,还有什么位置是空的?”
萧斐故意卖了个关子,“眼下虽然没有,但是可以调换。”
他等着卫芜音主动来问,但卫芜音并不曾如他所愿,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交,萧斐先败下阵来。
“万年县现在的法曹落了个把柄在我手中,他若还想继续做官,就得听从我的意思,离京去高陵县。”
她就知道他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你既然都安排好了,把人调过去就是了,”卫芜音多问了一声,“你打算把谁放在万年县法曹的位置上?”
“微臣还在军中时,有一位副将,名叫侯葵,”萧斐似有感慨,“此人勇武非凡,观察力更是惊人,可惜他在一次战役中身受重伤,从此不良于行,他也因此一蹶不振,自暴自弃之下差一点儿就死在了战场上。”
卫芜音听后也有些唏嘘。
“回京以后,我把他也带回安顿下来,只是看他日日浑浑噩噩,不忍如此人才就此成为行尸走肉,若给他一份差事,凭他的能力,必能让天下人多一分公道。”
萧斐说得恳切,侯葵的经历也令人叹息,然而卫芜音把萧斐进来之后说过的话仔细回想一番,忽然回过味儿来。
“萧斐,你打的好主意,竟敢让本宫出面替你当这个恶人。”
能进万年县里的,身后都有些势力,想单靠一个把柄就轻易把人调走,根本是异想天开。
萧斐即便仗着摄政王的身份,直接从中运作,也不过能压下他们一时,日后还是会被背后的势力抵制,于他在朝中不利;
她就不同了,她是公主,天然就不会与谁在一个阵营,得罪与否都不打紧。
“殿下息怒。”萧斐从她手中拿走玉盏,转而拈起一颗龙眼,试探着悬在卫芜音手上。
卫芜音看着他的动作,并不伸手去接。
萧斐只好暂时收回来,另想了一个理由,“非是微臣有意让殿下替我当这个恶人,只是底下捐官之举日渐猖狂,殿下在明,无论是怎样的态度,都不会让他们放松警惕;微臣则不同,萧氏族中不乏捐款者,在他们看来,我和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若能因此做事,收集证据,自然方便得多,他日为殿下分忧也会更多。”
“当真?”
“千真万确。”
卫芜音垂眸思量一番。
查处捐官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眼下他之所言也还算有理,若要让闻野在万年县任上做得稳,身边的确需要一个可以信赖之人。
然而心中到底不痛快,“万年县的那个法曹,落了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殿下恕罪,微臣还不能相告。”
卫芜音眯起眼,“你让本宫当恶人,却又说不能相告?”
“但微臣可以给殿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萧斐说,“那法曹名叫仲卜仁,按辈分算,他是仲月行的叔父。此人看上去忠厚老实,实则极为好色,若是私下出行,看到貌美小娘子,更是会出言调戏几句……”
趁着卫芜音思索的功夫,萧斐继续说,“今晚酉时二刻,仲卜仁会在蔡河渡口乘船,殿下的别院直通一条水道,若是仲卜仁言语间冒犯了殿下……”
调戏公主,冒犯天威,便是给仲卜仁一万个色胆他也不敢;但若是在私下里,互相谁也不知晓对方身份,那可就不一定了。
而晋阳公主本就因仲月行行刺之事心生不悦,若发现是仲月行的叔父冒犯她,盛怒之下,捏死他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这时候若仲卜仁侥幸遇见了途经此地的摄政王,被摄政王指点明路,再由摄政王从中调停,请公主将其从轻发落,撵他出京,眼不见为净,届时吏部再发出一纸调令,恰巧将他调任到高陵县去,绕了这么一大圈下来,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到时再趁着众人不备,举荐侯葵补上万年县法曹的位置,也是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他的把柄也落在了你的手里。”卫芜音冷笑一声,难怪萧斐之前不肯说是什么把柄,敢情这把柄也得她出面才能拿到。
萧斐郑重向着她行了一礼,“此事让殿下受了委屈,微臣实在惶恐,只求殿下能体谅一二。殿下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微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为殿下办成。”
她倒的确有件事在做,席玉如今正和她府中护卫打得火热,日后她自然少不了时时请他到府中,虽说萧斐答应过把人借给她用,但也难保他以后不会反悔。
想到此处,她一扬眉,“也罢,刀山火海不用你下,本宫正在做一件事,你只要答应,不出面阻挠就是。”
“不知殿下所指的是何事?”
萧斐莫名觉得,他好像,也掉进了卫芜音给他挖好的坑里。
卫芜音看一眼他手里的龙眼,萧斐会意,剥开龙眼,小心的递到她手中。
龙眼果肉紧实,入口果香清甜,吃过一颗龙眼,她笑道,“本宫自不会做那杀人放火之事,你答应了就是。”
萧斐沉默半晌,据他所了解的,她的确不会去做什么杀人放火之事,贪污受贿也不可能;又想到她一直说,想要兵权,要来的护卫还都是神武营里的禁军……
或许玄机就在这里吧。
“好,微臣答应殿下。”
……
不出一天,京中世家高门里又传开了一件事。
万年县法曹,仲卜仁,忽然被吏部的一纸调令调去了高陵县。
调令是上午发的,人是中午启程的,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到达高陵县了。
万年县内各个职位的背后牵涉众多,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各家急着把自己人找到近前来问话,一来二去,其中的内情就浮出水面。
那仲卜仁在蔡河偶遇正要回府的晋阳公主,一见之下色胆包天,言语间冒犯了晋阳公主。晋阳公主盛怒,当场就要处置他。仲卜仁也算是侥幸,当时天黑,没有人看清楚他的长相,被他寻了个机会溜了。
隔天仲卜仁一到万年县县衙,就听同僚谈起此事,说晋阳公主正派了人到处去查昨晚蔡河上的登徒子,他慌得不行,正赶上吏部忽然来了一纸调令,急急忙忙就接了调令赶去高陵县赴任去了,连新县令到任都不曾过去打声招呼。
大多数人都清楚仲卜仁还是仲月行的远房叔父,想到仲月行曾经行刺晋阳公主的事,若真被晋阳公主揪出来,怕是当场就得处置他。
好歹也算捡了条命,至多日后再寻机会把人弄回来就是了。
这件事暂且搁置一边,众人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吏部可有其它调令,新任万年县法曹是谁?”
新任万年县法曹是侯葵,此人曾在与突勒兵交战时受伤,落下残疾,后承蒙皇恩,回京待命。如今好不容易空出一个他能胜任的位置,吏部便直接让他顶了缺儿。
此事告于段落,众人又开始忙碌于新的事。
自闻野进京赴任以后,卫芜音召他到府中几次,专门与他讲了些朝中之事,又让人绘制了朝中部分要员名册送予他,方便他尽快了解京中关系。闻野对此颇为感激。
之后卫芜音又接连请席玉到府中几次。
府中西院新到了一批从京郊大营送来的练兵设施,卫深等护卫虽然同样出自军中,但却不曾用过这些。
听说这是摄政王在北境时,为应对北地突勒人的袭扰,专门给北境将士设计使用的;后来他被调回京中,掌管京畿大营,这些设施的用法也就顺便教给京畿大营里的将士们了。
而席玉正好出自北境军,对于这些东西自是无比熟悉,一来就带着众人将这些练兵设施安装好,详细讲解各自的用法。
这几次,卫芜音都陪同席玉一起去了西院。
席玉带着府中护卫演练时,她就坐在点将台上往下看,中途歇息时,便就刚才看到的情形,带着不解之处向席玉请教。
一开始席玉面对她还有些紧张,后来见她说起练兵来,虽然不了解之处仍有很多,但对他教给护卫们的东西也讲得头头是道,慢慢的也就放松下来,说到兴起时,还会额外再说些兵法之类的东西给卫芜音听。
后来有一次,卫芜音似是随口问他,“若将来有机会摆在席知县面前,任你选择,你是选择继续从文,还是从武?”
席玉沉默半晌,思索过后郑重回答她,“那就要看哪个选择对天下更有益处。”
“若你的选择与你追随之人相反呢?”
她没有明说是谁,但对于这个名字,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果然就见席玉沉默得更久,他似是第一次露出茫然之色,“将来之事还未可知,但臣想,臣立誓将毕生追随之人,他所做出的的选择,一定都是对天下有益的。”
果然。
卫芜音看似随意的瞥向摄政王府的方向,颇有些惆怅的想:
要从他手里撬走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她不再继续这个假设,见天色已晚,不再继续留人。
但席玉临走之时,她还是决定开口,邀请道,“下月是我的生辰,席知县会来吧?”
席玉流畅的向她行了一个文臣礼,“臣,一定前来恭贺。”
……
转眼到了九月十四,卫芜音的生辰。
从早上开始,公主府门前的车马就没有停过,一整条巷子里挤满了来贺喜的人,好在公主府的地方够大,就算整个京城的官员带着家眷都来了,也还能装得下。
卫谦带着府中管事迎接众人入府,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卫谦等人在前面忙得脚不沾地,卫芜音也没怎么得闲,她一大早就进宫去向太后请安,在福临殿听了太后好一阵教诲。
太后这段时间身体欠安,心情也不佳,不知情者只当太后是年纪大了,加上暑热,难免有些小毛病儿;卫芜音却知道,太后当初在一天之内痛失两名得力之人,心情能好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