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明连忙送了个高凳子过来,小心的扶着卫然踩上去,小太子的身影这才从香案后面显露出来。
主持大典要说的内容是事先由杨仆射等人拟好的,其中有些字太过深奥,卫然哭天抹泪了好几日,才勉强把这一篇文章读熟。
此时他手捧黄绫,仔细诵读其间内容,百官站在周围恭敬聆听,待诵读完毕,卫然接过卫芜音递来的火把,表情严峻的点燃青铜大鼎内足有小儿手臂那么粗的香。
青烟从青铜大鼎内升腾而上,这像个信号,不远处的传令兵一举令旗,数十门礼炮对天齐鸣。
卫然再次接过卫芜音递来的特制的小弓箭,对着天空,使劲儿拉开弓,再猛地一放。
一支响箭破空划走。
秋狩正式开始。
礼炮的轰鸣声响彻整座猎场,回音阵阵,不绝于耳。
卫然小心翼翼的跳下高凳子,紧张的看一眼卫芜音,扯扯她的袖角,问,“阿姐,这就算结束了吧?”
卫芜音点点头,“百官大多都会往猎场深处去,那些地方猛兽较多,等他们回来,或许还会比上一比各自打回的猎物。”
“那……”卫然朝她挤了挤眼睛,从腰间摸出一个藏好的小弹弓,“阿姐!我们这就去打兔子吧!”
骊山的马场里养着宫中的许多名贵马匹,卫然坐不了高头大马,便骑上一匹小矮马,看着倒也像模像样。
两人没有往猎场深处去,只在边缘浅浅的游了一圈儿,卫然的小弹弓力道不大,平时也只够打些雀儿用,即便看到有兔子跑过去,他也追不上,弹丸打出去不知道多少枚,却一样猎物也不曾打到。
他倒也不沮丧,一路上跟在卫芜音身边说着自己这些天里的趣事,到回来时,卫芜音让卫深去打了一只兔子回来,送给卫然。
晚上的宴席摆在行宫之中。
宴上吃食多是白日里大家打回来的野味儿,卫然又在卫芜音的陪同下说了些必要的开席的场面话,到宴席散去时,卫然也因为白天玩儿的太多,精力耗尽,困得呵欠连天,由高大明抱着回去安歇了。
骊山秋狩除了第一天有这些必须进行的仪式以外,余下几天便是大家各自放松玩乐的日子,有些对打猎没兴趣的,便会结伴去泡温泉,或是到山间花圃赏花等等。
卫芜音没怎么出主殿,听卫深说大家都想去打猎松松筋骨,便准了他们自由进猎场,卫深每日里从中挑选出些人留在主殿,护卫公主的安全,余下的人尽情在山林间跑马打猎,到了晚上,就随便找个空地,点起一堆篝火,吃白日里打回来的野味儿。
这期间还有个意外之客时常加入其中,就是卢家九郎。
卫深回来将这件事秉给卫芜音听时,卫芜音只说,既然卢九郎愿意和他们一起打猎切磋,那他们也无须手下留情,只将他当成身边任何一个护卫兄弟,有猎一起打,有肉一起吃,其它什么也不必问。
卫然时常缠着她,要和她一起出去玩儿,卫芜音闲来无事,也陪着他玩了几回。
夜里从温泉殿回来,四周都静悄悄的,天边明月高悬,四周开阔,显得月亮距离人特别近。
卫芜音在原地停留了片刻,静静看着月亮,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放松的时候了。
进到屋内时,留在屋中的绿朱立即递上来一块玉牌。
她瞥过一眼,问,“人在哪儿?”
这里不像公主府,虽然夜里很少有人走动,但毕竟人多眼杂,周围也没有什么能隐蔽的地方。
“摄政王说,殿下若能见他,把窗子打开就好。”
“那就去把窗子打开吧。”
萧斐这个时候请见,要说的多半是皇庄之事,他们明日再在这里待一天,后日一早便要回京,皇庄的事也要在后日立即开展行动,这中间不能出任何岔子。
挨着一丛绿竹那侧的窗子打开,绿朱在屋内准备好茶水,退出门去,与绿拂等人守在四周,以防有人窥视。
卫芜音走到窗边,向外看出去,风将竹叶吹得沙沙响,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一片黑暗,若是被不知情的人从外面看过去,好像屋内的人已经就寝了一样。
她没有一直在窗边等着,看过一眼以后,回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慢悠悠的品。
窗边传来响动,萧斐利落的从窗外跳了进来。
“看不出来,”她搁下茶盏,“你倒是有当梁上君子的天赋。”
“殿下过奖了。”萧斐进来以后就关上了窗子,将带过来的东西放到桌上,示意她看。
纸上画着京中地图,在一些主要的地方都画着奇怪的符号,“这又是什么?”
“是京中适合做埋伏的地点,着重画出来的路线是殿下平日里常走的。”萧斐将图上标注一一指明。
萧斐这样说,她便明白了其中用意。
等到他开始着手收回皇庄以后,她也要出面安抚宗室,他们两人势必都要承受宗室的怒火,若有极端情况发生,宗室里有人想要泄愤,破釜沉舟,的确能做得出派人伏击他们的举动。
所以他提前摸清路线,排查四周,做出可能的假设,而后提前示警,让她有时间布置下去,让护卫做好应对。
“多谢。”她收起地图。
事情说完,萧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卫芜音看着他道,“这里院落之间离得近,你就不怕被人看出端倪?”
萧斐却道,“微臣来了这么久,殿下还未赐微臣一盏热茶呢。”
卫芜音直接把一整壶茶都推了过去,“喝完快走。”
萧斐坐着喝茶时,她坐到妆台边,拆下之前简单绾好的发髻,拿起牛角梳慢慢梳理长发。
忽听身后的人说,“殿下的隔壁住着太子殿下,微臣那边与杨仆射相邻,这两处如今都已经熄了灯,微臣的屋子也已经让人做出就寝的模样,殿下若要留微臣……”
卫芜音放下牛角梳,走回他身边,提起茶壶往自己的茶盏里重新倒上茶水。
萧斐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她刚刚走过来的时候,还飘了一绺发丝在他手上,有轻柔的痒。
他看着她倒茶的动作,一时猜不出她是同意还是拒绝,只顺着她拿起茶盏的手,看到温热的茶水漾在盏壁。
看她晃了几下茶盏,并不喝,转手却把茶水倒出去,而后指着被泼出去的水泽,含笑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什么?”他随意扫过一眼,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卫芜音把空盏往桌上一惯,揭开谜底,“是你想的美事儿!”
……
卫芜音前一晚没有留萧斐在屋中,萧斐应该也是被拒绝得多了,早已习惯,“自荐枕席”不成,他和往常一样恭敬告退。
但白日里却一整日也没见到他。
据她所知,萧斐这些天在骊山可没闲着,宗室里不少郎君约他进猎场打猎,官员中也有不少人等着与他商量事宜,他那边的院子基本上来往的人就没断过,可今天却安静的不同寻常。
让绿拂侧面去打探,最后从青桐那边问到些消息来,说是他家主子今日觉得身子不爽利,想歇一歇。
卫芜音听到这里,下意识往萧斐院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想:昨晚看着还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就不爽利了?
到下午时,卫深忽然兴冲冲来见她,想请她来做个裁判。
一问才知道,这几日席玉、卢九郎都在和他们一起打猎,以往大家比的都是谁最后打的猎物多,比来比去着实没什么意思。最后还是席玉提出来,可以用军中训练敏捷力的法子,让众人从四周抛出猎物,留在场中的人不光要猎取猎物,还要阻止对手猎到猎物,最后看谁手中的猎物最多。
这个提议得到了在场众人的一致通过,席玉和卢九郎是一定会上场的,府中其他护卫一商量,推出他们当中本领最强的卫深代表大家参与比试。
卫芜音欣然同意,到卫深他们选好的场地时,就看到周围关着许多刚捉来的猎物,席玉和卢九郎均是身着劲装,坐骑同样神骏。
看到她来,卢九郎当先跳下马来,洒脱的与她行了一礼。
席玉也下马走过来,稍有些拘谨的与她见礼。
隔了多日未见,席玉看起来似有些消瘦,想来是因为萧斐交代给他的事不好处理,让他费了不少心神。
卫芜音与他们二人分别寒暄两句,坐到已经布置好的裁判席上。
其他人均已准备好,参与比试的三人也站到场地中间,利落上马,神态也逐渐变得严肃。
比试开始,随着猎物不断被抛进去,三人各自为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互不相让。
在他们这边比得热火朝天时,萧斐的院子却极静。
他今日推了所有的邀约,也不曾接待过哪位同僚,只在屋子里画窗外绿竹。
青桐从外面走进来,他听到动静,并未抬头,手上笔触不停,只吩咐道,“叫席玉过来。”
“公子,那个……”青桐清了下嗓子,“席玉现在恐怕过不来了。”
“怎么?”萧斐问着话,提笔放进笔洗。
“席玉和卢九郎一起跟晋阳公主府上的护卫比试武艺呢,”青桐想了想,接着把后半句话补上,“晋阳公主也在场,听说是在给他们当裁判。”
“啪”的一声,是毛笔被彻底丢进笔洗,笔杆与笔洗的沿儿相撞以后发出的声音。
“备马,”萧斐也起身,“随我一道去打猎。”
……
场上的呼声愈发热烈,最后一箭射出,比试也出了结果。
卢九郎的猎物最少,他比试到后面已经没有招架之力,全凭下意识的反应做支撑;卫深虽在禁军大营待过许久,但到底不敌战事经验丰富的席玉。
众人围着席玉称赞个不停,卢九郎也一边抹着头上的汗,一边问席玉是不是真正打过仗的人都像他这样厉害,言语间满是对军中的向往。
闹过一阵,还有最后的仪式要进行,晋阳公主会将事先定好的彩头儿送予获胜者。
席玉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卫芜音,忽然,凭空飞来一支羽箭,精准的扎在中间的空地上。
“保护殿下!”卫深吓了一跳,连忙护在卫芜音身边,其他护卫也反应迅速,围在周围,呈防备架势。
骊山周围都有重兵把守,按说不会出现这等事,是何人如此轻狂——
不远处忽然传来马嘶。
众人下意识看过去,黄昏下,一匹通身雪白异常高大的骏马猛地落下前蹄,马上之人身着玄甲,一手握弓,一手利落勒住缰绳,神色漠然的朝这边看来。
看情形,方才那支极为凌厉的箭,就出自他之手。
在他身后,又有两人赶上来,控马停在他身侧,面上表情十分复杂。
人群中寂寂无声。
卫芜音看向端坐马上之人,眼中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变为在人前惯常出现的冷意。
她微挑起眉,示意萧斐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微臣无意惊扰殿下,还望殿下恕罪。”萧斐也是一惯的冷淡模样。
他说着抱歉的话,目光跟着从席玉脸上扫过,那一眼如寒霜,让席玉下意识变得如同一个被发现做错事的孩子,最后,那目光才落向深扎进地面、犹自颤动的箭羽上。
“青梧、青桐。”
二人连忙应声。
“方才飞过去一只鹰,你们可看到了?”
第47章
被叫到的青梧、青桐二人互相对了个眼神, “公子,方才的确有一只鹰飞过去了。”
但那只鹰已经飞过去很久了,他们在旁边看得明白, 主子今日心情不佳,方才那一箭根本就是冲着逼停席玉去的。
其实按照他们对席玉的了解,还有对主子过往态度来判断, 席玉今日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本身就是从武将转为的文臣,若有机会, 自然还是会向往从前在军中时的那些日子, 至于他时常和公主府护卫在一起切磋, 原本也是被主子默许过的。
或许原因在晋阳公主那边?
青桐想得杂些:
主子这段时间又是往公主府送练兵设施, 又是送弩箭, 这些东西不足为据, 送得再多, 没有得力的人也是白搭;
但是人就不一样了,席玉在军中时就是佼佼者, 虽然他对主子是忠心不二,但晋阳公主是何许人也,就算不拉拢他到自己的阵营,平素从他这里打探些闲事,再从中分析分析,说不定就能推出主子近日的动向……
晋阳公主和主子千好万好时, 当然不会针对主子,做什么不利于主子的事;
但是……万一哪一日, 他们俩人掰了呢?
这都是隐患那!
短短几息的时间, 青桐已经想得极其长远,再看向席玉那边时, 就决定,等席玉来见主子的时候,把人拉到一边,好好和他分析分析其中利害!
另一边,卫芜音的目光在萧斐与地上的这支箭中逡巡。
这支箭破空而来的角度不算多刁钻,力道却惊人,用来猎鹰,的确也能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