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他的究竟有多少人?竟能让他的护卫都抵挡不住,让他重伤?
“听说当时摄政王身边没跟着多少人,行刺的都是死士,两边损失都很惨重。”
烛火忽地爆开一声。
绿朱下意识看向坐在书案之后批复奏疏的主子,见她看上去似乎与平时无异,但不知怎的,还是能瞧出些许的古怪来。
看似是将注意都放在奏疏上,但目光却不曾挪开方寸,蘸了朱墨的笔尖悬在待批复的奏疏上迟迟不落,好半晌,绿朱才听到她说,“行刺的那些是死士,他……他们也都是在战场上生死之间搏杀出来的,便真是伤了,也没那么容易送命。”
说到这里,直接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绿朱一出去,屋内重新归于平静。
书案之后的人仍维持着先前的动作,身姿由烛光映在墙壁上,那道剪影也因为烛火的摇晃而显出些许惶惶。
半晌,静室里才若无其事的溢出一声,“定然没事,祸害遗千年呢。”
……
之后几日都不曾在早朝上看到萧斐。
同时,众人也都知道了摄政王于回府路上遭遇刺客行刺的消息。
知内情者对于萧斐遇刺的原因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曾点破,宗室那边一击不中,也只能被迫收手。
又过两日,是在午后,绿朱送进来一块玉佩。
看到玉佩上的日晷纹,卫芜音一怔。
这段时间,绿朱一直将萧斐那边的情况禀报给她,她于是知道,萧斐的确伤得很重,险些致命的是淬毒的一支冷箭,前些时日,府中医者便是在紧急调配此毒的解药。
萧斐就算恢复得再好,这个时候也不会马上走动,除非是让人来带话。
她问,“来的是谁?”
“是青桐。”
问过青桐才知道,那段时间萧斐派人以雷霆之势收回宗室的那些侵占民田数额巨大的皇庄,惹来宗室的不满,有些人为此出动了武力,试图与萧斐的人抗衡。
两边僵持不下,萧斐亲自前往周旋,连轴转了几日,这才终于将事情摆平,使收回皇庄之事得以继续推进。
但宗室对此怀恨在心,矛头直指萧斐,终于在那天让这些人逮到一个机会,趁着萧斐将身边兵力分散出去协助附近府衙时,埋伏在巷子里行刺于他。
一开始他们是占上风的,眼看着就能将这些死士除掉,暗处却忽然飞出来一支冷箭,萧斐一时失察,中箭昏迷。
好在有惊无险,现在都无碍了。
卫芜音听着这话,一直握着玉佩的手稍稍松开,“所以,你家主子是让你来报平安的?”
“殿下,”青桐却道,“我家公子说,这段时间他积压了太多公务,一个人实在批阅不过来,想请殿下相助。”
像是怕她不同意,青桐继续说,“公子还说,殿下不愿意的话,他绝不会勉强,至多就是拖着病体多熬几晚,总不至于因此油尽灯枯——”
看似通情达理,实则以性命相逼,不去演苦肉计都可惜了。
卫芜音斟酌良久,却问,“你家主子究竟积压了多少公务?”
……
从公主府后门抬往摄政王府后门的小轿,去时罕见的坐进了人。
卫芜音从没看过摄政王府的后门,如今一见,只觉得平常。
那门也不比寻常院门开阔多少,院墙倒是高,一走进去,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架势,处处彰显王府中的戒备森严。
廊庑下摆着一盆花,在这光秃秃的后院里格外明显,卫芜音经过时多看了两眼,忽地顿住脚步。
如果她没看错,这应该就是萧斐从她府中讨走的那盆黑叶龙吐珠。
青梧也看到了,赶在卫芜音发难之前解释,“这花原是放在公子房里的,只因祁先生说,此花与药性相冲,不得已才挪出来。嗯……其他地方多有护卫走动,大家都是粗人,怕他们无意中毁坏此花,就暂时将花放到这里了……”
好不容易把这一茬圆过去,怕再出什么岔子,连忙引着卫芜音进到萧斐房中。
果然如青梧所说,屋内充斥着浓郁的药味。
卫芜音走进去,看到萧斐靠在床边,身上的单衣松松垮垮,领口也显得更敞开些。
听到动静,萧斐艰难的看过去,目光一落到她身上,面上就浮起笑容来。
他小幅度的拱了拱手,“委屈殿下从后门进来,殿下可会怪罪于臣?”
卫芜音径直往书案后面一坐,拿起一份堆在上面的公文,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当本宫稀罕走你这大门?”
第48章
萧斐略微哽住, 苦笑一下,“殿下说得是,微臣的府上, 的确没什么好来的。”
他说完话,像是不小心牵到了伤口一般,神色稍稍一凝, 跟着闷声咳了一下。
卫芜音充耳不闻,甚至不曾往他那边看一下, 注意力仍放在自己刚刚拿起的奏疏上。
萧斐见状, 缓吸了一口气, 沉默着侧过身, 从里侧摞得齐整的公文里拿出一卷来, 仍是架在膝上翻阅。
四下里无声, 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子里, 光线柔和,给所有的边缘都镀上一层金色, 萧斐翻过一页公文,抬头往窗边看了一眼。
窗下搁着一张略小些的书案,是他平日里用来临时处理一些急事时用的,如今卫芜音就坐在那里,手里拈着一支笔,随时准备做出批复。
她今日穿了一身深青色的袄裙, 上面的织锦似是冰梅纹,一动仿佛闪着粼粼的光。
他还记得, 她进来时, 身上罩着一件靛青银狐皮斗篷,这件斗篷已经被她在进门以后搭到衣架上, 旁边就挨着他那件鸦青色外袍。
此时他再向那边看过去,就看到深色与深色叠在一起,两者的界限并不分明。
印象里,她很少会穿像今日这般深色的衣裳,总觉得,这样的她,看上去格外的拒人千里之外。
像他初初见到的她那样。
“殿下,”他忽然出声,想打破这种不知为何会产生的与她拉远距离的错觉,“今日贸然劳烦殿下替臣批些公文,微臣心中实在感激。”
她听到这话,果然拧起眉头,不太高兴的睨他一眼,“那是本宫心善,念在当初你也替本宫批过奏疏的份儿上,还你这个人情。”
随着她这句话,前一刻还仿佛远在天涯的人,一瞬间重新近在咫尺。
萧斐暗自一笑,点头道,“殿下说得是,殿下最是心善。”
她拿起的这一卷公文有些长,看了许久也未曾看完,萧斐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她手边的文书上,忽地暗道一声不妙,“殿下,”他有些心虚,“那是臣刚刚批过的。”
之前他一直坐在这里,听底下来报说她已经过来了,才匆匆拿了些未批过的放到床里,但这最后一份经他之手批复好的公文却忙中出错,放错了地方。
尤其是……
这卷公文虽然长,却通篇都是辞藻华丽却没什么实质的骈文,待看到结尾的落款才知道,这人是才从翰林院调到地方上做知府的翰林学士,他大概是初到任上太过激动,事情没做出什么名堂,文章倒是写了一堆。这卷废话连篇的文书内容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此地民风淳朴。
卫芜音本来就看得恼火,却又怕错过其中的重要词句,耐着性子一列列看下来,听到萧斐这么说,径直翻到末尾。
果然看到上面已经有朱笔批过。
方才这些时间算是浪费个彻底,她丢开文书,乜了萧斐一眼。
语气还算平和,“除了这一份,还有哪些是你批过了的?”
“没有了。”萧斐满是歉意。
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的下一句话,不由奇道,“殿下竟然不生气?”
卫芜音觉得莫名其妙,“这些都是你要批复的公文,批不完,耽误的也是你的事,和本宫有什么干系?”
她这话说得过于冠冕堂皇,细想下来也的确如此。
卫芜音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探究的看向他,“你这么盼着我生气做什么?”
“微臣只愿殿下再无烦忧,怎会盼着殿下这些,”萧斐答得从容,“只是今日的殿下,与以往有些不同罢了。”
若换做以往,她早该挖苦他两句了。
但想到这里时,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盼着她生气做什么?
心里的古怪攀升,干脆转移话题,“这些日子,宗室那边不曾为难殿下吧?”
皇庄被收回后,宗室又见不到元康帝,闹了许久,到心中怒气发泄得差不多时,卫芜音才出面安抚。
或许宗室觉得卫芜音身为公主,与他们又是同宗同源,这才将怒气发泄到他这个被皇帝提拔上来的摄政王身上。
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出昏招,再对她下一次手。
“暂时还不曾,”卫芜音因着这话,顺便打量一眼萧斐,“青桐只说你中了一支毒箭,具体伤在何处?”
萧斐指向自己心口处,“和殿下当初一样,偏了一寸。”
是本能的反应让他避开一些,否则毒箭扎入心脉,一经扩散,人就没了。
他从前在军中,什么样的伤没受过,最重的时候连动都动不了,硬生生在床上捱着。
但每一次捡回一条命来,他都只感慨自己是大难不死。
除了这一次。
那天他从昏迷中醒来,忽然觉得,幸好他又醒过来了,否则,他该有多遗憾。
到这时候才真正承认,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尤其是,他又能听到她毫不掩饰的当面“讽刺”他了。
卫芜音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看他面上表情却丰富——云淡风轻里掺着说不出什么感觉的笑意,眉眼间偏又过分柔和,当这些表情全都加诸在那张得天独厚的脸上,也还是透着些怪异。
卫芜音判断不出他这神情里的含义,干脆拿回刚刚那卷文书,展到最后,仔细看了看萧斐写下的内容。
与繁复冗长的骈文相比,他批复的内容简短凝练,但从所写字迹来看,笔画略显虚浮,可见他伤得不轻。
否则凭他的能力,也不至于专程让人请她过来相帮。
口中只道,“这些文书既已按轻重缓急分好,你也无须心急,我今日先帮你批复一些,余下那些无关紧要的,往后你慢慢批着就是。”
说完便不再去看萧斐,沉下心来,专注面前的公文。
期间青梧送来些茶水点心,进来时,卫芜音和萧斐各据一处位置,她坐在窗下书案边,萧斐靠在床栏,均是神情专注,运笔如飞。
屋内安谧,除了青梧自己的脚步声之外,最明显的就是文书翻动的声音,以及笔尖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
茶盏先放到了书案,青梧又折回来到床边,欲要和之前一样将热茶放到临时搁在床上的矮几上。
萧斐却抬手止住他,示意他放得远一些。
青梧看一眼那边堆积着的公文,猜测主子大概是怕无意间打翻了茶水,泼到公文上,便依着主子的意思,将茶盏放在稍远一些的小桌上,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做完了这些,青梧再次无声的退下去。
……
莲花漏的刻度又下去一些,卫芜音看过一段,搁下笔,短暂的活动了活动手腕。
原以为今日自己能歇息一天,没想到她府上虽没有奏疏,自己却还是在萧斐这里耗了半天神。
忽听萧斐叫她。
侧头看过去,“怎么?”
“可否劳烦殿下,把这盏茶递给微臣。”
她顺着萧斐所示的方向看去,一张小桌就摆在床边,上面搁着一盏茶,刚好是他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
偏偏萧斐仍靠在床栏边,一手虚虚的落在身前的伤处,似是不敢用力。
她没有起身,只略看一眼,重新将注意放回正在批阅的公文上,语气极淡,“青梧不会把茶盏放在你拿不到的地方。”
拒绝的意思明显。
那边暂时没了声息,不多时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视线到底还是稍稍往他那边飘了一飘,看他状似艰难的挪动身子,伸出手臂的时候似乎牵动了伤势,但从距离上来判断,足够拿起那盏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