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收回视线,忽然与萧斐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跟着听到萧斐叹息一声,“殿下好生心狠,微臣伤得无力起身,想喝些水润润喉都不能了……”
听声音不像是虚弱到无力的样子,她不上套,“本宫只是答应来替你处理几本公文,可没说还要来伺候你。”
说着话,到底还是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装的,索性拿起桌上摇铃,一晃。
铃声响,青梧应声进来。
“主子。”他垂手等候吩咐。
不等萧斐开口,卫芜音已经替他对青梧说道,“你家主子渴了,要喝水。”
青梧自是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惜他不敢说,只好默默走到床边,恭恭敬敬拿起茶盏,送到自家主子手中。
萧斐端着茶盏,象征性的喝了一口,重新将茶盏递给青梧,“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青梧接了茶盏,本想再放回床边的小桌上的,但才转过身,忽然灵机一动,询问一声,“公子,这些批过的公文,属下先拿到一边去?”
见萧斐点了头,他顺手把茶盏放到靠墙一侧的长几上,确保主子绝对不可能轻易就拿到,然后将批复好的文书拿走,自己也顺路出去。
又过了半晌,萧斐估算着时候差不多了,正欲故技重施,青桐却风风火火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意图。
“主子!锦礼公公奉旨带着何奉御来探望你了!这会儿就快要走到主院了!”
屋内的两人同时一惊。
锦礼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如果让他看到屋内的情形,后果不堪设想。
但若是现在出去,一定会和锦礼迎面碰上——
卫芜音今日难得起身走到萧斐身边,“这是你的府中,你想个法子,让我出去。”
第49章
如今这个时候, 无论用什么法子出去,都有可能碰见正往主院走来的锦礼与何奉御,造成无法解释的局面。
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青桐先出去。”萧斐说着, 慢慢撑身下床。
青桐会意,立即走到屋外,准备给里面的两人尽可能多的拖延些时间。
卫芜音看着萧斐略有些迟缓的动作, 的确像是牵扯到伤口时下意识的反应,看来他先前虽然有些故意博同情的举动, 但也未必全是装的。
但让青桐出去, 他却没有要去什么地方的架势, 不由得狐疑起来, 难不成他这屋子里有什么密室或是密道, 能让她从密道里出府?
萧斐勉强放下一半帷幔, 转身看向她, 示意她进去,“委屈殿下, 先在这里略坐一坐。”
是让她先躲进自己的床帐里。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时间紧迫,似乎也没有别处能藏身,卫芜音抓着一侧已经放下来的帐帘,仍有些不能相信,“堂堂摄政王府,旧时的大将军府, 你这府里就没修过什么密室?”
“殿下,”萧斐一指外面, “微臣已经听到脚步声了, 殿下若是再不避进去,你我二人恐怕都要想一想, 该如何向陛下交代了。”
像是在印证萧斐的话,青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连声音都比往日高出一些,“锦礼公公,何奉御,我家王爷听闻二位奉旨前来探望,正在屋内更衣,命我等先来奉茶。”
随后是锦礼的声音,客套归客套,但并未依言先去旁边等候。
屋内,卫芜音听着窗外的动静,没再迟疑,伸手将另一侧帷幔也拉下来。
帷幔一落下,里面就蒙上一层暗色,她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听到些衣料之间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不多时,帷幔忽地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道缝隙,漏进一缕光来,跟着伸进来一条手臂。
她吓了一跳,随即才看清楚,是一件斗篷被从外面送进来,那是她之前搭在萧斐的衣架上的。
两人谁都不曾开口,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她将斗篷放到一边,重新整理好帷幔,坐在里面静静地等。
萧斐的脚步渐渐从屋内远去,从声音推测,他应该是去了外间。外间也搁着一张书案,上面放的都是些整理出来的无须紧急批复的文书。
不多时,锦礼与何奉御被青桐引着进来。
卫芜音在帐内听着他们先寒暄一阵,随后何奉御表示要请萧斐进内室,他需要看一看伤。
若是进了内室,势必要撩开帷幔,躺进帐内,到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是要被发现。
虽然萧斐应该是有法子搪塞过去,但她心里还是有些许紧张,五指无意识的收拢,揪住身下的单子,注意力也更加专注的听着外面的动静,同时屏住呼吸,每听到一声脚步声,都疑心有人要走进内室。
不过等了一会儿,外间无人进来,萧斐已经应付得当,之后无论是检查伤势还是诊脉,都是在外间进行的。
确认不会有人发现自己在这里,卫芜音也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精神一松懈下来,加上之前耗费了太多精力,倦意一漫上来,整个人就有些犯困。
她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慢慢躺下,确保途中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帐中昏暗,外面何奉御的声音又慢又缓,她起先只存了歇息片刻的心思,慢慢就彻底阖上眼睛,睡着了。
再醒来时,屋中已经漫起烛光。
帷幔仍是阖上的,卫芜音慢慢睁开眼,察觉到身上多了一床被子。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外面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她猜萧斐应该回到里间,正坐在窗下的那张书案后批复公文。
似是听到她起身的动静,萧斐的声音透进来,“戌时了,殿下可要用些晚膳?”
或许是下午睡得太久,头也有些不舒服,她缓了缓神,掀开帷幔,果然看到萧斐坐在她之前坐着的位置。
大概是之前要见客的缘故,他换过一身衣服,然而屋内地龙烧得旺,外裳穿不住,这会儿便只着一件鸦青色的中衣。
往桌上看,原本摞在桌上的文书也少了一部分。
她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紧的肩膀,“锦礼走了,你怎么没叫醒我?”
萧斐笑道,“殿下难得在微臣这里休息片刻,微臣自然希望殿下能多休息些,养足精神。”
“养足精神,再继续替你分担公务?”
亟待处理的这批公文她之前大致翻阅过,对于其中的内容,心中有数,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军务。是以她就算留下来,也帮不了什么。
“殿下已经帮臣处理了这么多,微臣感激万分,哪能再强留殿下劳神劳力,”萧斐说着,再次提起方才的问题,“臣让厨房那边做了些殿下平素喜欢的吃食,殿下赏脸用些?”
到了这会儿,她也的确有些饿了,当下点点头。
萧斐立即让人将晚膳送进来。
的确如他所说,都是她平素喜欢的东西,不过在这些吃食之外,食案上还另添了一样东西,山药羹。
她看到那盏山药羹,微微一怔。
上一世她因政务劳碌,伤了胃,之后一直都有胃疾,汤药调养虽好,却苦,她总是不愿意吃,还是绿朱想了个法子,每晚都会做一小碗山药羹给她充作夜宵。
后来绿朱被押进掖庭,她也被萧斐困在后宅,这羹也就断了,她因此胃疾复发,又不想吃苦药,总是将药倒掉。没过多久,萧斐却吩咐府里的人,每日都做一盏山药羹给她。
绿朱的手艺与外人不同,她一尝就知道,大概是萧斐从绿朱那儿要到了配方,但为了掩人耳目,从未提起,她便也只当做不知道。
没想到时过境迁,她重活一世以后,竟又在萧斐府中看到了这盏羹。
见她对着食案出神,萧斐问道,“可是不合殿下的胃口?”
卫芜音没回答,先端起那盏山药羹来,打算浅尝一口,又在尝之前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山药羹,”萧斐回答,“听闻殿下有时候一忙起来,就不好按时用膳,这山药羹最是养胃,殿下尝尝看,可还能入口?”
卫芜音舀起一小勺。
山药炖的火候正好,入口时口感绵密,颜色因为掺了紫米而显得有些深,味道香醇回甘。
她却颇感意外的皱了下眉。
像是绿朱的手艺。
“你府上的人做的?”
“正是,”萧斐说过这话,带着叮嘱的意味,添了一句,“此方并不难,微臣已经让人誊抄一份,届时可送到殿下府中,还望殿下能时常用些,保重身子。”
卫芜音若有所思,却没有表露出来,只继续用其它吃食。
夜色渐深,她没再久留,仍是由青桐陪同出去,自后门离开。
出去时,状似不经意的问了青桐一句,“你们府上的厨子,很会研制新菜?”
青桐没想太多,“殿下勿怪,他们从前多是军中伙夫,因为年纪大了,才被主子接来府中谋个差事,只是他们到底做惯了几十年大锅饭,做不了什么精细的菜肴,若是有做得不周之处,还请殿下谅解则个。”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卫芜音只回了这一句,随即坐上小轿,一路回到府中。
……
年底各处都忙,卫芜音从次都堂出来的时候,时辰已近正午。
之后还要为元日的祭天仪式做准备。
自从元康帝命太子代他主持了一次秋狩仪式以后,元日的祭天仪式便也干脆甩手给太子,同时因为太子年纪尚小,着卫芜音从旁协助。
出宫时遇上了高大明。他不便往长庆门这边来,托绿朱代为转告,请卫芜音到东宫看一看太子,说是太子今日食欲不振,大学士前来给太子授课时,太子也出了好几次神,最后大学士也教不了什么东西,只好早早给太子下了课,先行告辞。
卫芜音过去的时候,卫然正一个人躲在被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看到她进来,一骨碌身从床上坐起来,把其他人都撵出去,然后问了她一个问题,“阿姐,什么叫‘安居乐业’呀?”
卫然不会平白无故问这样一个问题,她心中虽然有了猜测,却先问,“是哪位大学士留给你的考题?”
卫然摇摇头,“不是考题,是昨日秦公来给然而授课,文章里提到了这几个字,我问秦公这是什么意思,秦公告诉我的答案,我觉得不太对,可我又说不上来。”
果然是秦晌,卫芜音继续问,“秦公是如何说的?”
“秦公说,王土之上,无人闹事,就叫安居乐业。”
卫芜音不赞同的皱眉。
卫然又说,“之前摄政王给我看过一本奏疏,上面说南边有水灾,百姓的田地被淹了,那里的官员却还在逼他们交税,交不上来的就让他们贱卖自己的田产,但是百姓们认为今年卖了田地,勉强补上税收,但是第二天他们没有了田地,又怎么能交上下一年的税收呢?于是他们就聚在一起抗议。这件事传到了京中,父皇派官员去那边赈灾,还减了当地的税赋,百姓保住了田地,第二年果然顺利交上了粮。我就把这个例子和秦公讲了,我说百姓当初闹事,是为了过有保障的日子,给了他们保障,他们就能安心过日子,这样难道不是安居乐业吗?”
“秦公是如何答的?”
“秦公训斥了我,他说我是太子,将来继承大统,要考虑的是整个天下,不该生出妇人之仁。那些百姓闹事,传到皇帝耳中,就是为皇帝平添烦忧,皇帝日理万机,如果每天都被这些小事打扰,怎么能做大事。”
卫芜音听到这里,在心中做出一个决定。
“然儿,”她问,“你想出宫去看看吗?”
卫然从出生起就住在皇宫,仅有的几次出行都是跟随在皇帝身边,其中还有一次破格之举,是夜里悄悄溜出来,到公主府探望遭遇行刺的她。
他眼里看到的京城景象,无非是深夜时寂静无人的街巷,以及白日出行时被兵马司严格控制过秩序的御街。
但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他被卫芜音牵着,在公主府护卫的暗中保护下,畅然行走在热热闹闹的街巷里,眼里全都是满到装不下了的惊奇。
他看街边能背起小摊的茶贩,那小摊有前后两头,一头是茶炉,另一头装着些粗瓷碗,中间被一根扁担连接起来,可以从这个街口,一直挑到下一个街口。每一次停留,都会迅速围上一群呵手跺脚的人。他们迅速从茶贩手里接过热乎乎的茶水,喝过暖了身子,再各自回到自己的地方,干劲十足的干活。
走到下一条街,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童又跑又跳,似乎在玩兵抓贼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