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铺子里,经常有人拿着自家的东西卖力吆喝,每迎来一位客人,他们就热情的把人带进去,详细介绍着货架上卖的东西。
最受人欢迎的是卖吃食的摊子,他注意到,有个包子摊每次蒸出一笼包子,都很快被客人抢光,包子摊老板乐乐呵呵的把一个个包子装进油纸包里,乐乐呵呵的揉面、包馅儿,乐乐呵呵的抱出下一屉蒸笼……
还有些上了年纪的翁媪站在自家院子门口,他们经常会和一些差不多年纪的人说说笑笑,有时候目光也会落在正在玩耍的孩童身上,眼里会跟着流露出一些……他虽然看不懂但却觉得温暖的目光。
这些都是他从来没看到过的景象,而且他心中有一种预感,他看到的这些,并不是京城里的全部。
“这些都是你的子民。”忽然,他听到阿姐对他说。
这些就是他的……子民?
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又熟悉,又陌生。
三位大学士经常会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和这两个字同时出现的,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大道理,每次他问,他们都会说,等他长大些,等他亲政,他就会知道了。
不过今天,他似乎有些理解了。
卫然的心里多了一些澎湃的感觉,他说不太清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却知道——
当他看到那个包子摊老板生意好,看到孩童们玩的开心,看到翁媪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他就会也跟着高兴。
阿姐的话语还在继续,她的声音很柔,但又非常坚定,她说,“你要记得,你将来要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让他们能过得更好。”
第50章
那一瞬间, 像是有一颗种子在卫然的心里生根,发出一片小芽。
他握着卫芜音的手,努力仰起头去看她, 脸上带着从前没有过的认真,“我会的,阿姐。”
看过了京城繁华, 卫芜音打算再悄悄的把卫然送回宫去,之后她准备回别院躲一刻清净。
这些日子以来, 她府中拜帖不断, 大多数都是一些官员打算趁着年底这段时间多多走动, 好为自己将来的仕途做打算。
前世她只有最初时还觉得新鲜, 认为这是自己终于受到朝臣们认可的象征, 也乐于与他们打交道;
但后来发现, 这种因利益而聚在一起的关系, 往往脆弱到连一根稻草都承受不住。
正要回身示意绿朱过来,余光里忽然注意到不远处多了一辆马车, 她下意识转头往那边看。
街口的确停着一辆马车,青桐正穿过一侧的巷子往马车那边走,手里似乎提着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边包着的是什么东西。
青桐也注意到了她,不着痕迹的与她行了一礼, 对着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随即就看到车帘被里面的人掀起, 萧斐的身影现出来。
卫然察觉到她的停顿, 扭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忽然看到对面马车里的萧斐, 他眼前一亮,兴奋的晃了晃卫芜音的手,“阿姐阿姐,你快看,摄政王也在那里!”
两边都注意到了彼此,萧斐当先从车里走下来,示意青桐在车边等,自己拿着油纸包,走到这边,虽不曾像在宫中时那样对卫然行礼,但也小幅度的拱拱手,“见过太子殿下。”
跟着转向卫芜音这样,态度稍稍淡了一些,“晋阳公主。”
卫芜音的态度比他更淡,简短应了一声,没有要与他继续交谈的打算。
“太子殿下为何会在这里?”知道卫芜音不会和自己说话,萧斐干脆蹲下来,视线与卫然持平,询问卫然。
他们这会儿就站在巷子边上说话,周围虽有人来来往往,但活动在这一带的都是寻常百姓,并不识得他们,即便是路过这一处,惊叹于他们的气度不凡,但看他们加一个小童的情形,也只管当他们是一家人。
卫然兴冲冲把自己这一路上看到的简单说了一遍,他也一早就注意到了萧斐手里的油纸包,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急着问得答案,“这里边包的是什么呀?”
“回殿下,是小鱼干。”萧斐温声回答。
“小鱼干?”卫然满脸惊讶,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是给那只小白的吗?”
小白是他宫里养的猫儿,后来专门挑了毛色最白的一只送给萧斐,那时候这一窝猫儿都还没有起名字,宫里人都暂时用“小白”称呼它们。
萧斐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色,这会儿时辰还早,想到卫然方才说过的话,他问,“殿下方才所看到的这些,都是京中的繁华之景,殿下若想多了解一些众生相,就不能光看这些好的,还需得看看京中贫者又是如何过活的。”
卫然听到这里,满是好奇,“京中还有其它地方是我没有看过的?”
他刚才跟着阿姐已经走了好久,有些走不动了,可听着萧斐说的“贫者”,又迫切的想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怎样生活的。
阿姐刚刚告诉他,日后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让百姓们过得更好,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该怎样让贫苦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想到这里,他问,“要去什么地方才能看到这些?”
萧斐:“前些时候,朝廷收回了一部分皇庄,将其改为官地,分给失了田产的佃农。如今他们大多生活在城外的庄子附近,也有一部分住在城郊,殿下若是想去,臣可以带殿下过去,走走看看。”
听到这话,卫然立即来了兴趣。
他刚才走过的地方,的确都是繁华之所,阿姐应该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就算带他走了一些小巷子,也多半集中在闹市区。
在这样的所在,他能看到的都是生活还算过得去的百姓,甚至这其中还有不少是称得上生活富足的。
看过了这些,他的确更想知道,他曾在别人口中听到的“穷苦百姓”究竟是什么样的。
但是……
他先看了看阿姐,然后又转回来看了一眼萧斐。
阿姐与摄政王一直不和,像现在这样私下里的场合,他们俩都只干巴巴的打了一声招呼,要是再让他们两个一起带自己去的话,也不知道后面会是个什么情形。
可是如果让他单独和摄政王待在一起的话,他又有点儿不习惯。
想到这里,卫然又晃了晃卫芜音的手,眼巴巴看着她,“阿姐……”
不出意外的,听到阿姐对他说,“既是如此,你就与摄政王一同去看看。”
“阿姐……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卫然的声音虽然小,但是语气极其坚定,铁了心的一定要让阿姐陪着自己。
而且看架势,就算阿姐不同意,磨也要磨得阿姐同意。
萧斐躬身候立在旁,卫然转过身去对着卫芜音撒娇乞求时,他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脸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却是个邀请的神色。
卫芜音抽空扫他一眼。
暗忖:今日所走的这些地方,距离他府中可都不近,若说顺路到这里,着实有些牵强,难不成这厮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们?
那厢卫然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让她陪自己一起去的话,左右无事,她点头同意。
卫然欢呼一声,喜滋滋拉着阿姐的手,又想去拉萧斐的。
手才刚伸出去,忽然觉得不妥,立即收了回来,清了清嗓子,“那……劳烦摄政王带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出发前往城郊。
开始的时候还能听到车外传来热热闹闹的喧哗声,到再驶出一道城门,这些声音渐渐就弱了。
卫然时不时掀起一侧的车帘向外看,忽然,一小片田舍映入眼帘。
这时候已是深冬,前不久才刚下过一场雪,田地间铺着一层银白,这些田地与他曾参与的春种仪式上的天地不一样,并不是规则的形状,有些地方凸一块凹一块,看上去格外新奇。
田地边上盖着些小屋,他看到距离土路最近的那处小小的院子里,有人正在劈柴。
“阿姐,”他指着劈柴的农人,问卫芜音,“他这是在做什么?”
“劈柴,”卫芜音解释道,“烧火做饭、取暖都需要这些柴火。”
卫然小声应着,点点头,又忽然说,“看他穿的衣服……好像有些薄。”
如今宫里人人都穿着棉衣,像他这次出来,高大伴担心他在外面冻着,还给他多加了一件皮坎肩。他被这些厚衣服撑得圆圆滚滚,穿得久了,都觉得热得慌。
卫芜音的目光落在远处,“有些人的日子清苦,过冬的棉衣也是稀罕物,能有这样一身薄冬衣还算好的,还有的清贫人家里,一家人只能凑得出一身冬衣。”
“天哪……”卫然听得咋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永远也想象不到,秦公口中的太平盛世之下,还会有这样的一番景象。
一想到秦公,小脸儿忽地一垮。
三位大学士里,甚至再加上摄政王这些偶尔来给他授课的老师,他虽然比较喜欢听摄政王讲学,但若论最喜欢、甚至说最依赖的,还要数秦公。
他总觉得,秦公有时候不仅仅是他的老师,还像他的阿爷,甚至比阿爷对他还要关心。
以前他对秦公说的话深信不疑,上课时如果其他人说得和秦公不一样,他也更愿意记住秦公说的,把别人说过的话当耳旁风。
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秦公也有说得不对的时候。
大齐如今的确称得上是盛世,可在这盛世之下,本该人人生活富足的时候,却还有像眼前这样穿着单薄冬衣的人,还有像阿姐所说的,一家人只能凑出一身冬衣……
正想着,马车已经停了,萧斐的声音自外面响起,说是到了,请他们下车。
车帘一掀开,外面的寒气就扑进来。烘足了马车里的炭火,刚刚还觉得热的卫然,此刻被冻得一缩脖子。
城郊比京城里要冷一些,卫芜音也甚少到这里,一下马车,就抱紧了手炉,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寒风透骨。
卫然初来这里,对什么都新奇,一路上跑跑跳跳,反倒暖和了起来。
萧斐见他什么都想去看看,给青桐使了个眼色,让他陪在太子身侧,保护太子的安全。
等卫然在前面跑远了,他放慢了步子,走在卫芜音身边,不动声色的替她挡着吹来的寒风。
“殿下今日怎想得带太子出来看看?”
卫芜音看着跑在前面的卫然,回想起方才下车时,卫然脸上浮起的愁苦,也问了他一个问题,“秦晌比另外两位大学士去东宫的时间多么?”
“殿下若有疑问,为何不直接问问太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
两人一来一去全都是问话,萧斐终于笑道,“殿下,三位大学士到东宫讲学的安排是一早就定好的,每人轮换一日。”
也就是说,秦晌与另外两人前去东宫的时间是差不多的。
但除此之外,秦晌也经常进宫面见太后。
期间太后若关心孙儿,或是召卫然到自己宫中,或是打发秦晌代替自己去东宫看看,他能与卫然接触的机会就比旁人要多一些了。
父皇对子女关心的时候不多,如果有这样一个人能做到时时关心,时间久了,自然会让人心生依赖。
正想着,又听萧斐半是感慨地道,“殿下的苦心,想来太子会明白的,今日一场出宫之行,他所能领略到的,远远比在宫中听旁人讲述的要多很多。
如果他能根据眼前所见,思考学过的东西,将来再听别人说起什么,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如此一来,他既不会一味轻信一家之言,也不会错怪旁人,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卫芜音狐疑地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一世的萧斐,与她从前所了解的萧斐完全不同。
就好像……
他和她一样,都在试图修正什么一样。
“是微臣说错了什么?”萧斐见状,问道。
“没什么,”卫芜音重新看向前面,又紧抱了一下手炉,总觉得手炉似乎不像之前那样热了,口中说道,“只是没想到你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倒像是未卜先知似的。”
萧斐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猜测她手炉里的炭火大概是熄了,正好这时候两人经过一间开在路边的茶肆,便道,“这一带可以看得新奇可多,太子大概是顾不上殿下了,他那边有青桐盯着,不会出什么意外,殿下不妨先进去歇一歇,暖暖身子。”
卫芜音也的确是有些累了,依言跟着萧斐走进茶肆。
这个时候,田间地头没什么活儿,来茶肆里的农人较多,大家围在一起喝茶聊天,聊得的内容多是围绕着这次收回皇庄改回官地的事儿。
他们两人一走进去,立即就吸引了茶肆里众人的目光。
有喜欢聊天的看到又有人进来,照旧热络的与二人打了声招呼,还笑呵呵的道,“哟,看二位的样子,是刚成婚不久的小夫妻吧?这是要进城的吧?快进来暖和暖和歇歇脚,别看这里都是粗茶,但是绝对管够!”
出来在外,大家都是萍水相逢,有时候关系猜得错了,大部分人也就将错就错。
茶肆里的人互相挪了位置,给他们腾出来一张小小的空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