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阿姐都来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你发现。”尽管卫然已经改口叫了她很久的“皇姐”,她在卫然面前还是会习惯的用“阿姐”来自称。
“想……”卫然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从一旁拿起一只空茶杯,倒了一杯茶给她,然后才接着道,“下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了,日子过得真快。”
卫芜音接过茶,那杯茶已经凉了许久,不过现在的天气也热,喝些凉的只觉得清爽,她喝了一口,调侃他,“怎么?马上就要十四岁了,然儿还不习惯了?”
“也不是,”卫然看着她喝过那杯茶,自己却没有也喝一杯,反而将茶盘推远了一些,他看着远处,不知道是在回答她,还是说给自己听,“就是突然发现,没有谁会陪着谁一辈子,所有的路都需要自己走,决定也需要自己做,有些决定现在觉得是对的,可万一将来后悔了,那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缓声道,“既是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
虽然她并不知道卫然在为什么决定而发愁,但她想着,那些都不过是一个小郎君面对成长会有的烦恼,说不定以后回想起来,还会觉得当初的自己大惊小怪。
她决定换个话题,让他轻松一些,“你的生辰礼,想要阿姐送你些什么?”
往年她都是让卫谦去搜罗些新奇的玩意儿给卫然,那时候卫然还小,宫里又什么都不缺,她就想着给他些好玩儿的,让他在每日枯燥的功课里能放松放松。
不过今年她打算换个方式,看看卫然需要什么,她权当是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果然看见卫然认真思索了很久,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出声调侃他是不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只坐在一边,静静地等着。
等待的过程中又好好观察了卫然一番,他现在的脸儿变得有些尖了,从前肉嘟嘟的脸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瘦下去,眉眼长开以后,就带出小郎君独有的清俊。
他做思考的样子时,恍惚间似乎让她联想起日后他登基称帝,处理政务时的模样。
又想着,到那时候,他应该不会再抱怨政务吵得他头疼,撒手不干了吧。
忽然听到卫然说,“皇姐,你已经送了我很多生辰礼了,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皇姐送的,只希望到时候皇姐可以进宫来小住几日。”
她没想到卫然会这样说。
自她被父皇提拔上来做监国公主开始,父皇就赐给她一座公主府,准她出宫开府。从那以后,她一直住在宫外,也因此不再能像从前那样时时去东宫陪伴卫然。
如今他忽然提出这个要求,或许也是一直以来都有的想法,只是一直到现在才终于说出口。
她放下茶盏,拍了拍卫然的头,这个动作再次让她感慨万分,她现在坐着去拍他的头,手要扬起来老高,等再过些日子,这个动作她也不好再做了。
“想让阿姐再像小时候那样陪陪你?”她问。
卫然在她碰到自己的头的时候,身子僵了一下,似乎想躲,但最后还是笔直的坐住,“是啊,想想小时候,皇姐还常来东宫的。”
这一天出宫的时候,卫芜音总有一种和以往不同的感觉,但她并没有多想,回府以后仍是与往日无异。
那段时间元康帝的身子每况愈下,她除了要处理政务,还要抽出时间去行宫侍疾,有时候会碰到卫然,更多的时候他们会错开。
刚进入七月,行宫传来噩耗,元康帝召集群臣到身前,交代身后事。
卫然十四岁的生辰因为父皇的驾崩,没能办成。
他的储君之位也止步再十四岁生辰的时候,谁也不清楚元康帝为什么在临终前忽然改了遗诏,声称太子卫然难当大任,改传位于晋阳公主。
谢中书宣读这份遗诏时,卫芜音与卫然齐齐跪在殿外,耳边还回荡着新修成不久的上清殿内传来的清宏钟声,那是为一代帝王的往生之路祈福的钟声。
那天一直在下雨,她却不觉得冷,她察觉到卫然的视线,转头去看时,卫然朝着她扬起一张笑脸,说,“恭喜皇姐。”
卫然对于这件事接受得很快,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她,说自己原本也是胸无大志,做储君已经够累了,现在知道不用再做皇帝,他很开心。
还计划着说,等看着她登基以后,他就能放心的着手去做自己的事了。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下雨,登基大典准备的仓促,冠冕来不及做,都是改的卫然的。
她住在宫中,卫然还和原来一样与她相处,问及禁军统帅要不要换人,她摇摇头,说徐谓是他当初选出来的人,她看着很好,也很放心,不必再另选他人。
卫然自然没有反对,只说,“皇姐就这么相信我选出来的人?”
她笑,“阿姐若是连你都不信,那还能信谁?”
卫然却没有像从前那样顺着她说话,而是忽然道,“皇姐即将登基,有些时候,还是谁也不要信为好。”
她听着这话,满是感慨,那时候只当卫然长大了,想法比从前成熟许多,到后来回想这些时候,才惊觉自己错的离谱。
登基大典的前一天,她想找谢中书让他草拟一道旨意,给卫然一块最富庶的封地,在京中也给他一座最好的王府,这样无论他想去封地还是留在京中都好,都有他的住所。
但谢中书却不见了。
谢家说谢中书一直不曾回府,以为是衙署有事,并未过问;衙署那边则说谢中书前几日就不曾来过,他们只当时她给了谢中书什么任务,也不曾多问。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谁也说不出他会去什么地方,卫芜音直觉此事不妙,暗中让绿朱再去查探。
那一晚她总是心慌,明明外面风平浪静,她却直觉要出事。
果然,第二天绿拂惶惶来秉,说卫然率领禁军,围了她的寝殿。
那是第一次,她看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卫然。
穿着一身甲胄,头上戴着的兜鍪几乎遮挡住了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看她的时候目光冰冷。
他手中高举着一封遗诏,唤出一声“皇姐”以后,质问她为何篡改遗诏,欺瞒天下人。
谢中书也被推了上来。
他跪在地上,说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她逼着自己假传圣旨,篡改遗诏,并让他毁掉真遗诏。他心中不安,终于决定到卫然跟前自首。
两份遗诏摆在群臣之间,她身上还穿着成套的礼服,冠上十二旒随着她呼吸的起伏晃的凌乱。
最后经过确认,两份遗诏上的确都是元康帝的笔迹,但在那份说传位于晋阳公主的遗诏上,落的印是假印,如果不仔细看,并不能看出区别。
这个发现,似乎证明了卫芜音曾逼迫元康帝让位,更印证了她要把持朝政架空储君的流言。
她站在文德殿中,耳边吵吵嚷嚷,全都是众人的指控,那些话层层叠叠的堆积在她耳中,她却已经没有了最初经历这一切时的茫然与惶惶。
这毕竟是一场梦,当她重新有了这个意识,她心里就多了一个声音: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由父皇和卫然联手做成,从始至终针对的都是她的,圈套。
那时候太后势大,父皇自知能力有限,控制不了这个局面,于是避至行宫,把她推出来,引导她按照自己的意思拆解太后一党;
知道她急于做出功绩证明父皇没有选错人,以卦象大吉为由,支持她收回皇庄改官地,支持她解除海禁。
等她替卫然扫清障碍以后,她也就没有了用处。
到那时候,她既不能安稳留在京中,也不能给她一块封地任她自由,就只剩下了将她铲除。
前世她总是不肯细想,不愿意承认,可当事实再次通过梦境显现出来的这一刻,所有粉饰出来的假象,瞬息崩塌。
梦里的她已经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她忽然就想:既然这些事能通过梦境展现出来,那么能不能再通过这些梦,让她知道卫然对她的态度产生变化的节点?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愿意相信,那个由她一手带大的卫然,会突然间开始恨她。
也许是因为这个想法太过强烈,她的梦境开始发生变化,周围的场景急速退去,漫天的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艳阳。
应该是秋日,元康帝依然没有出来主持秋狩仪式,卫然如今对这些流程已经十分熟练,不再需要她从旁协助,主持过仪式,射出秋狩的第一支箭,他跑到卫芜音这边的帐子里坐下,大剌剌抓起食案上的果子就吃。
这个时候的卫然已经过完了十一岁的生辰,个头儿还没开始长,比她略矮一头,看起来还有些胖乎。
她手边还堆着几本奏疏,见状说道,“又不净手就抓东西吃。”
卫然笑嘻嘻的,“皇姐放心,我今日没摸过什么。”
“那祭礼时候的香,你知道在外面放了多久?仪式上让你净手,也不过就是多沾了一层水,还不等你洗掉什么,风一吹就干了。”
见她没有要停的意思,卫然连忙告饶,“好皇姐,我这就去重新净手。”
耳边又有银铃声响起,这时候应该在春日里。
东宫前不久又新降生了一窝小猫,到春天里也不过两三个月大,卫然让高大伴重新给自己做了一根纬子,把小猫放到小花园里,不断的用纬穗逗它们玩儿。纬穗的末端系着一颗银铃,一动,银铃就轻快的响。
“皇姐!你看它们,除了吃、睡就是玩儿,既不用写字,也不用背书,多快乐啊!”
她没有靠近那群猫儿,一直坐在旁边的石桌边,手里还拿着一支朱笔,一边做着批复,一边心不在焉的敷衍卫然,“看着它们这样玩儿,的确很快乐。”
说着,又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卫然,“你最近怎么不‘阿姐’‘阿姐’的叫我了?”
卫然似乎有些心虚,不过很快就掩饰好了自己的情绪,“我都十岁了,如果总叫小时候的称呼,以后叫得习惯了,别人笑话我怎么办? ”
不过是一声“阿姐”而已,她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小儿心态,批过一本奏疏,又去拿下一本,随口道,“好,随你。”
然而卫然却以为她不高兴了,小声的说,“皇姐,要不……我再改回来?”
最后这个称呼到底还是没有改。
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这次是在夜里,她刚刚批完各地送上来的述职奏疏,正觉得头疼的时候,绿朱匆匆进来,说太子发了高热,一直闹着要阿姐。
梦里的她听到这里,想起来,这会儿太后已然薨逝,秦家跟着败落下来。秦家在朝中安插的子侄全部被剔除出官场,秦晌也被卷入一宗贪污大案里,虽然他早有准备,将自己摘得干净,到底也是元气大伤,不能再到东宫去给太子授课,元康帝卜卦出了结果,准他留在京中养老。
秦晌因此不能再进宫,对卫然的打击是最大的,如今卫然发了高热,也是与这件事有关。
卫芜音来到东宫时,御医刚刚离开,高大伴忙着让人去煎药,看到她来,立刻松了一口气,忙将她让进寝殿。
卫然已经烧糊涂了,看到她时,险些认不出来,只哑着声音问,“阿姐来了吗?”
她替卫然掖着被角,答应一声。
然而卫然下一句话却是在问,“阿姐,秦公不能再教然儿了,是因为你吗?”
当时只觉得这是无心之问,她随口哄了卫然几句,看着他吃下药,就离开东宫。
走之前卫然一直拽着她的衣袖,想让她留下来陪自己,但她拒绝了。
隔天再去东宫,迎出来的是高大明。
问及卫然的情况,高大明回说,太子昨夜吃药以后发了汗,今早已经退烧,这会儿已经在跟着大学士上课了。
又说,太子听说皇姐前来探望,很是高兴,托高大明回话,说自己一切都好,谢皇姐挂念。
自这天开始,卫芜音差不多接连去东宫探望卫然了三次,每一次都听着高大明用类似的话语向她传达卫然的意思。
她猜卫然是因为秦晌的事在迁怒她,等他冷静几天,应该就能想明白了,索性就没再管。
正好那时候朝政也忙,她顾不上卫然这边,一心扑在政事上,快到中秋的时候,她才终于见到卫然。
卫然看到她,态度虽然和从前没什么差别,但是他开口,唤的是,“皇姐,你来了。”
是了。
卫然改口唤她“皇姐”,是元康三十八年,他九岁的时候。
也是她自成为监国公主以后,终于摆脱太后和秦家施加给她的阴影的第五个年头。
所以……
从这个时候开始,在她还将卫然看做一个弱小的需要自己庇护的小孩时,卫然已经开始恨她。
她从不知道,秦晌甚至于秦家对他的影响会这样大。
这颗种子竟埋下这么多年,他明面上对着她撒娇,表现的依赖她,朝政上完全离不开她;实则暗中对着她的,是一把早已淬好了毒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