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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三十六年,对于大齐来说,并不算多么平顺的一年。
这一年康陵邑和康陵曾先后失火,百姓备受牵连,家园被大火付之一炬;
久不曾踏出行宫的皇帝回京办了一场盛大的千秋宴后,秦国公就因卷入一桩惊天的贪污大案被问罪,秦家也跟着迅速败落下去。
不久之后,太子促然薨逝。
储君早夭,动摇国本,太后痛失孙儿,悲伤过度,也缠绵病榻,不再过问朝政。
元康帝重回宫中,然而朝里朝外却开始议论新的储君人选。
先太子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后宫妃嫔虽多,虽说也养育过几名皇子,最后却都夭折,仅剩的这个小皇子被宝贝似的养着这么些年,却也一朝陨落,令人唏嘘。
随即就有人以国不可无储君为由,提议元康帝从宗室里过继一个皇子,立为储君,将来继承大统。
说的次数多了,元康帝就觉得厌烦,后来就连呈上来的折子里说的都是立储的事。
就这样,元康帝才回宫主理政事没多久,又和先前一样,前往行宫清修去了。
卫芜音因此仍继续上朝,行监国之权。
这时候距离卫然下葬已有一月,他的小棺椁就埋在康陵附近,待新的宫室修好以后,再重新安葬。
暮春已近,盛夏又起,元康帝重回行宫清修,太后也仍在后宫里休养,不再出来垂帘听政,朝中局势与先前没有什么两样,但是身处其中的人却都知道,大齐已经开始变天了。
又到了夏税征收的时候,从政事堂里议过事,卫芜音缓步走出长庆门。
绿朱候在长庆门外,听她一出来,就吩咐道,“去东宫。”
东宫如今已经空了,高大明自请去康陵陪伴卫然,余下的在东宫当值的宫人各自被分派到了别处,只留下极少的几名宫人维持东宫各处的洒扫。
这会儿看到卫芜音进来,连忙引着她进入偏厅,奉上一盏清茶。
偏厅里还坐着一个人,听到动静,才转过身,与她见礼。
“你怎么在这里?”卫芜音看着明显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的萧斐,之前在政事堂,他借故提前离开,没想到竟是来了东宫。
宫人们自觉回避,等到偏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萧斐端起她的那盏茶,起身递给她,“如今东宫里也没留下什么东西,殿下尝尝这茶,看可还合口味?”
自千秋宴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私下里单独相处。
卫芜音接过茶碗,浅饮了一口,目光落在他绛紫色常服上,忽地想起那天在偏殿,他急急伸来的手。
原来他那时候想保的,一直都是她。
她压下心中那一缕异样,神色不变,看上去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你从政事堂出去,就一直在这里了?”
“是,”萧斐顿了顿,又道,“微臣猜想殿下会来,就先过来等候殿下。”
“本宫差一点忘了,”卫芜音想起之前他曾说过的话,“说吧,你要和本宫商量什么事?”
“今日先不商量,殿下心结还未解,此时即便是商量,也商量不出结果,”萧斐换了个话题,看向四周,似有感慨,“微臣当初回到这里给太子授课时,习惯性的翻了一本春秋,却忘了太子还小,字都认不全。”
他这句话里有太多歧义,卫芜音狐疑看着他,“本宫没时间和你打这些哑谜,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太子为殿下挡了那杯鸩酒,殿下如今再想起太子,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卫芜音慢慢坐下来,想:
她现在再想起卫然,先想到的就是那天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之后才会想起上一世,他与她反目以后,眼里的那些不再隐藏的恨意。
想到前者时,她心中哀痛难解;
当后者的记忆出现时,又觉得寒意彻骨。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被这种相互矛盾的感觉折磨,到无法纾解时,就会坐在已经空荡荡的东宫里,从头开始想这里留给她的所有记忆。
找不到答案,心里原本提着的一口气就跟着松懈,以前还会想着把萧斐召到近前来,但是现在,她谁也不想见。
看出她眼中逐渐用上的茫然,萧斐忽然开口,打断了她逐渐飘远的思绪,“依微臣看来,当初他下毒害你,如今还你一命,也算有始有终。”
这句话像是一把锥子,猛地刺破纸一样遮蔽在前的迷雾。
卫芜音定定看着他,尽管她已经压下心中乍起的恍然,语声依然平稳,但到底还有些掩饰不住的急迫,出卖了她,“你说什么?”
然而萧斐却仿佛尘埃落定,“殿下知道了,不是么?”
简短的对话,卫芜音的脾气上来,又恢复成了一惯与他针锋相对的语气,“你不说清楚,本宫如何知道?”
萧斐同样是四两拨千斤,“殿下是聪明人,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这次干脆连自称都不是“微臣”了。
卫芜音手里还拿着茶杯,她坐着,萧斐站着,尽管她需要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气势上也并没有低他一等。
她慢慢向后靠在椅背,指尖往茶杯的侧壁随意敲了几下,这次再打量萧斐的时候,更多的就带上一种审视。
前世打过十余年交道,如今又算是朝夕相处了三年,她以为两人最初的那种熟稔是她对他太过熟悉而产生的错觉;
而对面对她有意的刁难时,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顺从,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他因为习惯,自然流露出来的反应。
现在再去回想上一世两人最初的接触,那个时候的萧斐,流露出的才是年少时独有的青涩,还会因为初到京城、骤然进入权利中心,对任何事都表现的有些谨小慎微。
哪像现在,已经是个浸淫朝堂多年,满肚子阴谋算计,满眼虚情假意的狐魅。
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她径直问,“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卫然下毒害我?”
她记得自己前世是因为积劳成疾,郁结难解,萧斐给她请了多少名医也治不好,最后病亡。
“不是的,”萧斐告诉她,“殿下当初香消玉殒,是因为中毒。”
上一世萧斐因为卫芜音无意间的一句话,着人去江南秘密探查矿产账簿。
查到最后,发现每一笔被暗暗吞掉的账,都被以四六分成的形式流入杨家和秦家。顺着这条线索再查下去,这些矿产最终均被以不同的形式存入私库,只供给皇帝一人使用,之前动用这些的是元康帝,之后私库的主人就换成了卫然。
而秦晌自从卷入一桩贪污案后,秦家从明线转为暗线,私下里依然在帮卫然运作私产,这也是卫然在登基之后频频登门秦国公府的原因。
新皇登基以后,自是不能容忍一个权力太大的监国公主,哪怕收回监国之权,那些已经形成的势力也很难完全被收回,朝中人最会权衡利弊,很难保证她会不会许以重例,卷土重来。没有什么比拖垮她的身体来的更好,因此,从秦晌明面上在朝中出局之日开始,卫然就有意的给她下毒,先是下在东宫的水里,之后在她府中安插奸细,每日往她的茶水里下微量的毒,这样长年累月的积累,即便卫然没有把她贬为庶人,留她再朝中,以她的身体,也很难再撑几年。
卫芜音听完,久久不语,开口的时候只冷笑着问他,“既是他下毒害我,你又怎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萧斐苦笑,“因为我,和殿下一样,也被下了同样的毒。”
只不过他底子好,毒发的速度要慢一些。
他毒发那天正好在宫中参宴,卫然假意让宫人扶他到偏殿休息,面带笑容的对着他,把这件秘事和盘托出。
他没想过自己会重活一回。
那时候他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和他一样衣衫不整的她。
从她不再惊慌失措,冷静的指挥他毁掉偏殿内所有能证明他们曾在这里的证据的那一刻起,他就确信,她和自己一样,回来了。
所以当她后来找上他,与他谈那个条件,他连犹豫都没有,立刻就答应了。
“这几年,殿下在弥补,我,也是在弥补。”
她拼力弥补从前那个被辜负的自己,而他弥补她。
他们彼此都在心中藏着重来一世的秘密,小心地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一番话真挚恳切,卫芜音起先还在看他,探究他话里的真实性,后来渐渐低垂眼眸,慢慢消化掉这些往事。
良久,她说,“你还真会藏。”
这是她在那天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
秋去冬来,转眼又入了春。
暮春一到,京中就开满了花,沉甸甸的一蓬花缀满枝头,风吹时花瓣簌簌飘落,引得行人驻足,车马停驻。
摄政王府里,青梧拿着一沓信笺送入书房,路过书房外的那棵小小的玉兰树,他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眼。
玉兰树很是争气,种下去以后,很快就存活了,只是开花却晚,到如今也依然没有要开花的迹象。
正想着,忽听脚边传来“喵呜”一声。
一只白团子嚣张的蹲在他脚边,仰头看他。
它已经改名叫“十九”了,是晋阳公主取的名字。
青梧蹲下来,熟练的掏出一块小鱼干逗它。
十九现在更能吃了,一块小鱼干,还不够它塞牙缝儿的,很快就吃完了小鱼干,跟着他一起进入书房。
萧斐看到猫儿进来,顺手拿起桌案上的纬子,逗了它几下 。
青梧放信笺在桌上的时候随意瞥了一眼,那根纬子已经有些旧了,原本鲜亮的羽毛现在颜色已经暗淡。
府里后来给十九新添了很多玩意儿,纬子也做了十几根,但主子就只拿这一根逗十九玩儿。
青梧虽然不像青桐的嘴那么碎,心里也知道,主子这是想念晋阳公主了。
自从去岁千秋宴以后,朝中局势发生变化,皇帝亲政了几天,又将摊子甩手给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为着推进国策,与主子在次都堂细细商议了多日,看上去两人在外都融洽了许多,可从那以后,晋阳公主却再没有私下里召过主子进府了。
以前他或许和青桐一样觉得主子这是在委曲求全,现在他反而觉得,主子其实还挺期待被召的。
因为每次席玉从公主府出来以后,主子都会留他在书房里很久,问他很多关于晋阳公主的问题。
也就是席玉心粗,想得不多,很多时候他回答的都非常简洁,根本没有说出过主子想听的那种答案。
“千秋节快要到了,你去库房里看看,选些合适的贺礼。”忽听主子吩咐。
青梧出去的时候不禁有些感慨,日子过得真快,又到千秋节了。
……
今年的千秋节相比去年要简单很多。
元康帝虽然仍去拜了城中久负盛名的几座道观,但却没有请观主进宫为寿礼加持神力,只多添了几百斤灯油,请道士们为天下子民诵经祈福。
宴席上一切都中规中矩,因着今年没有太子,坐在主位两边挨着元康帝最近的两个位置上,一边坐着卫芜音,另一边坐着萧斐。
元康帝只在说贺词和接受百官拜贺的时候出席了一会儿,酒过三巡,他就离席出宫,清修打坐去了。
元康帝这一离席,宴上群臣就放松了不少,虽然时辰还没有过,但他们已经各自找到相熟的人,天南海北的聊起来了。
在这一片热闹中,分坐两边的晋阳公主和摄政王就显得有些沉默,全程似乎没有半点交谈。
回想起在政事堂时,他们两人常常因政见不合交谈颇多,往往因为相互说服不了对方,频频交换政见,再对比眼下这种放松的场合的冷漠无言,众人不禁发出感慨:
“恐怕也只有朝政之事,才能让这二位交谈几句了。”
感慨过他们俩,很快又被其它事物吸引,席间又有教坊伶人及京中杂耍之佼佼者上前表演,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卫芜音稍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席。
经过萧斐身侧时,她礼衣上的披帛不知何故滑落下一截,不慎勾到了桌案一角,她的步子随之一顿。
回身查看时,又觉衣袖间传来一点阻力,是萧斐暗暗扯住了她。
集英殿内一片热闹,他们这里反倒显得有些冷清,她看着萧斐,示意他放手,手中跟着使力,意图挣脱他,但指尖却忽然笼上来一点若有似无的热度。
萧斐隔着衣袖,轻轻地勾着她的手,明明声音不大,说出的话却清清楚楚的荡在她耳边,“殿下是打算独自回别院,还是带臣回府?”
她毫不意外萧斐会掌握她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