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枝起身应道:“七哥,这儿呢。”
苏澜进屋先看一眼正当中的那口大缸,再看跪在地上的段氏,苏家是皇商,他又常负责里外走动,宫里的事情也是知道的,这些个妃子娘娘的,整日无事可做,也就你争我斗想着羞辱人的法子,只是,头一回瞧见,他也有些惊到,挪一步离自家妹子近点儿,才作揖同钱婆说话:“姨姥姥,前头都齐备了,妹夫教我请您过去呢。”
钱婆憋了几十年的怨气,曾无数次想过再见到仇人该如何如何,可方才那两句风凉话说出来,她却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一百句一千句风凉话又能如何呢?自己早已满头白发,容颜不在,风采不在,她虽没宽恕仇家的大度,可今日一见,她便再不会拿这些不值当的人和事儿来为难自己了。
“走吧。”钱婆深吸一口气,再不看李太妃一眼,丢了的东西终是丢了,回不来也讨不来了。
“那这两个……”苏南枝挑眼神看向身后,观钱婆神色,笑着自己给拿了主意,“她们俩倒是般配的很,不如凑在一处,做一朵不离不弃的并蒂莲,也是段佳话。”
钱婆点头,苏南枝招手叫了个小太监,“这差事就交给你了,做得好,我自去首辅大人跟前儿替你讨赏。”
小太监审时度势,单首辅大人四个字儿,便知道怎么做才是自己的福气,小太监欢天喜地领下差事,跪在地上磕头送他们离去。
紫宸殿内,陈志高主事,这回却不似往常那般再谦逊模样同别人商议,他叫那老太监于众人前说话,道清楚了那老太监的身份,乃是孝明帝跟前伺候的总管大太监‘富安’,宫里有三朝老臣出来辨认,给那老太监正名。
又见那老太监颤巍巍叫人搬来了梯子,同着众人的面儿,冯袂亲手从紫宸殿房梁顶上的缝隙里找到了孝明帝留下的圣旨。明黄卷轴展开,上头白纸黑字儿,盖着传国玉玺的大印,写的清清楚楚,皇太女继位,囚大皇子周历庭于静园,永世不得踏出半步,立斩周英毅与其共同谋反的六名逆贼。
“周贼误国!啊……”孝明帝提拔起来的老大人口吐鲜血,跪地长哮一声,直叹对不起陛下的提携之情,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指小皇帝,更不是指死了的老皇帝周历庭,而是当年英明神武的孝明帝其人。
“啊……愚臣糊涂啊……没能替您护得住皇太女……”又有老大人哭着坐地,如妇人一般泣泣诉诉。这是陈志高安来‘唱戏’的,一个哭起来了,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更甚有没被安排的,见别人哭了,也跟着装腔作势掉起了眼泪。
正是一片悲怆之际,苏南枝搀扶着钱婆慢慢悠悠走上殿来。侍卫们虽不认识钱婆何人,可跟前儿陈首辅家的夫人,众人却都是认得的,无人阻拦,二人直至行至人前,才有人上前问话,“这位是……”
方才第一个哭出来的老大人昏花的眼睛瞥见一眼,整个人像是遭了雷劈似的,愣在那里,见来人不答,上前问话的人又问一遍:“您是何人?敢到这里来?”
“主子!”那老大人回过神来,跪步上前抱住钱婆的脚就磕头。
众人皆是惊愕,木讷不解的把目光投向苏家女公子身边的婆子,孝明帝时留下的老臣可不止这一个,没多会儿,便有人也认出了眼前这位婆子是谁。
张着嘴跪下,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堵在嗓子眼儿,只得跟着磕头叩礼。
其余人等,则疑惑不解,他们没有见过孝明帝,更不知道那位传说中死了的皇太女是什么模样,而上首陈志高分明没有出来答疑解惑的意思,只目光盯着殿外,看着天光与石阶。
他在等,等一道一触即发,能将当年赫赫有名的皇太女再渡推上那个位置的消息。
第123章 V更新
周围的吵闹,皆不入他耳,陈志高目光死死盯着殿外空荡的石阶之上,终于,一声长‘报’,冯将军派回来的八百里加急一路畅通无阻的送至紫宸殿内。
“捷报!捷报!苏涆苏校尉率左翼先锋队连破二县,开相州至水路官道,首战告捷!”
“好!”陈志高扺掌相庆,拍醒了众人目光,只等他再报后面的事儿。
果然,便听那小将拱手又喝:“禀上,另有一报。”
“快说!”陈志高催促道。
“我军右翼前锋营统领周子豪周将军率一队人马,私闯了陈军营地,杀了那崔老贼,又趁乱脱身,冯将军感慨其英勇无畏,可……”那小将吞了口口水,做出迟疑语态,才接着道,“可崔老贼虽为陈军统帅,可帐下副将皆是……听探子来报,平嘉帝闻信大惊,以国丧待之,举全国之力,欲为其……”
夸对家的话虽不能说,可崔家崔进忠是什么身份,在场诸位何人不晓?那是崔太后的亲侄子,是大陈朝廷的定海针,大陈兵部衙门里当差的武将里头,十个有八个受过他家恩惠,平嘉帝忌惮与他,却要供着圈着不敢轻待,崔进忠若是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可……被行刺而亡,攘陈之战,必要分出个高低上下了。
这消息看似是周子豪杀敌有功,斩了敌军首将,可就事言事,却如同攘陈之战给的最后通缉令,后梁朝堂与大陈朝廷,是要有一死战了。
“妈了个蛋!”文官一时半刻还没反应过来这事儿里头的要紧,武官那边就开始骂娘了,“周英毅老货,自己要反,生了个儿子也要反,真他娘的承一窝去了!”
“就是!打仗就打仗,做什么龌龊样给人看?”将士们战场杀敌,那也得铁骨铮铮的立着,作甚的偷鸡摸狗?
后梁武官本就有些怯战的心思,这些年也就木家的人在前头撑着,木老爷子没了,便木镇父子俩顶上,至于其余众人,手里没摸过兵,自然也没那么重的心思,再加之景文帝重文轻武,在后梁朝廷为官,武将身上没个木字儿,怕是连遮阴蔽日的靠山都找不见。
今时漏气,风凉话自然一句接一句的蹦出来了。
“打是要打,可不该是因着这个来打!”兵部的人站出来说泄气话,张嘴就把责任撇给了南院王府,“他周英毅造出来的祸事,不该是咱们后梁替他承这个责。”
“周家的人难道就不是后梁的子民了么?”文官里有气节的看不过,出来替周家说话。
“嘿,他还真不是!早年间他是怎么来的我后梁,外头的人是不知道,可咱们这些同僚间谁人不知?是景文帝一时着了他的道,才放着我后梁万千儿郎不使,叫一个外人来管我后梁内事。我后梁境内,可没有东野一姓!”
周英毅祖籍是大陈青州曲阜,可着普天下去找,东野一姓也只在曲阜一处,至于景文帝赏给他的国姓,景文帝自己个儿都伸了腿儿,哪里还能管得到一个活着的人。
众人七嘴八舌,陈志高看时机已到,正要开口,却见先前那个跪拜不已的老大人站出来说话:“内忧外患!时至我后梁危急存亡之际。竖子无能!奸贼无义!臣愧对文武大圣大广明皇帝的教诲,叫主子您流亡多年,逆贼当政,臣虽十死不足惜,可明君之恩,主子之恩,臣不敢辜负,主子今日站在这紫宸殿内,是明君之诏,是天下万民之诏,臣不敢贪心妄求,只望主子能悯万民之苦,怜天下之苦,重归庙堂,救我后梁万万千黎庶困苦。”
老大人泣血长嚎,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便是与其政见不同之人,也多感其尽心竭力,潸然而泪下。
陈志高顺势上前,作揖以求:“望您悯万民之苦,怜黎庶之难。”他是文官之首,他点头做了示范,后面的人自然该叩头叩头,该作揖作揖,跪了一片求皇太女坐上龙椅。
钱婆目光淡淡,没有当即首肯,却也没有拒绝,陈志高正当诧异,苏南枝扶着钱婆的手臂,小声道了句‘姨姥姥’,钱婆才恍然回神,与其对视,拂开众人,一步慢过一步的走上那曾经错失了的皇位。
陈志高磕头叩拜,众臣高呼万岁,君臣相谐,似是一个个都忘了攘陈战场上冯将军送来的消息。
而一片祥和之下,就连太监宫女也在庆新帝之喜,早就没人记得还有一个突然就被赶下皇位的小皇帝了。就连平日里跟随其左右的小太监,也在偷偷摸走他的玉佩金饰后,一哄而散。
苏澜得自家妹子示意,找了大半个皇宫,才把躲在景寿宫花坛草木之中瑟瑟发抖口不能言的小皇帝给揪了出来,提着丢在地上。
“雏鸟儿恋娘,到底还是记得那是他母亲呢。”苏澜唏嘘道。
小皇帝虽与段太后决裂,可出了事儿,没了照拂,小皇帝最后想到的还是去段太后跟前儿寻求保护。只可惜,这天下本就不该是他们母子俩的,得了不该得的东西,必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就把他母亲也一并关了吧。”苏南枝道。
苏澜得意指着远处同样被压着的段太后:“齐备着呢,你七哥我一向好心,见不得人家母子分离。”
少倾,又闻五都衙门赵大人来报,自言云中府内外逆贼已清,便见苏家女公子跟前的大丫鬟手持六部衙门令,至殿前回事:“应城兵马司两千将士已除城外余贼,现由兵马司尤吉昌安营于丹水,听凭首辅大人差遣。”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陈首辅如此淡定安然,合着是里应外合早有安排呢,就连周英毅要领军破城而反,陈首辅也已有对策,而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只有他们这些个蠢货罢了。
可,眼下皇太女已然是坐在了龙椅之上,又有孝明皇帝亲笔写下盖了印信的圣旨,周家正统血脉,他们顺也得顺,不顺也得顺。
好在,多事之年,磨平了许多傲骨风气,经萧一鸣一事,哲皇叔一事,再有今日周英毅一事,后梁朝廷上的这些个官员们,早就圆滑顺手,再没锋利棱角可言,人人皆以陈首辅为尊,乖巧听话,好不可爱。
外面飘起零星轻丝,陈志高为苏南枝擎伞,蒙着细雨在囚车前站定。
车里关着的是狼狈的段太后母子,老的抱着小的,像两只淋了雨的麻雀。
苏南枝面若桃花,鬓边簪了一朵明艳的,柔荑搭在囚车的栏杆上,朝着狼狈的二人莞尔。
轻轻笑道:没人能抢走我的东西,银子不成,夫君也不成。
作者有话说:
秋海棠有春天开的。
第124章 V更新
攘陈战场上战事突起,大陈死了一个姓崔的老宣平侯,又来了一个姓崔的小宣平侯,身后还带着二十万训练有素的增兵,那崔家在军营里名声极好,死讯传开,大陈百姓集结做义兵,争着抢着要从军替其报仇呢。
云中府内,一片哗然,冯老将军一日三报,仗难打,势难平,陈军如被激怒的猛兽,仅仅两日便夺回了先前攻下的六个城县,更虎视眈眈叫嚣着欲夺丹水北上要直破云中城,擒周英毅父子为那崔老将军偿命。
“他们即是为着周家父子,臣愚见,不若就将周家父子捆了赏给他们。”紫宸殿上,文官中有胆小怕事者,缩头缩脑的主和。
“说的在理。”附和着一二,作揖道,“咱们后梁虽是不怕他们的,可为争那点儿地盘儿,原先打了几十年也没分出个胜负,国库空虚已是难处,更何况……陈军大有倾举国之力来打这一仗,陛下践祚伊始,还是莫要大兴兵马的好。”
钱婆坐上了龙椅如今已经恢复原先姓名,她姓周,名作周芳庭,是孝明帝唯一的嫡出女儿,虽是后梁头一个女皇帝,可孝明帝在世的时候,着其监国多年,朝臣上下,反对声倒是了了,只是总要有些脑子糊涂,眼睛昏花,看不清现况的人站出来说一些糊涂话。
未战先降,一心求和。若是放在先前那位小皇帝周铭身上,许是就同意了这些人的怯懦行径,可周芳庭自幼习的是治国安邦之道,她当了十余年监国太子,莫说是被圈囚起来的周铭了,便是死了的那个篡位老鬼周历庭在治国上也没有她的手段。
“卿要朕做个降兵?”钱婆淡淡地笑,她年纪大了,面上皱纹堆累,索性连脂粉一应也不使了,未簪金凤,只穿戴着如孝明帝末常簪的那支海明珠的簪子,束发着男子长衫,瘦瘦小小的一个,坐在龙椅上佝偻着背脊,气场虽在,却不大骇人。
“臣不敢。”示弱的言语说的理直气壮,“臣也是为了我后梁江山,为了陛下的千秋功业,打,未可赢,且无粮草供应。”这些人早就把户部的底细摸清楚了,劝和,实乃逼和。
周芳庭咯咯地笑出了声,不恼也不气,顺着他的话道:“不敢就好,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只是傻了点儿,脑子不清白,也难能堪大任,也不怪你们,歹笋长不出好竹,吏部的差事于你而言也是为难了。”
说罢,转头吩咐陈志高:“止微啊,罢了他的管,送去废帝跟前尽孝吧,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是。”陈志高应声。
任那开口的官员高呼冤枉,满朝文武再没有一个站出来提议和的了。
送走了生二心的,众人纷纷记起这位女帝的能耐,她老人家还是皇太女的时候,便是以慈善果断闻名,慈祥是真的慈祥,可手段也是说一不二的快。
念书人还要分个正统与旁支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玩权力的主,孝明帝一手带出来的人,头一回展身手,便叫这些糊涂糊涂当了几十年的混子们开了眼。
女帝圣谕,内议储君,外讨陈军,调东雍州百姓沿水路西迁,暂居相州,借粮草二百万,以赈灾民,着冯明远退军三十里扎营,首辅陈志高率十万增兵,助冯明远稳下东雍州及以南边城。
大多数人虽不明白女帝如此调度意欲为何,可单那二百万粮草从苏家拨出来,便给众人提了个醒,首辅陈大人可是苏家的人,而那苏家女公子,是泌阳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是除废帝与哲皇叔一支外,女帝尚存于世的唯一血亲。
文官们看不懂退兵增兵的道理,却一眼便看透了内议储君,该是怎么个议法。
果然,聪明人好办事儿,内阁将议出来的储君名字呈上,自六部衙门到各部上下,全写的是一个外姓女子的名字。
周芳庭把奏疏点出来给苏南枝瞧:“我就说吧,那都是些聪明人,他们才不管上头对错,只一门心思的想着怎么往上爬,想着怎么揣测主子的心思。”后梁朝堂啊,早就被周历庭那蠢货给霍霍干净了,别说是忠臣孝子,便是一如木家,冯家这般好名声的门第,也贪了心,脏了手,糊出个好看的皮貌糊弄人罢了。
苏南枝随手一翻,里面字迹各异,全写着自己的名字,笑笑道:“有几个科举入仕的,倒是写了一手好字儿。”
“好字无大才,不如送回家去做个教书先生。”周芳庭道。
苏南枝道:“那您要送回去的人可就多了。”
“哼。”周芳庭冷哼一声,见底下婢女将衣裳送来,亲自拿起看了看,嘴上道,“依我的意思,该是一个都不要,脏心烂肺,为祸一处,碍眼。”招手叫苏南枝起身,“你来试试,过几日朕登基大典,你是储君,随朕身后一同祭拜。”
“我要一起么?”苏南枝不大懂这里面的规矩礼仪,可礼部送来的章程她也看了,里面可没有这么一说。
周芳庭道:“朕这把年纪了,又不立君后,你随着一起,也算是咱们祖孙传承了。”知道她多心,又解释了一嘴,“当年孝慈皇后仙逝,后位空虚,明帝亦无立后之心,几回祭天,皆是领着朕随其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