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你与他们兄弟俩。”
黎观月观察着她,面上没一丝波澜,可她一落座,就轻飘飘抛出这句话来,眼见着江归月的手猛然攥住桌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江归月看起来摇摇欲坠,却还偏着脸,勉强笑着道:“殿下所说的……是什么?恕臣妇愚钝不堪,听不太懂。”
“你是骆大的夫人,身上却有骆二带给他娘子的玉佩,这偌大一个骆府,丫鬟侍卫的数量却正好只配一位夫人,问及骆二娘子是谁、所居何处时,那些婆子们倒是回答妥帖,可几个小丫鬟……却总慌里慌张,怕我多问。”
黎观月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手上为自己斟茶,眼睛却盯着江归月,一瞬也不移开。
“所以,本公主在想什么、要问的是什么,江夫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磕,屋内顿时陷入了逼仄的沉默。
良久。
“殿下所想……确有其事。”
江归月垂着头,艰涩地说出这句话,她像再也撑不住了似得,肩膀随着话语而慢慢塌了下来——
“我爹曾经是北疆边关的一名小吏,我娘是商户女,他们是青梅竹马,成亲两年后有了我,我们本该是和亲和乐、平凡却温馨的一户小家,按理说……我此生都不会、也不配与大名鼎鼎的骆将军府有什么联系,更何况是这样一段姻缘。”
江归月神情淡淡,开口讲起了自己的往事,黎观月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她对江归月的往事不感兴趣,只关心身为一朝边关大将的骆家两兄弟为何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
如果传出去,岂不是要遭天下人非议唾骂?!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不耐,江归月微微一顿,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没解释,反而继续道:“殿下应当知道……前朝昏庸,奸臣当道,二十年前与匈蓝的那场战役中,因被克扣贪污粮钱,前朝溃败,边关九座城池沦陷,数十万百姓被屠一事——我的爹娘,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被掳到了匈蓝。”
黎观月微微睁大眼睛,她看着江归月,想起传闻中匈蓝人的残暴和丧心病狂,心下就是一紧。
江归月面无表情,像是在说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您想的没错,我和我爹娘经历的就是那些惨无人道的事……”她说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黎观月,笑了笑。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本来我爹作为前朝的官吏、我是前朝的‘孽种’,是该被那些人直接杀了的,可是,我娘因容貌被那个匈蓝皇帝看上了……她进了宫廷,我和我爹作为人质、猪种被扣在了匈蓝皇都,苟且偷生。”
黎观月的眉慢慢皱了起来,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江归月,对面的女子素衣薄衫,病气萦绕在眉梢,却并不显弱,而是透露出一股淡雅的气质。
想不到,她的身世竟然如此坎坷。
思及此,黎观月不禁出声温声细语地询问:“那你……后来是怎么逃出来,又是怎么遇到骆大骆二的?”
江归月抿抿唇,脸上露出了一丝神采,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声音蓦地变得柔软起来:“几年前,我爹生病去世后,我在一位……亲人的帮助下逃出了匈蓝,可是在往大越境内走时,我与接引的的人走散了。”
“我在戈壁里迷了路,还晕了过去,是骆老将军和骆诏在戈壁里救了我,我醒来后便如实说了我的来历,骆老将军心善,他知道我无处可去,便留我在骆府里,平日里为将士们缝补、洗涮衣物,也做一点有用的事。”
“等等,你说你是在一个亲人的帮助下逃出匈蓝的?是谁?你娘?不,应该不是,如果她有这个能力,就不会到了你爹死后才送你走了。”
黎观月突然察觉到不对,眉心紧皱牢牢地盯着江归月,眼神如炬。
江归月轻轻长出一口气,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她望着黎观月,开口道:“殿下说对了,她……不是我娘。其实,按照骆诏与我的书信,殿下应该与她已经有过一面,哦,也许是几面之缘了。”
“帮我的人,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匈蓝的十一王女。”
作者有话说:
明天南瑜就下线,啊!
第53章
那位十一王女?
黎观月吃惊地看着对面,一时有点没敢相信,毕竟在她的印象里那位王女身形虽然小,眼眸中却透露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精明和阴狠。
她在匈蓝大皇子面前就是一副娇俏天真小妹妹的样子,可当黎观月与她单独会面时,曾经试探着提到过大皇子,那时候她对自己的这个哥哥可就是截然不同的态度了。
不仅说他愚蠢,言语中十分瞧不上他,满是利用和鄙夷,甚至为了不让他能拿到互市的功劳,王女还主动与黎观月联手,背地里阴了匈蓝人一把!
那可是她的母国。
江归月看着对面的黎观月好像有些惊诧和不信,她苦笑一下,解释道:“我的妹妹虽然是匈蓝王的孩子,可她与那些自小在匈蓝王庭中长大的人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世……所以一向很厌恶匈蓝王族。”
“我不敢保证她对大越有善心,可我能确定,她绝对是最不希望看到匈蓝王族得好的人。”
听见她的这句话,黎观月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她:“江夫人这是什么话?”
江归月神情惘惘,她默不作声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黎观月等着看她下一步动作,谁曾想她竟然就这么一撩裙摆,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臣妇、不,是罪妾斗胆,想要以微薄之力助公主解决此次匈蓝之危,只求一个恩典,来日与骆家两兄弟之事……还请殿下只惩处罪妾一人。”
说着,还不等黎观月反应过来,江归月就已经俯身“砰砰”地磕起头来。
!!!
黎观月一惊,刚站起身来,就听见外面院落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来人匆忙极了,脚步不停地冲进来,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几眼,一眼就看到了堂中跪着的江归月,他大惊失色,几乎是飞扑上去,一把就将江归月半揽在怀里,大喊道:
“江姐姐!”
江归月被拉在一个熟悉的怀中,她一瞬间就认出了来人,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连推带打地推拒着那人的肩膀,带着哭腔道:“你来干什么?!你走开!”
“我不走!都怪我,都怪我胡闹,才让你受苦了……”来人的声音也不稳了,颤抖着伸出手去擦江归月的眼泪。
黎观月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上还维持着刚才情急之下要去扶江归月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抱在一起齐齐流泪的两人——
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啊!他们怎么就哭得像是要被拆散的苦命鸳鸯一样?!
而就在这时候,刚才被来人大力推开而晃晃悠悠的门再一次被狠狠一脚踹开!
随之而来的是长刀出鞘的利声,伴随着满含着警惕和怒意的喝声一起在黎观月耳畔炸响:“何人敢惊扰殿下?!”
何人敢惊扰她?
黎观月站在原地木木地想,当然是你啊,那一声大喝中气十足,才是真的惊到她了!
季延握着刀,满脸防备地盯着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人,死死地将黎观月护在身后,眼里杀气四溢。
黎观月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拍拍季延的肩:“没事,什么事都没发生,把刀收起来吧。”
她绕开季延站到前面,看向地上视死如归般齐刷刷投来目光的两人,头疼地道:“骆二,你也是,快和你夫人从地上起来,我什么都没打算要对你俩做的,不要跪了。”
骆二与江归月对视一眼,脸都有点红,讷讷地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做好了。
黎观月环视一圈四周,看着本就不怎么大的屋子内一下就挤满了四个人,顿时显得逼仄起来,看看在场另三人,一个个都是尴尬、局促的样子i,季延还将刀往身后藏——他在外面听到动静以为有人冲撞黎观月,便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现在别提多丢脸了!
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转身也落座,提手为自己又斟了一盏茶,又道:“继续说说吧。”
她话音一落,骆二与江归月脸色俱是一变,骆二硬着头皮回答:“禀殿下,此事全错在我,是我一开始蒙了心,处处针对……江姐姐,以为她是细作,几次三番欺负她,后来也是我生出魔心,与大哥不在时趁虚而入……”
“殿下要责罚、要处死,便只对我来就是,这件事与我大哥,与江姐姐全然无关!”他说着,神情隐隐激动起来,眼泪甚至有了泪光。
黎观月听着他的一大番话,皱着眉无奈又好笑地打断他:“行了行了,谁要听你说这些!”
她转向江归月,好声好气地道:“我是让你继续说,你刚才暗示我匈蓝那位十一王女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场几人眼神都落在了江归月身上,骆二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一下,就立刻被江归月按在了手上。
她安抚性地看了一眼骆二,示意他无妨,才将眼神转向黎观月,深吸一口气后,她才道:
“我的妹妹是个有能力的人,而且大概因为我母亲的原因,她很得匈蓝王喜爱,这次两朝边境对峙,匈蓝一定会派一名王族的人过来,我敢确定,她一定会是那个前来谈判的人。”
黎观月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不错,她之前与我见过面,即使是从功利的方面看,匈蓝王大概也会派她前来——不过,你怎么能确定,她会是主事的呢?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陪同罢了。”
江归月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道:“不,我确定,她一定会来,也会是那个有最大话语权的人。”
“殿下可能与她接触不多,所以不知道,我的妹妹……她很有能力,很会藏拙,也很有野心。”江归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悠远,她继续淡淡道:
“匈蓝王病重,现在朝中几位争夺皇位最有力的皇子们加起来,或许才能胜过她……况且,我知道自从我逃出匈蓝后,她一直从未停止过找我,只是我被夫君们护的很好,所以她一直不知道,骆家的夫人就是我罢了。”
黎观月眨眨眼,默默在心中将这位十一王女记住了。
只听江归月又道:“所以如果殿下要与她见面谈判,我想,也许我去见她,这样也能为殿下尽到自己的一份力。”
原来是这样……黎观月刚刚有所意动,紧接着就想起了另外的困惑:“可是,你不是是说,当初是她帮你逃出了匈蓝吗?你言语中也对这个妹妹很亲昵的样子……那你为什么之前明明知道她在找你,却还要避而不见?”
也不怪黎观月多嘴非要问这一句,只是她万万不敢不看重边疆安危,所以非要确定好其中每一丝每一毫蹊跷之处才行。
这是前世经历给她留下的深刻教训,如果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哪怕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她都不敢兵行险招。
“身份不同,立场自然……也会变。”
她和父母被虏到匈蓝时,江归月还不叫这个名字。
当时还是前朝执政,江父对前朝皇帝失望至极,当新朝大越建立,江父从外面传到匈蓝的寥寥片语中断定,大越会是个好王朝。
况且,大越境内也是江父当初的故土,他思念家乡,便给女儿改了名字。
江归月,归月,归越。
她的名字里,寄托着回归故土的希冀。
江父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女儿能带着他的遗骨和愿望回到家乡,回到那个安静祥和的小镇去,那里什么战乱、贪腐都没有发生,他还能和他的青梅、他的妻白头终老。
江父死后,江归月历经一番波折,假死从匈蓝逃离,辗转多日、历经风霜,最后还是回到了大越,她的故土。
“我的妹妹,她痛恨匈蓝王庭,可她也爱慕权力与金钱,她有野心,有手段,我从来看不透她,也不敢去赌——”
江归月神色中带上了茫然:“她要整个匈蓝都在她的手中,她恨匈蓝,却又想维护匈蓝的盛世与疆域,不仅如此,她还要扩大疆土、征战四海……”
黎观月听着她的描述,想到了前世。
前世她被南瑜陷害掉入寒涧的那次战役中,其实远远地看见过一次这位十一王女,那是残兵奔逃、血肉横飞的战役尾声,她当时看不清,也看不懂王女眼中的狂热——
现在黎观月懂了。
十一王女恨的、厌恶的不是匈蓝,而是还没被她完全掌握的匈蓝。
“我的妹妹一定会为了她的宏图大业向大越开战,对她来说,她是匈蓝人,而我虽然与她同母,可我身体里还流着别的血,我的父亲从小告诉我要回乡、回到大越……”
“我在大越这几年,有如父般慈爱的骆老将军,有两位可靠体贴的夫君、爱人,有众多相识的友人、熟人,我已经是大越人了,我不可能割舍他们……所以,即使她因为姐妹情而帮了我,我们也永远不可能不两立。”
江归月平静地说着,可在场的三人都能听出来她语气中的哀伤。
黎观月看着江归月,突然想起了在黎重岩也重生回来的那天,在她的逼问下,他告诉了她自她死后大越发生的大事——
其中就有匈蓝趁乱入侵大越,夺走边疆数座城池……骆氏全族殉国的事。
想起这件事,再看着眼前的女子,黎观月的心情突然复杂起来,当时执政匈蓝的就是那位十一王女,骆氏全族皆亡……自己的妹妹,杀了自己夫君全家,屠了自己居住多年的城池,按照江归月现在的态度来看,前世她一定痛不欲生。
唉,这都是什么孽缘啊。
作者有话说:
哎呀今天没能写到南瑜的剧情去,那就让她再苟一章吧(T^T)
真希望什么时候晋江也能出一个新功能,让作者也可以自己设置哪些章节v哪些不v(托腮.jpg)
第54章
黎观月静静地听完江归月的话,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骆二与江归月忐忑地对视了一眼,有点摸不清状况。
而实际上黎观月想的很简单,她一开始就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想法,只是想着来摸摸江归月的情况,证实自己猜疑的同时,还想确定江归月是否是自愿。
现在一看两人伉俪情深,拼命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的样子,她就更加不会主动干涉了。
更何况……骆家把这当做秘密,就更加利于她拉拢和亲近骆氏,想到这儿,黎观月不由得更加满意。
她笑眯眯地把两人安抚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留给这对儿夫妻更多相处的时间——她在骆府的这些时日,骆二怕被人发现共|妻的秘密,几乎是连后宅都不敢进。
刚出这处院子,骆二竟然就追了出来,黎观月有点惊讶,主动道:“江夫人受了惊吓,你还是先哄她最好……”
骆二摸摸脸,不好意思但又带着些严肃凑近黎观月道:“臣稍后就回去,只是出来提醒殿下,那些兵卒都已经带回城内,现在打散安插到咯咯军营中了……”
他说着,还警惕地看了一眼季延,季延默默退后一步,正想避开,却被黎观月一把按在了刀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