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之隔的周炽嗓音低低沉沉的:
“阿蝶, 我闻到你药的味道了。”
祝春好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膏, 半晌,抬头呼出一口气,终于慢腾腾地从门后走出来。
她的大脑还乱着, 直觉有问题被忽略了, 这种情况下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刚刚我和郑圭说的话你听见了?”周炽挑着眉问她。
祝春好垂着眼点点头:“嗯。”
“啊。”周炽的尾音拉长,语气吊儿郎当:“就没什么表示?”
她抿抿唇, 勾着脑袋,嗓音细弱:“谢…谢谢你。”
周炽斜斜靠在门框上, 转着手机:“一句谢谢就完事儿了啊?”
祝春好看着他眨了眨眼。
他的表情玩味坏气,有点像玩笑,又有点像认真的。
她想了半天,最后绞着手指,试探地叫道:“……阿炽哥哥?”
周炽忍不住笑出声来:“啧。”
笑声有些愉悦, 态度也很痛快。
“行。可以。我接受。那小蝴蝶, 这件事我们一笔勾销了。”
祝春好无语地扯扯嘴角。
她就知道, “阿炽哥哥”这四个字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她悄悄抬头看过去, 刚才她躲在里面的功夫, 周炽换下了外面穿的衣服,上身穿了件短袖, 腕表也摘了, 祝春好又在他的手腕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廉价蝴蝶发圈。
她被它刺了下, 突然便意识到周炽帮她上运动会综艺, 好像, 大概,也属于讨好她勾搭她的范畴吧?
她又想起他勾搭她的目的。
手中的房卡突然就烫起手来。
她匆忙转开了眼,双颊绯红地将房卡拍在桌上,语速飞快道:“那个我过来就是想给你送房卡,顺便跟你说我今天荨麻疹轻多了,咱俩出门在外,保险起见就不要睡一个房间了,有事手机联系。”
说完,不等周炽反应,人逃似地跑出了房门。
次日祝春好顶着胡思乱想了一晚的黑眼圈到剧组时,他们已经开始拍摄了。
昨天拍摄的是纪蝶在第三次锦标赛夺冠前的训练及情节,今天同样是在训练。
祝春好在旁边看了会儿,却敏锐地发现正在拍摄中的周游,情绪同昨天不太一样。甚至举枪的时候,手都有些许不稳。
祝春好疑惑地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这是拍哪一段。
工作人员回答:纪蝶备战第二次射击锦标赛前,与邻居哥哥程驰吵架绝交后。
祝春好愣了下,迅速拿出剧本翻到这一幕浏览。
虽然在剧情中纪蝶并没有和程驰在一起,但他们仍考进同一所大学,也在纪蝶大二时吵了一架一拍两散。
剧本中写的吵架原因是程驰并不支持纪蝶继续射击。
祝春好蹙了蹙眉。
不是的。
虽然她不记得她和周炽的分手原因了,但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她耐着心继续往下看。
纪蝶化气愤为动力,没有悲伤难过,而是更加勤奋地训练,最终在下半年的射击锦标赛中蝉联冠军。
祝春好啪得合上剧本。
一句话里有一半是在乱写。
她不再看这部分的剧本,而是直接望向周游。
镜头下,周游饰演的“纪蝶”恍若无事地跟师姐聊天,说自己刚刚那枪失手了,在师姐打趣她时,还笑得露出了虎牙。
可是转向靶子举起枪时,她的表情却在没人注意时变得落寞,隐忍,努力平静。
祝春好长久地看着她,像是看到了平行时空中两年前的自己。
“卡!周游,纪蝶这个情绪不对吧?手怎么也在抖?”
祝春好的共情被打断,她低下头,努力将泪意憋回去,调节呼吸。
导演喊卡后,周游脸上克制的表情瞬间消失,“对不起,导演。我……”她放下枪,犹豫了下道,“抱歉导演,可以给我点时间整理一下状态吗?”
“行。那先拍教练那条。教练准备一下。”
周游离开拍摄区域,坐到了自己的小椅子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祝春好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靠近周游,“周周……”
周游抬起头看她,眼神空洞,脸上却全是泪。
她脸上的泪水令祝春好心悸又熟悉,仿佛那是属于纪蝶的。
“周周,你,你怎么了?”
周游的真实情绪仿佛与眼泪割裂开,她静静地抹了一把泪,“我没事,阿祝。我只是感觉……剧本不太对。”
“哪里不太对?”祝春好没忍住问道。
剧本的确是错的,周游的“纪蝶”才是对的。
周游犹豫了下,“这一段纪蝶对程驰的感情,我认为不应该是剧本里说的这样。起码,不该是气愤。”
祝春好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为什么?”
周游三下两下擦完眼泪,待完全从“纪蝶”的情绪中走出来后,轻声细语将自己的理解讲给她听:
“试想一个如纪蝶这样,千娇百宠但身体不太好的大小姐,同时有慢性荨麻疹、肠胃炎,还是感冒都会哭的泪失禁体质,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父母几乎袖手旁观的地方上学,在她生病时照顾她,她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是谁?”
祝春好脱口而出:“肯定是周……呃,是程驰?”
周游颔首,“没错。所以我认为,程驰在纪蝶的心里,绝对不止剧本中这点笔墨,纪蝶对程驰的感情,更不可能这么简单。如果只是单纯的友谊,十几年的好朋友吵一架会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吗?”
祝春好看着她,哑口无言。
周游却没注意她的表情,仍在思索:“而且他们绝交这年的春天,纪蝶为什么没有起荨麻疹呢?”
“起了,这年因为天气暖的很晚,所以起的也晚。”祝春好下意识出声。
起的晚,爆发的剧烈,又一次进了ICU。
那时候她与周炽已经分手了,所以周炽不知道,不然这次必然看她看得更紧了。
“对。应该是这样。”周游恍然大悟,在剧本上做了标记,“我也觉得应该起了才对……”
周游说着笔尖突然一顿,她抬起头,“咦,阿祝你怎么知道?”
祝春好语噎了下,瞳仁细微转动:“……因为我记得有一年我就是这样,五月底才起的。”
“啊。”周游像看到宝藏般冲她弯弯凤眼,“阿祝,昨天你说今晚收工我们一起聊聊剧本的事,我刚听说这边有个挺有名的清吧,去那里可以吗阿祝。”
“当然可以的。”
大概是考虑到周游的状态,这天之后没再拍摄绝交后的训练,而是转为纪蝶临近第二次锦标赛的训练,周游也没再出现问题。
除了指导周游,祝春好也在旁边宛如群众演员般打了几轮枪,明明已经如愿以偿,情绪却并不高涨。
临近收工,祝春好收到了周炽发来的消息。
大明星:【几点收工,我去接你?】
祝春好说不上来现在的心情,干巴巴回复他:【不用。我今天要和周周去清吧,晚些回去。】
那边过了会问她:【哪个清吧?】
祝春好想了想,还是给他发过去位置。
刚发完,他们便收工了,周游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去了那个清吧,包了一个包间。
周游和祝春好并排坐,问她:“阿祝喝酒吗?”
祝春好:“我不喝。我酒量酒品都不行,一口就昏。给我来杯西柚汁和一份色拉就好。”
周游点点头:“也对,你还荨麻疹,荨麻疹应该也不能喝酒吧?”
“是的。”
“那一杯西柚汁,一杯莫吉托,两份色拉。”
她们俩一个演员要保持身材,一个荨麻疹忌口太多,晚上都吃的很少。
周游点完,便毫不拖拉地拿出她的“纪蝶人物小传”。
祝春好看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觉得心情有些微妙。
因为这上面分析的全部都是纪蝶的心理。
而她就是纪蝶。
她在与别人一起探讨自己或许都不曾注意过的心理,而别人却不知道她就是要探讨的本人。
待两杯饮品和色拉上来,不会再有人打扰她们后,周游拿出笔,直接进入正题:“阿祝,心情会不会影响荨麻疹呢?”
“可能会吧。荨麻疹的诱因很多……”祝春好思索了下这次的荨麻疹,“好像确实有影响,去除掉其他外因,心情很好的话,荨麻疹也会轻一些。”
她这次的荨麻疹,便并不严重,今天晚上便没有再发新的风团,只脖颈上还有几个。
她猜,大概,是因为周炽在她身边吧。
周游“嗯嗯”着写了几笔后,点着本子:
“唔。我下午问过导演,导演说纪蝶与程驰绝交后,心情应当像甩掉了心上的石头,所以她没有哭,就算发了荨麻疹,也并不严重。”
祝春好静静吸着西柚汁,腮帮子鼓鼓的,她没有同意这个观点,也没有不同意。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周游画了一条时间线,便标记边说:“纪蝶的泪失禁体质,在前面的剧情中重复出现多次。可是剧情从她与程驰绝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哭过。甚至,之后关于纪蝶的剧情只有永不休止的训练和比赛,我感觉……”
周游笃定道:“很割裂。”
“就好像,前面的剧本里,纪蝶就是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纪蝶只存在于各种比赛里,其他的训练细节,都是推测与想象。”
听着她的分析,祝春好手中的杯子越攥越紧。
她知道为什么周游会觉得割裂,因为这剧情是周炽给的,这是周炽视角里的她。
分手那两年,他不再能分享到她的喜怒哀乐,他们互相得知对方的消息,只能从新闻里,热搜里,电视上,别人的口里。
而他显然认为,她提的分手,所以离开了他,她是会开心的。
周游继续说道:“就算是小猫小狗,陪伴了十几年,也会有感情的,她在这个地方最信任最依赖的程驰走了,纪蝶为什么不哭呢?”
祝春好的脑海里突然同时响起男人嘶哑的声音:
“祝春好,就算是一只小猫跟你分开,你都哭得喘过不气来。”
“跟我分手,你一滴泪都不掉吗?”
祝春好突然觉得喉咙发痒,下意识抓了抓脖颈上的风团,却发现手指在轻微颤抖。
“为什么?”祝春好听到自己镇定的声音。
她也想知道原因。
周游张了张口,又觉得直说不太好理解,便举了一个例子:
“阿祝,我是单亲家庭,我父亲在我十岁那年去世,我的母亲在他去世后宛若平常,一声都没有哭过,亲戚都觉得她冷酷无情。直到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邻居给我们送了一盘饺子,我妈夹了一个,说了句‘是荠菜肉馅的,你爸之前最喜欢吃荠菜肉馅的饺子。’说完这句话,她便泣不成声。”
“阿祝,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她明白。
祝春好怔怔地看着周游。她不仅明白,她还感觉她的心脏,正以别样的方式被扯开剖析,甚至有很多她之前刻意忽略、刻意遗忘的东西,也在渐渐苏醒。
有种奇妙的痛楚与爽快交织在其中,让她不可自拔。
周游:“我觉得,纪蝶是难过的。她的心柔软、骄傲,就是因为太难过了,甚至难过到承受不了,身体自动开启了保护机制,屏蔽了悲伤。”
“但如果这之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去到与程驰待过的地方,看到属于程驰的东西,她真正意识到程驰的离开,充满后劲的悲伤才会真正爆发。”
“她不是不悲伤,而是太悲伤了。”
祝春好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周游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是正确的,她低着头琢磨,最后在时间线上,将【爆发】加在了【绝交】与【荨麻疹】中间。
“所以,悲伤爆发,春日乍暖,纪蝶起了严重的荨麻疹。”
周游刚说完放下笔,手机便响起。
“抱歉,阿祝,我接一下电话,很快回来。”
周游出门后。
祝春好看着她写的“纪蝶人物小传”出神。
春日乍暖,悲伤爆发……
那年的春日的确暖得很晚,与周炽分手后,她整日里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好好吃饭、训练、睡觉、说笑……
可是就算再晚,春日也会降临的。
在一次出校门时,她习惯性地穿过那片小树林。
那天,草木复苏,枝叶嫩绿。
天气那么好,她却觉得树林里层层叠叠的绿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难受,想要回头换条路走。
然后就看到了,一棵树。
那棵树与树林中别的树没什么两样。
但是她就是莫名确定,那是分手那天周炽倚过的树。
当时他双手抄兜靠在那棵树上等她,见她过来,扬着下巴说这次她的生日,他为她准备了很特别的惊喜。他的声音、语气、神情,包括之后分手的嘶哑,都在她眼前闪现。
那一瞬间,分手当天没有流出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恍如刚刚反应过来般彻底崩溃,心痛到无法呼吸,毫不在意形象地失声痛哭,甚至惊动了林外路过的人。
春风吹过她哭红的脸颊,钻进她细腻的脖颈,顺着她的抽噎进入呼吸道,在里面开出一片片灿烂到窒息的海棠花。
……
那场严重的荨麻疹后,祝春好有意无意地遗忘了有关分手的记忆。
但现在,它们一股脑儿地冒出来,她的胸腔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喉咙酸涩肿胀到疼痛。
她胡乱抓起桌上的饮料便吸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即将入喉,她才发觉,这不是她的西柚汁。
这是周游的鸡尾酒。
果味的辣气泡在口腔中炸开,她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眼泪也在同时,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哭得撕心裂肺,咳得想要把脏器全部咳出来。
“阿蝶?”熟悉的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男声。
祝春好泪眼朦胧地抬头,黑色的身影从门口快速走过来,半蹲在她身旁,温热的掌心轻轻拍打着她几乎痉挛的脊背,让她得以喘息。
她哭着咳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他的手。
她曾经以为只有遗忘,才能让她的灵魂获得短暂安宁。
于是。
小猫蜷缩在纸盒里。蝴蝶躲回到蛹壳里。
春日是蝴蝶的季节。
她生于春天,名字饱含对春日的祝愿。
可是,周炽不在的春日,祝春好一点都不好。
祝春好仰脸对上周炽模糊的面容,他本来恣意桀骜的脸在她眼中温柔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