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宿舍门,林许程扔下肩上的背包,掏出手机,正准备点开游戏界面,手机就被人从身后一把夺走了。他愤怒地转身,正准备咆哮,耿鸣枫先他一步开口。
“你不是去给我姐老板教学了吗?这才过去一个多小时,你到底去了没有?你还能不能靠点谱?”耿鸣枫诧异中带着愤慨。
“我怎么不靠谱了?我是考试成绩没有你好,还是像你隔壁铺那样整天朝秦暮楚了?”林许程夺回手机,瞪视对方:“我什么样,你还不清楚?我答应别人的事,什么时候没兑现过?”
“那你说说,你怎么才去了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耿鸣枫双臂环抱,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从学校到培训学校,来回路程就得一个小时。”
林许程拉开椅子,坐了下去,笑开:“我说耿鸣枫,你怎么跟查岗似的,就像妻子查丈夫岗,又是算时间,又是算地理位置,你这样下去可不好。第一,我不喜欢男的,你没机会。第二,容易让人误会,产生谣言。”
“你特么……滚。”耿鸣枫不想再和这个没正形的人浪费口舌。
“哎……你别生气啊!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嘛!别生气,和我生气犯不着,否则一天非气死八百回不可。”林许程起身拉住要出宿舍的人,认错态度诚恳:“那个章翊,就是你姐那老板,她……我还没来得及让她打开教材,她就跑了!对,是跑了,好像是哭着跑的。”
耿鸣枫怒目圆睁:“你干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干。”林许程嘶了一声,重新坐了回去,又回想了一遍:“我就说了句:你好,我是林许程,你本次的课程老师。这话说得没毛病吧?”
“没毛病。然后呢?”耿鸣枫也拉出一把椅子,神情严肃地和他面对面坐了下去。
“然后,她好像是说了一个人名,许……许什么。我说我不是,我叫林许程,她就跑了。”林许程纳闷地看向耿鸣枫:“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她说的那个人,引起了她不愉快?”
耿鸣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可能。不过这事,我得跟我姐汇报一下。”
“之前只听你提过,你姐她们公司是做服装的,什么服装?什么品牌?”林许程一时兴起,难得八卦了一回。
“童装。早儿儿童。你知道吗?”耿鸣枫脸上漾起一阵自豪感。
“我……我去……”林许程大跌眼镜。
他想说,我当然知道,我从小就是穿这个品牌的衣服长大的。
林许程十岁之前,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是不被父母喜欢的孩子,一年到头,根本看不见几回爸爸妈妈。爸爸在经商,妈妈在医院,他们都很忙,忙到连自己孩子的生日都不记得。印象中,陪他过生日的只有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虽然对他很好,但到底是退休的老人,隔代的思想差别很大。他起小就特别聪明,不过他的聪明并没有用在学习上,而是用在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上。为此,他从小到大,也没少挨打。
大概十岁左右,有一天早上,奶奶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后就回家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躲过了学校门卫室的保安,逃学了。奶奶接到班主任的询问电话,全家炸锅了,联合一众亲朋好友,满城找孩子。最后,林许程自己出现在了许送的医院门口。
毫无意外,他又被爸爸狠狠揍了一顿。全家纠其逃学原因,他一边两手揉着满是委屈泪水的眼睛,一边鼻涕横流的呜咽:“呜呜呜……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题目……呜呜呜……题目是我的妈妈,我……我忘记妈妈的样子了,我就来看看她是什么样子的。呜呜呜……”
林筑安悔恨地把孩子揉进了怀里,连声道歉。孩子的妈妈许送,没有无动于衷,也没有更多的表达。爷爷奶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
自那之后,林筑安终于把林许程接到了身边,亲自照顾,且认认真真地当起了父亲。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把孩子丢给老人照顾,自己当甩手掌柜,只不过情况限制,他别无他法。
那一年,林筑安带着许送和孩子回了海城之后,许送的精神状态一直时好时坏,他一个人无法两者兼顾,只能把照顾孩子的重任丢给了父母。
而许送,五年间,一直处在重度抑郁地状态里,他无暇多顾及其他,可孩子却在一天一天长大。他会在许送精神状态正常的时候,带她回父母家看看孩子,但是每一次,看完孩子回来后,她的脾气就会变得更加暴躁,易怒,反复无常。
她总是会自言自语:“这个孩子,他是我生的吗?他为什么长得和许九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她说的次数多了,林筑安也会动怒,他也不管许送能不能听懂,他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
“孩子长得像你,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外甥像娘舅,这是正常的。”
林筑安也害怕,他怕许送的一生就这样了,他也怕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他想到了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改变这种糟糕的结局,他用了最痛的办法去补救。
林筑安找了家三甲医院,挂了个口腔科。医生问他症状,他抛出了问题诚挚地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使牙齿痛,要持续痛的那种办法。”不出意外地他被轰了出来,医生建议他先去挂个精神科,如果嫌牙齿太坚固,啃石头去。
对,啃石头,就是这个办法,让他痛了一次到N次,他为此换了四颗门牙。
许送学医五年,从业五年,这种职业习惯早已刻入了她的潜意识里。在林筑安一次又一次牙痛向她求医中,她慢慢地好转起来。
林许程上小学的时候,许送凭借母校光环和工作经验,重新迈入职场,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只是有一点,林筑安始终无法补救,许送对待孩子的态度,一直是冷淡疏离的。
事实上,许送经过这几年的一场大病,对谁都是冷淡疏离的。她虽然精神上恢复了正常,但心理的内疚感依然存在。
越清醒越深刻。
她不愿意和任何人亲近,她把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给了医院,给了科室,给了病患者。几年以后,她参加了医务工作者的进阶,加入了医疗整形的研究队伍中,变得更加繁忙,回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
直到林许程这个孩子找妈妈找到了她的医院,被林筑安带回家亲自照顾。见面和接触的次数多了,她这才有了自己已经有儿子的实感。
她也不是讨厌这个孩子,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再加上这个孩子长得和许九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看着他,时常会不自觉地精神恍惚。记忆在时间之外无限放大重合,她唯有逃避,才能暂时心安理得活着。
林筑安没有再继续从事烘焙行业,他拒绝了一切和羊城有关的事物,他用自己的方式,外加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陪在许送的身边。
那几年,国家房地产行业大力发展,林筑安凭借父母在建筑领域的人脉,做起了建筑材料生意。随着大势所趋,他从经销商到建厂开办公司,发展迅速。
接回孩子后,林筑安通过朋友介绍,签了一个合伙人,帮他打理公司,自己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照顾孩子和孩子的妈妈。
一个周末,林筑安带孩子去商场买衣服。走进童装区,扶梯边一家儿童品牌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是一个很大的开放式门面。内外装修的主题色是一种黄绿相间的颜色,门头、橱窗、侧招,陈列道具、装饰画,全都填充着这种颜色。一眼望去,店内有好几处设计着缩小版的童趣场景。整体的装修风格和配色,吸睛度非常高。
林筑安牵着孩子的手,准备进店看看。身后的孩子却突然站在那不动了。他半蹲下身子,和孩子保持平视,探寻异样。林许程望着门头,指着门头上面的品牌标志,说:“爸爸,这个图形我见过。”
林筑安看向他指着的标志。那是一个彩色的图形,图形的外圈是圆形的,圆形的左上半部分是几道彩虹,左下半部分是一个特殊字体的‘早’字,右上半部分是一男一女两个卡通娃娃悠闲地坐在外圈上,右下半部分是一大一小的两片倾斜白色羽毛。
林筑安惭愧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小程啊,以前是爸爸不好,都没带你买过衣服。以后不会了,以后啊,爸爸带你买衣服买鞋买玩具,还带你去游乐园玩,每天接送你上下学,好不好?”
十岁的林许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开心地连连点头。他拽着爸爸的衣袖,走进了那家童装店。
自那之后,林许程这个孩子的衣柜被这个品牌的衣服填满了。从内衣到外衣,一年四季。后来,还能从这个品牌买到潮玩和文教、体育用品,他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的购物乐趣,全在这个品牌里了。
孩子是长材,令林筑安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他每一次替林许程清理衣柜倒腾空间的时候,那些整理出的小尺码衣物,林许程都会把品牌标志的图形剪下来,放在一个铁盒子里。问其原因,孩子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癖好,一直持续着。成年以后,林许程再也无法在这个品牌里买到衣服,但他依然会时不时地去门店里看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地熟悉感,特别是那个图形,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都说外甥像娘舅,这话说得没错。在许送看来,林许程这个孩子,不止长得像许九,就连一些习惯、动作和爱好都像。
读书方面,林许程和许九一样,小学跳了一级,中学跳了一级。不同的是,许九上学时,是刻苦勤奋的,而他只是占了个智商的优势,学习态度非常一般。
爱好方面,林许程也和许九一样,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地机械设计产品,尤其是汽车。家里存放着很多汽车模型,他还曾大言不惭地说长大了要当汽车设计师。
习惯方面,林许程就和许九太像了,许九爱干净,爱整洁,他也一样。他的房间向来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满身泥污,满身臭汗,鞋袜一通臭气,东西随便乱扔……这些毛病,从小到大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
和林许程相处的时间长了,许送虽然依旧保持着疏离,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孩子,对她而言,也算是一种补偿。
林许程不知道他爸为什么要把培训学校开在金陵,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喜欢金陵一样。高考填志愿时,他填了三所学校,都是金陵的。
林父林母,在教育和影响儿子林筑安这件事情上是失败的。但他们老两口并没有放弃,他们希望自己在建筑领域的毕生成果能后继有人,于是林许程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循序渐进的对这个孙子进行诱导和善劝。
不负众望,林许程大学进入了建筑领域,专业是爷爷奶奶替他选的——建筑结构设计。他本人对专业的选择持保留的态度,他的宗旨就是一定得是金陵的学校。其实他真正的想法是,先去念,专业实在不喜欢,再回来重新高考。毕竟与他同级的人,基本都大他两岁,而且他爸他妈也从不干涉他择校就业的事情,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林许程就这样长大了,20岁时,他本科毕业,并考上了同校同专业的研究生。
第44章 再见
手机透过沙发上的毛毯传出嗡嗡的震动声,耀眼的光线穿过窗帘缝隙,洒落在卧室内的沙发上,章翊单手抬起掩住双眼,另一只手摸索出手机,滑向接听键:
耿晓玥:“章总,您今天还来公司吗?”
章翊:“嗯,晚一点。”
耿晓玥:“我几点去接您合适?”
章翊拿离手机,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先去吃中饭,两点前到就可以了。”
耿晓玥:“那我先给您点份外卖。”
章翊:“不用。”
耿晓玥:“章总……您又不好好吃饭。”
章翊轻笑出声:“行吧。别点太多。”
耿晓玥:“好。那个……章总,听鸣枫说,您昨晚在那个培训学校发生了不愉快,没有上课就走了……”
章翊沉默了片刻:“我没事。”
耿晓玥:“您后面还去上课吗?”
章翊:“后面再说吧。”
耿晓玥:“好。”
挂了电话,章翊审视了一遍现状,掀开毛毯,伸手扶额,对着床头柜上淡紫色木制边的像框自言自语:
“我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昨晚啊,我遇见了一个和你长得特别特别像的人。”
“二十来岁的样子。你说,许送的那个孩子……有没有可能……?”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快二十一年了。”
“我42岁了,你还是27岁。”
下午一点五十,耿晓玥开着车准时出现在了章翊家的庭院门口。老规矩地短促鸣了两声笛,章翊下楼关门上车。
汽车转弯上了高架,路况良好,耿晓玥保持着80码的速度,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后排,后座上的人胳膊抵着车窗,右手握成拳微微抵着头部,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调低了车载音箱的音量,犹豫着问道:“章总,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章翊抬头松开胳膊,望向驾驶座,轻笑:“想问我为什么不会开车?还是想问我为什么想学烘焙?”
耿晓玥尴尬地点了点头:“嗯。但这就是两个问题了。”
“其实是一个问题。”章翊转回头望向车窗外,汽车匀速地穿梭在耸立的建筑群间,一弯又一弯,层层叠叠。她微眯起眼,出了会儿神,道:
“因为一个人。”
“他是早儿儿童的奠基人。”
“你的资助人,其实也是他,我只是延续了下来。”
耿晓玥吃惊地回头望了一眼后排座位,她跟着章翊五年,五年里章翊的行程、交际往来、生活习惯,她都如数家珍,脑海里完全搜索不到章翊说的这个人。而且刚才的三句话里无一不透露出这个人对章翊的重要性,她掩不住好奇:“那他人呢?”
章翊迟疑了片刻,说:“他的生命停止在了27岁。”
耿晓玥瞠目结舌在当场,震惊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突然就想起章翊的某些无法解释的行径。
比方说,每一年的年末到年初,章翊会突然消失几天,去向不明;
比方说,章翊一个金陵人,喜好的食物几乎都和川渝有关;
比方说,章翊不会开车,但她家的车库里,却停放着五辆同品牌同款不同色的汽车;
比方说,章翊突然要跑去学烘焙;
难道说这些都和那个人有关吗?耿晓玥内心正在波涛汹涌,中控显示屏显示电话进来,她看到是耿鸣枫,按下了拒绝键。一分钟后,铃声再次响起,她回头望了眼后座上的人,解释:“是鸣枫,可能有事,章总,我接下电话。”
章翊微斥:“对我还小心翼翼?这可不好。”
耿晓玥轻笑着点头,按下了接听键:“鸣枫啊,姐姐在开车,不急的话,晚一点我再回给你。”
对面传来清朗的男声,语气有些急促:“急!急事!晓玥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