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鸣枫的么字还没有说出来,庭院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门里的人,一身休闲装扮,头发高高束起,左手捻着一个肉条正在往嘴里送,右手作出邀请的手势。
耿鸣枫尴尬地点了点头:“章总。”
林许程‘嘶’了一声,这家主人的装扮和举止,哪里像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分明就是邻家小姐姐的样子嘛。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叫章总还是叫章姐或者章姨?
林许程:“嗯,那个……”
章翊笑了笑:“嗯。那个。家里有智能对讲系统,看到你们了。”
林许程和耿鸣枫对视一眼,双双齐步走进了庭院。进入庭院后,粗略扫视了一遍庭院的布局,林许程颇为震撼。
庭院左边有个一层建筑,玻璃全景门,里面整整齐齐地停放着五辆汽车。略微观察,就能发现,这五辆汽车是同一个车标,都没有牌照,外观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再仔细看,汽车成色和新车没有区别,甚至连浮灰都没有。它们就像陈列在橱窗里的展示品,玻璃全景门就是橱窗与看客的屏障,可观不可触。
庭院的右边,有一颗梧桐树。时至仲夏,梧桐叶茂密宽大,其间坠着青色的梧桐果。树下,满目绿植,是薄荷没错了。这些薄荷的叶子形态各异,高矮大小不一,凭经验看,胡椒薄荷、绿薄荷、苹果薄荷、凤梨薄荷、柠檬香水薄荷、普列薄荷应有尽有,它们正散发着不同的香气。
庭院靠近房屋的拐角处,有一个矮小的建筑,面积不大,配白色的木栅栏,像是专门给动物住的窝棚。装修的精致,但是没有动作生存过的痕迹。
林许程内心波涛汹涌:不会驾驶的人,家里有五辆车?还都没有牌照,是放着看的?这是什么癖好?院子里栽着梧桐,是因为喜欢吗?那可真是太巧了,我也喜欢!这么多品种的薄荷,可不好养,竟然颗颗都长得这么好,是有专人打理的吧!不过,成功人士的家里不是应该养些更高规格的植物的吗?爱好倒是特别!还有那个窝棚?是住动物的吧?动物呢?
耿鸣枫发现原本和他并行的人,停滞在了身后,他折返回去,一脸嫌弃地用胳膊碰了碰呆滞在原地的人:“你走不走?”
林许程像是被惊吓到一般,猛然回过神:“啊?你说什么?”
耿鸣枫假模假式地歪着头朝他脚上看去:“你是脚上踩到胶水动不了了?”
“哦。没有。”林许程摇了摇头,恍惚中染上深沉:“这里是我第一次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点熟悉。”
耿鸣枫:“别墅都长得差不多。就和人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奇怪的?”
林许程:“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耿鸣枫:“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总之,这是在别人家,你给我老实点,不要到处上窜下跳。”
林许程赏了一记白眼给他:“我是猴子?”
耿鸣枫失笑出声:“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林许程瞪着他:“给爷死。”
耿鸣枫想起什么,突然收住笑,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小程,我跟你说点事,你可要记住了。”
林许程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莫名其妙:“你先说什么事,我再考虑要不要记住。”
耿鸣枫言语支吾:“那个……章总家的房子有三层,以你的专业水平,绝对可以判断出来。”
林许程:“然后呢?”
耿鸣枫:“然后……她家居住面积挺大的。再然后……我姐,我们,只能在一楼,留宿也好,做饭也好,干什么都行,随便使用。”
林许程:“二楼和三楼不能去对吗?”
耿鸣枫点了点头:“嗯。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林许程:“别夸。知道为什么吗?”
耿鸣枫:“那我哪知道,反正我姐是这么说的。而且,这是别人家,别人有权利提出合理要求!再说了,哪个人没有点隐私,更何况是章总那种身份地位的人!”
林许程:“那万一我要没控制住好奇心,去了二楼或者三楼呢?”
耿鸣枫:“没有万一。”
林许程:“我会不会被暗鲨?”
耿鸣枫:“你特……”
他的么字又没有说出来,又被打断了。声音是从房子里传出来的,不是耿晓玥,他听出来了,是江如练,早儿儿童的总设计师兼合伙人。
“翊翊,是鸣枫来了吗?”
章翊正悠闲地站在门口,看着落在她后面的两个小伙子。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但她觉得应当是与自己有关。此时听到江如练的呼唤,她朝两个孩子笑了一下:“进去吧,晓玥在做菜。”
林许程和耿鸣枫停止对话,尴尬地双双点头,再双双地走进那栋房子。
耿鸣枫进屋后,放下手里拎的礼盒,朝开放式厨房走去,看到流理台后面忙碌的两个人,他开口叫人:“姐。江姐。”
江如练端着一个竹盘,绕过流理台,走了出来:“鸣枫来啦,快来吃,你姐刚炸好的小酥”
她的话没说有完整,竹盘掉落,竹盘里的小酥肉掉落在她脚边打转,滚向了不同方向。
她看见了站在耿鸣枫后面的人。
没错,她是设计师,她不能说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是她对人体的轮廓极为敏感,特别是面部轮廓。
没错,她是章翊的合伙人,她除了是合伙人之外,还是章翊的至交好友。她因为这层关系,记住了与之相关的另一个人的相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没错,她见过许常,她记得许常,她甚至看过章翊笔记本电脑E盘里的照片,她不会认错人。
她顾不上掉落的食物,看向章翊站立的位置,伸手指着耿鸣枫后面的那个男孩:“许……许……许常?”
林许程:“……”
耿鸣枫:“……”
耿晓玥:“……”
章翊泰然自若地走过去,按下江如练伸出的手,语气平淡:“他不是。”
江如练一时无法从震惊中回神,她完全听不到章翊的回答,她语无伦次:“许……许常,你怎么???”
章翊头疼地扶额,心里泛起几分悔意,她觉得自己的考虑失了偏颇。带孩子看医生,找个时间直接去就好,叫来家里与众人相见,但凡是见过许常的人,都得解释上半天。说不定还会抖露出一些需要隐瞒的事情。她为了避免事情败露,拽着江如练的胳膊,去了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然而此时,不淡定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一个江如练,还有站在流理台后面的耿晓玥。昨天一夜家话,她从江如练口中,听到的‘许常’这个名字,可不是十次八次。她联想到一些事情,但她不能确定,她只能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深深地看向林许程。
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两边,剩下三个人,各怀心事。一阵铃声响起,院门口有人在按智能对讲系统,声音打散了在场三个人的思绪,耿晓玥从屏幕上看到院外的人,是章翊的母亲,她隔着屏幕打了声招呼,按下了开锁键。
章母拎着一袋三角粽,进屋后放在了桌子上,一脸慈祥地笑看着等在门口的耿晓玥:“今年受疫情影响,有多余的时间,就自己包了粽子,知道你们今天过来,煮好了送过来给你们吃。”
耿晓玥挽住她的胳膊,言语亲切:“郭老师,谢谢您。”
章母朝里面张望了几眼:“怎么没见到翊翊和小江啊?”
耿晓玥指了指其间的一扇门:“章总和江总在里面谈事情。”
“谈吧。”章母像是无奈似的地摇了摇头,握着耿晓玥的手往里间走,看到面前站着的人,笑容满脸:“这个是鸣枫吧?小伙子两年不见,越来越帅了。这位?”
笑容在章母脸上消失了。
她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两个疾步走上前,抓住林许程的胳膊,认真打量起来。片刻后,她从随身的斜跨小包里掏出老花镜,重新认真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时间静止。林许程突然有一种,自己是被观赏的动物的感受。他从言语间听出,面前的这个老太太,是章翊的母亲,应该尊敬才对,但此时,他感觉自己非常不自在。
半晌后,章母像是得出结论一般,对着林许程,毫不掩饰地抛出一个问句:“许常?”
又是许常?许常究竟是谁?从一开始的章翊认错人,到刚才那位女士认错人,再到现在章翊母亲认错人。自己和那个许常到底是有多像?有没有人拿个证据出来看看?林许程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林许程摇了摇头:“阿姨,我不是。我叫林许程,是耿鸣枫的同学。”
章母:“林许程?哪个许?”
林许程:“言午许。”
章母:“你妈叫什么名字?”
又是这个问题?林许程无奈:“许送。”
章母:“难怪。”
林许程:“难怪什么?”
江如练在章翊的一通疏导下,终于接受了事实,两人一起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们站在前面四个人的身后,听见了对话的全过程。章翊为了不让事情再一次败露,又一次强行拽走了一个好奇的人。
耿晓玥对上江如练的眼睛,她们没有说话,互相点了点头,是一种确定的意思。
耿鸣枫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一头雾水。他们原本只是来这里过个节吃顿饭,没成想……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许程低头着,正在思考一些问题。他觉得这些问题,老林一定能够解答。于是他走到门外,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蹲下,拿出手机,给林筑安发去微信:【你认识章翊吗?】
林筑安秒回:【你在哪?】
那个:【章翊家。】
林筑安:【……】
那个:【就是认识的意思是吧?】
林筑安:【不算认识。】
那个:【那你认识许常吗?】
林筑安:【……】
那个:【还是认识的意思是吧?】
林筑安:【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那个:【你是希望有人和我说什么,还是不希望有人和我说什么?】
林筑安:【不管有人说了什么,那都不是你的错,你记住了。】
那个:【许常到底是谁?】
林筑安:【小程啊,有些事情,我觉得你不需要知道。】
那个:【还在瞒!你能瞒得住,我就不姓林。】
林筑安:【不姓林,姓许吗?】
那个:【许常,许送,两个人都姓许。】
林筑安:【许常……他是你舅舅。】
那个:【那他人呢?】
林筑安:【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个:【……什么时候的事?】
林筑安:【二十一年前。】
那个:【为什么隐瞒我?】
林筑安:【也许是怕你引咎自责。总之,是你妈不让说的。】
那个:【是我害死他的?】
林筑安:【不是。】
那个:【那我为什么会引咎自责?】
林筑安:【你早产,剖腹产生的。你舅舅他是在去给你妈签字的路上出的车祸,抢救无效……】
那个:【……】
林筑安:【小程啊,这些都是上一代人的事了,你不要参与进来。你只管好好上学,天塌了还有爸爸呢!】
林许程没有再回复林筑安的微信,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为此而引咎自责。他陷入了一个怪诞的思维圈里。
我是一个生命,许常也是一个生命。
一个生命为了另一个生命的出生,失去了生命。
那么,我这个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第51章 看疾
林许程魂不守舍地再次走进屋内的时候,章翊正打开看耿鸣枫拎去的礼盒。她看着这些透明的、浅绿色的、树叶形状的小东西,十分好奇。看包装,应该是食品,却又不敢确定。她讶异地看向耿鸣枫,是寻求解答的神色。
耿鸣枫迟疑了一瞬,因为他忘记了这个小东西的名字,只得含含糊糊地解释:“是一种糖,小程做的。”
章翊捏起一块,撕开包装,放进了嘴里,是一种熟悉的味道。她看向正从屋外走进来的人:“你做的?”
林许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章翊嘴巴里含着糖,说话吐字不清:“这糖叫什么名字?”
林许程摇了摇头:“没有名字。”
章翊:“我能学吗?”
林许程:“能。”
三句问话,暴露了林许程的心不在焉。章翊觉得,按照这个孩子的性子,正常的对话,不应该是这样的一问一答。她看了看在厨房忙碌的母亲和江如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让这个孩子不愉快了。她思虑再三,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他做下心里疏导。
她关上礼盒,转身朝一个房间走去,掷地有声地抛下一句话:“林许程,过来帮我一个忙。”
林许程跟着章翊走进了一个房间。这是一间会客厅,里面陈设极简,带转角的一字型沙发,中间一条长方形茶几,墙体几幅装饰画,再无其他物件。
章翊坐在转角沙发上,林许程虚掩上房间的门,坐在了她斜对面的一字型沙发上。
林许程:“需要我做什么?”
章翊:“看你情绪不对。”
林许程:“没有的事。”
章翊:“刚才的事,我代她们向你道个歉。也是我考虑不周,应该直接带你去医院的。”
林许程犹豫了一瞬:“我和许常长得究竟有多像?”
章翊怔愣住,她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这么直白地抛出这个问题,看来他的情绪的确是因此而生的。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林许程已经知道了一些细枝末梢,她权衡着该怎么给予回答,就听见了下一个问题。
林许程:“所以,20001231这个日子,不仅仅是我的生日,还是许常的祭日对吗?”
章翊:“……”
林许程冷笑了一声:“就在刚才,在我的追问下,我爸已经告诉我了。”
“许常,他是我的舅舅。”
“他死在我出生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刻意地隐瞒我。或许,你们觉得,这样是为了我好。但我好不好,并不由你们觉得。”
“我一再地被不同的人,误认成另一个人,这种感受并不好。”
“至少,在‘误认’这件事情上,我是无辜的,并没有喜悦感。”
“晓玥姐说,你没有嫁人,是因为你有一个对你来说特别重要的人,但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加上这段时间以来,你字里行间里表达过的意思,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
“或许,我该叫你一声‘舅妈’。”
“但我不想叫。没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