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爹爹却再也回不来了。
为了箴朝拼搏半生,最后死在箴朝自己人的手中。
鲜血将湖畔染成了红色,火红的晚霞与湖面的血色相接,一时竟分不清是血还是霞色。
纤瘦的少年挡在最前方,唇齿间溢出黑红色的鲜血。
明明陆癸是那样的瘦弱,可顾阮总觉得他此时此刻的样子还真有了几分少年将军的模样。
利箭划破半空,刺入少年的腹腔。
陆癸发丝凌乱,仰天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提着长刀,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宋婉与江枫连忙缩小了范围,将想要趁机偷袭的士兵全都挡了回去。
陆癸长刀抵着地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奈何伤势过重,眼前一片模糊与朦胧,他堪堪只能保持清醒。
铮铮马蹄声传来,万千箭矢铺天盖地地射向那艘商船。
太子箴鹜得意的声音回荡在云梦城的上空:
“陆癸,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早知道你们会来云梦,终于赶上了。郡主啊,只能是我的。不该肖想的,永远都不要肖想。你以为你蛊惑了昭华,你就能逃出生天么?我告诉你,绝无可能!连你亲生父亲都不要你的人,你是怎么敢奢望得到救赎与爱?放箭!”
士兵们举起弓弦,齐刷刷地对准了陆癸。
“慢着。”
顾阮提着裙摆一路狂奔挡在了陆癸的身前。
她抽出衣袖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锋利的刀刃紧紧地挨着白嫩的玉肌,瞬间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刀口。
鲜血一滴一滴往外流,可顾阮感觉不到疼一般。
她高抬着头,望着箴鹜那双阴沉的黑眸一字一顿坚决地说道:
“放了他们,我跟你们回去。箴鹜,你今日若是胆敢再放出一箭,我立马自刎江边。我昭华郡主说到做到!”
“阮阮,不可!我还能战!”
少年虚弱又无力的声音传来。
哪怕眼前的视线已然一片模糊,陆癸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
全身传来虚弱又无力的痛感,让他的头沉甸甸的。
额头上滚烫的鲜血沾到了睫毛上,视线里是一片的血光。
血光中,少女的背影清冷又决绝。
陆癸跌跌撞撞地想要将小姑娘拥入怀中,奈何还没走出一步就又摔在了地上。
顾阮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将想要汹涌而出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
越是如此,她越发要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
皇权迫害了太多太多无辜的忠贞之士,宋婉与江枫在这条路上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是时候让一切都该结束了。
箴鹜怔怔地看着决绝的少女,唇瓣都在微微颤抖:
“你跟着他吃了这么多的苦头,时至如今你还想留下他一条性命是么?到底是为什么?他有哪里值得你如此留恋?阮阮,我愿许你皇后之位,你为什么都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只要你肯回头,我一直都在等你。”
“我不要皇后之位,我只要陆癸。你我各自妥协一步,我跟你们回箴朝,你放过他们。”
说着,顾阮手中的刀刃又往脖颈处推进了一分。
鲜血涌出,剧烈的疼痛感袭来。
身体的本能让顾阮想要丢弃手中的匕首,可为了这么多的将士,为了曾经跟着父亲凶猛杀敌的战士,她也不能放下。
箴鹜神色一变,意识到顾阮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他终于妥协。
“好。你跟我回去,我放他们走。众将士听令,全部停手。”
反正他要的也只是一个顾阮而已。
时间一长,昭华自然会忘记陆癸这号人的存在。
话音一落,箴朝大军停止了进攻。
倒在血泊之中的少年朦胧中听到了声音,他再次挣扎着站了起来。
“不行!阮阮,你不能跟他回去。我,我还能战!我们还,还......”
江枫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他扛起瘦弱的少年,牵着宋婉头也不回地上了商船。
郡主无论是在箴朝还是云梦小岛都会相安无事,但他们只有这一次逃生的机会。
船舶渐渐驶远,最终消失在暮色中。
“昭华现在愿意放下匕首了么?”
箴鹜驾着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娇小玲珑的少女。
顾阮回头,只望见了湖泊尽头处的一个黑影。
她丢弃了匕首,虚脱般地松了口气。
她相信婉姐姐和陆癸的能力。
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定能卷土重来颠覆整个箴朝。
“阮阮,你这是何苦?为了陆癸,你竟不惜如此伤害自己?从前你从来不会如此,你知不知道父皇为了你逃离箴朝的事情差点气的吐血。你如此任性,父皇也从未想过要惩治你,反而千叮咛万嘱咐要保全你的平安无虞。”
箴鹜看着顾阮破开的伤口,眼里满是心疼与怜惜。
顾阮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声音冰冷至极:
“他当然不想惩治我!透过我,他在看着谁?是死去的乐平公主,还是死去的天策上将军?我是不是和我娘长得像极了?他怎么会想要惩治我?”
箴鹜不敢置信地看着顾阮清澈眼眸中的恨意,就好像干净透亮的湖泊中竟也有血红色。
昭,昭华,这是知道了所有事情?
父皇做的事情他自是全都知道的。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一旦顾阮知道所有的事情,他们二人就再无半分可能。
二人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
可顾阮为什么会知道?
一定是陆癸。
一定是陆癸说的。
下意识地,箴鹜想要出声辩驳:
“阮......”
“别这么喊我。”
箴鹜双眼瞬间黯淡,只剩下绝望与凄凉。
看着少女脖颈上的鲜血,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落寞:
“来人,扶郡主上马车,我们启程回长安。再找一个人给郡主包扎伤口。”
第159章 陆盛的忏悔
长安城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陆盛跪在台阶之下,几乎匍匐在地上。
“陆大人,你好大的胆子!听逃回来的士兵们说,是你放走了陆癸。朕问你,你为何要放走陆癸?明明差一点就要抓到那个祸害,你都做了些什么!”
洪亮又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
陆盛破天荒地没有认罪和发抖。
低垂着头,他眼眸里带着几分嘲讽。
“启禀皇上,臣只是在陆癸身上看见了父兄的影子,所以,所以......”
还未等陆盛说完,箴邑连忙打断:
“混账东西!你父兄是你父兄,陆癸是陆癸,两者怎能相提并论?一个是为了箴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一个是违抗箴朝的逆贼。这样的人,值得你手下留情吗?你是不是忘了你父兄为了箴朝抛头颅洒热血最后英勇就义?你呢,你在做什么?”
“皇上,这些事情臣怎敢忘?就是因为臣时时记得父兄的教诲,臣才一直把陆癸当做祸害一般剔除了陆家。这十几年来,陆癸更是从未受到陆家一星半点的照佛。臣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忘记过为人臣子的本分,为了箴朝,臣甚至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捍卫。”
陆盛头一次在箴邑面前说的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曾经的事情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
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被他扔在了乔岳的深山老林中。
那孩子自小就皮肤白皙,粉嫩嫩的模样讨得了所有人的欢心。
他嘴上说着陆癸不像陆家男儿,但捧着那么小的婴儿,还是让他欢喜的近乎晕厥。
可自从天煞孤星的事情一出,他对这个孩子再也没有了半点喜悦。
陆癸稍稍长大一点,就被他赶去和马同住。
即使被赶去马厩里,陆癸也会怯生生地喊着:“爹爹要抱抱。”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但大抵是不会给陆癸什么好脸色的,更别提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拥抱。
毕竟他一直以为是陆癸毁了陆家一切的荣光。
孩子对父母的爱总是赤诚的。
纵使他态度再恶劣,每每他路过马厩时,小小的奶娃还总是特意将灰扑扑的脸擦拭的干干净净,再特意跑出来见他。
但他从未给过陆癸任何好脸色。
他自己都不敢想象陆癸是怎么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
再后来,只要陆家有半点不顺遂,他都会拿着鞭子抽打陆癸。
饶是如此,陆癸见了他还是会喊他爹爹。
清澈又闪烁着星辰的黑眸里是信任,还带着满满的爱。
到底是什么时候陆癸开始不喊他爹爹呢?
好像是他随意寻了个由头乱棍打死他奶娘那一天起吧。
从那天起,那崽子就再也没喊过他爹爹,也再也不会在他路过马厩时跑出来迎接。
为了箴朝,他连他的儿子也不要了。
可现在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其实他一直都活在谎言与梦境中被人骗的团团转。
难怪父亲让他不要过分苛责陆癸,还说一切都不是陆癸的错,话里话外总是无奈。
难怪兄长们总是让他对陆癸好一点。
在“英勇赴死”的前一天还特意派人寄回书信说不要责怪陆癸。
他只以为是父兄善良,时至如今才知道这些事情压根与陆癸没有半分关系。
当初他是想将陆癸赶出陆府的,也是父兄拦住了他的举动。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真相,而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陆癸是他唯一的子女,他却从来没有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为了维护这样一个可笑的皇权,他把他的亲生儿子当成了敌人。
那么小的一个娃娃,却遭受了所有残忍的对待。
陆盛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泪水顺着鼻梁而下,最后落在了地上。
他的双眼紧紧地皱在一起,表情痛苦又麻木。
陆癸,还会再叫他一次爹爹么?
或许是不会了。
回想起曾经他说出口的恶言相向,陆盛心痛地几乎喘不过气。
曾经那些带着刀刃的话语和数不清的鞭打,如今却全都掉转头反插在他自己的心口处。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他却还记得他鞭打陆癸时从未手下留情过。
疼痛从心口蔓延至全身,胸口处宛若破开了一个口子直至血流尽而亡。
陆癸说的没错,下地狱的应该是他陆盛。
他有罪,他活该下地狱,他才是该一辈子得不到宽恕与谅解。
箴邑看着素来在他面前胆小甚微的臣子神色微僵。
他还从未见过陆盛这般硬气的模样,就仿若知道了什么事情一般有恃无恐。
回想起陆家满门惨死,他不由得有些心虚。
陆家男儿各个都是武将,为了提防陆家造反,他干脆用战事将他们活活拖死。
当时与滕国对战时,箴朝粮食富余良多,但他却并没有输送粮草。
即使是这样的情况,陆家军凭着挖野草还是硬生生地熬了整整一年,甚至还带领着全城百姓一起种粮食。
如此才干更是让他谨慎和害怕。
他干脆派了心腹在城中河流里投了毒。
最后陆家满门在战场上毒发,遭受万箭穿心而死。
他对陆家是有愧的。
如今箴朝没有任何可用的武将,让他又不免有些后悔过早残害陆家和顾钊。
至少也该等他们攻入滕国时再赐死的。
而今各地都在闹造反,旁边的滕国也虎视眈眈,他头一次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渐渐地开始朝着他不能掌控的地带发展。
想到陆家男儿尸身的惨烈,箴邑忽然就没了脾气。
说到底也是他亏欠陆家良多。
除去必死的陆癸,陆盛是陆家唯一的直系血脉。
思及此,箴邑眼中的杀意渐渐消散,只是声音仍旧冰冷:
“陆大人,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放走了陆癸,朕本该将你打入天牢,赐你毒酒一杯。但念在你们陆家满门忠烈,朕今日姑且放你一条生路。”
“臣谢皇上。”
陆盛自嘲地笑笑。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低垂着头退出了宫殿。
恰巧此时,昭华郡主的轿子落在了宫殿门口。
第160章 与箴邑对峙
轿中美人如瀑乌发挽起,梳成流云髻,再戴琉璃生烟冠,中嵌一并蒂海棠,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额间坠着弯玉月,穿着一身绯红轻丝鸳鸯锦月牙裙,外面罩着一层嫣红的薄丝细纹罗纱,领口与腰带处点缀着北海珍珠。
美人肌肤胜雪,华贵的气质宛若画中仙娥。
陆盛连忙恭恭敬敬地对着轿中人行礼:“臣陆盛参见昭华郡主。”
朦朦胧胧中,他总觉得郡主今日的打扮倒是与已逝的乐平公主有几分相似。
垂落的薄纱内,顾阮微微颔首。
轿子停在了殿门口,薇儿伸出手搀扶着少女缓缓下轿。
陆盛停驻在原地,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既然郡主被押回了长安,那陆癸现下情况如何?
没有郡主的保驾护航,陆癸会不会已经被押入天牢?
而今长安城内鱼龙混杂,消息传的满天飞,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陆大人,皇上传召了我们郡主速速进宫,还望您不要在这里挡路。”
寒露冰冷的声音响起,直到此刻陆盛才注意到自己的失仪。
离别前,少年满身是血露出森森白骨的背影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自回到长安城,他无数次梦魇。
梦境里,才三、四岁的奶娃娃一直在喊他爹爹。
他淌着泪水正欲抱起才不到他大腿的孩子。
可下一秒,小男孩又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血泊之中。
每每醒来,他的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忏悔与自责盘旋在心口成了万箭直戳心尖。
陆盛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佝偻着腰问出了口:“郡主,不知陆癸现下情况如何?”
沧桑的声音里带着点点颤抖与懊悔。
顾阮微怔。
曾经像疯子一样的陆大人,而今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脸上的细纹增生了许多,眼眶红肿,看样子是哭过的。
陆盛这般愚忠的蠢货竟也是会哭,也是会忏悔的么?
她垂下眼眸并未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