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她是陆癸,对于这样一个父亲只怕是恨透了。
顾阮挺直脊背,绕过陆盛朝着殿门口走去。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沧桑的男人眼中坠落。
看着少女袅袅背影,他又大喊了一句:
“郡主,我很担心他。您可否告知微臣陆癸是否平安?”
“嗯。”
轻飘飘的声音仿若风一吹就会散开。
陆盛内心澎湃的愧疚终于稍稍缓和。
“多谢。”
他对着少女深深鞠躬后,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陆家的方向走去。
寒风呼啸而过,落叶簌簌而下。
顾阮推开殿门,一步一步走进冰冷的大殿。
高高的龙椅之上,那个疼爱了她十几年的男人紧皱着眉头,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隐隐中带着几分震怒。
“昭华参见皇上。”
顾阮双手交叠,对着高台之上的人行礼。
她从未这般完完整整地给箴邑行过一次礼,今日是第一次。
“顾阮,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带着陆癸那个混账劫狱!他,他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么?天煞孤星一个,如若不是朕仁慈,这种人早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你呢?你做了什么!你为了你自己的情爱,如此任性,如此胆大妄为。身为箴朝郡主,你就是这么回报你的子民?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装着国家?”
箴邑暴怒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俊冷的脸上青筋暴起,声音更是寒冷到了极致。
顾阮神色不变,漂亮的桃花眼里宛若被蒙了一层浓雾般。
“皇上,陆癸真的是天煞孤星吗?”
清冷的声音不卑不亢,没有任何的慌张与畏惧。
箴邑微眯起双眼,看着殿中的少女没由来的心下一颤。
可想到都是因为顾阮放走了陆癸才引来了如此大的祸事,他又攥紧双手怒骂着:
“他不是谁是?希夷先生都曾说他是一个祸害,上害国家下害百姓,如此罪孽深重,他活着都不觉得惭愧么?”
“那皇上觉得惭愧么?”
顾阮抬起头,与箴邑的黑眸四目相对。
她的动作轻缓又高贵,哪怕满头的珠饰也没有发出任何轻微的声响。
在礼仪方面,她素来是最标准的那一个。
箴邑猛地拍桌而起。
“顾阮,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敢不敢再把你的话重复一遍?出去一趟,你怎么就变得如此胆大妄为?你知不知道你连同永宁劫狱的这个行为,朕就算是杀你一万次也不为过!”
他右手指着少女,左手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可恍惚中,他又仿佛看到了妹妹乐平公主的模样。
乐平最爱梳流云髻,最爱戴的也是并蒂海棠花。
记忆中早已模糊的身影与眼前的美人重合起来,他一时竟分不清站在殿中的人是他的外甥女顾阮,还是他的妹妹乐平。
“皇上,昭华刚刚说那您会觉得惭愧么?”
顾阮神色冰冷,将刚刚的话语再次重复了一遍。
她嫣红的唇瓣微抿,真正到了要对峙的一刻,反而没有那么害怕和悲痛就仿若操练了千万遍一般熟练。
箴邑脸上带着些许不解。
看着自小跟他无比亲近的外甥女,他头一次感受到了陌生与疏远。
阮阮,今日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心一点点下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箴邑竭力缓和自己的情绪又坐回了龙椅上。
他微启唇,声音又变回了往日般的温柔:
“阮阮是不是听了什么外界的风言风语?”
箴邑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尽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又宽容。
“皇上说的风言风语是天策上将军被汪卫所杀,还是乐平公主枉死,亦或是陆家满门冤死的事情。皇上您会觉得惭愧么?午夜梦回之际,你可曾会回想起那些无辜的亡魂?你可曾也会心中有愧?”
顾阮抬着头,缀满星辰的桃花眼里不带一分一毫温度。
箴邑不敢置信地看着殿中的少女。
这一刻,顾阮的身影彻底与乐平融合了起来,就仿若质问他的不是顾阮,而是当年挡下毒酒惨死的妹妹。
箴邑唇瓣都在微微颤抖。
他腿有些发软,可还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不,不......这些事情都不是朕做的。乐平,乐平你是不是还在怨朕?”
他伸出手想去拥抱底下的顾阮,却重重跌在了地上。
苏公公连忙搀扶起素来高高在上天子。
“皇上,您看花了眼。那是昭华郡主,不是乐平公主。”
箴邑躺在苏公公的怀里,揉了揉眼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下方的少女。
顾阮看着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箴邑。
“舅舅,我是阮阮啊。我娘早就死了。”
“对,对,你是阮阮。你是阮阮,你不是乐平。乐平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这一次箴邑没有自称为朕。
他跌在地上喃喃自语着,宛若一个失了神志的疯子。
近十几年的折磨和愧疚彻底摧毁了他。
他的妹妹从未入过他的梦。
想来是乐平还在心里记恨着他吧。
顾阮冷冷地望着地上的男人。
她今日是特意穿母亲生前的服饰来见他的。
虽没有十成十相似,但也有八分。
单单只是穿的与母亲相似点就可以让他害怕成这样,也难怪每次他总是透过她望着什么。
亲手把相依为命的妹妹害死,或许真的是箴邑这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吧。
“乐平不会再原谅我了。乐平不会原谅我了。”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喃喃自语地念着。
“郡主,要不您先回去吧。皇上今日状态不好。”
苏公公扶着箴邑,有些难为情地看向顾阮的方向。
顾阮轻点头。
她巴不得赶紧走。
她今日特意翻出母亲从前穿过的衣裙和首饰,就是为了能脱困。
箴邑迟早会知道她已经知晓了所有事情,而他心里仅存的愧疚和良知是她能安然无恙地活在长安的保命符。
顾阮走出宫殿,寒露和薇儿连忙上前迎接。
“郡主,皇上没有为难您吧。”
“没有。我这身装扮是不是像极了我的母亲?”
寒露与薇儿面面相觑,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走吧,回府吧。”
天边的阳光落在少女的发丝上,远远地望着就好像当年那个温婉如玉的乐平公主又活过来了。
过路的宫女和太监们不由得一震。
可很快又反应过来眼前人是昭华郡主,乐平公主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离世。
第161章 与秦穆定亲
顾阮走后,箴邑倒在苏公公的怀里双眼失神。
“皇上,您认错人了。那是郡主啊,乐平公主早在生产之日就已经香消玉殒了。皇上,您忘了,公主都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朕没忘。朕怎么会忘记乐平惨死时的样子?你说,乐平会怪朕么?他们夫妻二人在地底相见时,乐平是不是会后悔有我这么一个兄长?”
箴邑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可脑海中却无不是他与乐平儿时相依为命时的场景。
“不会的。公主怎么会怪您?公主是最敬爱您的。公主死前还喊皇上您为哥哥呢。公主怎么会恨您?”
苏公公搀扶起箴邑,一步一步地将他扶向龙椅。
提及乐平公主,苏公公也有些怅然若失。
乐平公主性格温婉,聪慧过人,从不会有一日失仪。
即使是对他们这些阉人,向来都是彬彬有礼。
那么善良的小公主最终还是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
“那昭华呢?昭华可会怪朕?”
箴邑语气里带着悲哀与沉痛。
他本是想对顾阮施加惩戒亦或是关入天牢的,可看着顾阮与乐平相似的身影他又犹豫了。
他怕唯一真心爱他的亲人也会恨他。
哪怕是死后,他也想得到妹妹的宽恕。
所以,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想要惩治顾阮的想法。
乐平与顾钊就这么一个血脉,纵使再淘气、任性些,也是应该的。
只要不威胁到他的皇位,其余的事情他都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公公犹豫了一会儿。
昭华郡主的态度分明就是恨毒了皇上。
他如若是说真话,皇上肯定会非常不满,可他如若是说假话,皇上定然也会勃然大怒。
正在他犹豫之际,箴邑已经开口了:
“昭华定然是恨朕的。怎么会不恨呢?那副样子分明是不想和朕多说一个字。难怪她要劫狱,难怪她铁了心的要跟陆癸走。原来,她什么事都知道了。罢了,罢了,朕为了这个皇位牺牲了太多太多的人。昭华的事情就先放一放。”
“皇上,昭华郡主定然会明白您的一番苦心的。您也别太难过了。”
“再给昭华选一门好亲事。陆癸是逆贼,女子该当以夫为天。为昭华再择良婿,久而久之她也会忘了那个逆贼。”
箴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威严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沧桑。
苏公公瞬间就明白了。
他连忙将从前就准备好的名单放置在箴邑的桌上。
箴邑粗略地扫了一眼,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秦穆的名字上。
苏公公连忙开口:
“秦太尉的儿子游手好闲,整日不是摆弄诗词作画,就是满长安城的瞎晃悠。听说,秦公子对郡主很上心。”
“秦太尉虽然是个不着调的,但谅他也不敢对昭华放肆,定会要求自己的儿子好好对待昭华。就秦穆吧。”
箴邑下决定的很快。
他对秦穆虽不放心,但对秦太尉很放心。
秦太尉是个聪明人,虽然喜欢御女,却也知道什么事情是他能做的,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做的。
这么多年跟着他一直都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有些贪钱,但也还在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
“是。那奴才这就将这件大好的喜事告知给郡主和秦府。”
待顾阮回府以后,苏公公领着圣旨很快就来了。
“郡主,皇上有旨,秦太尉之子秦穆文采斐然,与您更是八字相合,特让你们于两个月之后成婚。”
苏公公拿着圣旨,脸上堆着欢喜的笑容。
顾阮微愣。
想到秦穆从前对她一路上的毒舌,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公公,您莫不是传错了旨意。秦公子怎么会与我定亲?他喜欢的一直都是别的女子。”
第162章 不愿嫁秦穆
要不就是这圣旨传错了人,要不就是传错了旨意。
箴邑刚刚在殿中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现下怎么立马就送了圣旨而来?
“郡主,这圣旨没错,也确实是给您的。之前秦公子本不在名册里的,后来是秦公子特意自己要求加上去的。皇上说了,两个月后是一个良辰吉日。您与秦公子是良配,实乃天作之合。郡主,接旨吧。”
苏公公双手捧着圣旨呈递给顾阮,眼里带着浓浓的喜色。
昨日还有太阳,花儿全开了。
谁曾想,今日又刮起了阵阵冷风。
春日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波寒潮,让院子里前些日子盛放的迎春一点点凋零最后枯败。
院子里已经没有花了。
凋零的花瓣顺着狂风漫天飘零最终化为春泥归隐于尘土。
冷风侵袭,寒风直灌入衣领。
顾阮跪在院落的软垫上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道圣旨。
“不!苏公公,我不愿嫁。”
少女的声音清冷又坚定。
她就知道箴邑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有母亲的愧疚傍身或许会让箴邑不会对她下手,但绝不会就此饶恕了她。
她本以为可能会被禁足亦或是押入天牢接受刑罚,没想到竟是将她另嫁。
女子嫁作他人妇,就只能隐没于家宅之中跟随着夫家一个立场。
她不清楚秦太尉是什么立场,但她的立场就是陆癸。
何况,她还要等陆癸回长安。
她相信陆癸一定会带着万千将士踏破长安的城门。
苏公公脸色一变。
回想起乐平公主那张永远灿烂、明媚的脸,他佝偻着身子,声音压的极低:
“郡主,您若是不接旨。那就是抗旨了。抗旨可是杀头的死罪。皇上可以因为乐平公主饶恕您一次,可谁知道会不会饶恕您第二次、第三次?”
跟在顾阮身后的寒露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连忙俯下身附在顾阮耳边一同轻声规劝。
“郡主,您不妨先接旨。两个月的时间局势变幻莫测,到时候能不能成婚都还是一个未知数。眼下贼寇作乱,各地都在闹造反,这些事情都是不可预测的。但而今我们顾府受制于人,郡主,我们不得不先低头。再不济,两个月时间一到郡主若是实在不愿出嫁,我们逃婚也是可以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阮最终还是应下了这门亲事。
她接过圣旨,恭恭敬敬地行着跪拜礼仪:“昭华接旨。”
苏公公稍稍放心。
他甩着手中的拂尘,走着流程似的恭维着:“那老奴就在这里先行祝贺二位新人。”
顾阮牵强地扯出一抹笑。
她缓缓起身,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包金叶子塞给了苏公公。
“多谢公公,劳烦公公来一趟,这点东西就当请您喝茶的。”
明明是笑着,却比哭还要让人感到悲恸。
嫣红的薄丝细纹罗纱在随风飘扬远远望去院落中的美人仿若出尘脱俗的仙娥。
虽满头金玉,却不似人间富贵花,反倒有一种画中仙的凄凉之感。
苏公公接过沉甸甸的香包,还是忍不住轻声安抚:
“郡主也别太难过了。您能破除这个结局已然比乐平公主当年好太多了。乐平公主那么善良又温婉,怎么会落得如此结局。”
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他的双眼望向庭院里凋零满地的迎春时不由得蒙上了一层水雾。
可很快,苏公公又幡然醒悟。
他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谢:“奴才失言了。今日时候不早了,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苏公公才走不久,秦家便派人送来了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