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武帝:“不肯见朕……她不肯见朕……究竟为何?”
陆翰侧了侧身:“陛下今日寻到此处,已经违背了小妹的遗愿,请陛下离开。”
成武帝:“她究竟叫什么名字,你让开!”
陆翰看着他,依旧不为所动。
成武帝与他僵持片刻,最终苍凉大笑两声:“她竟然、竟然连一个真实姓名都不肯留给朕,可笑……太可笑……”
成武帝笔直的脊背隐隐有了弯曲的趋势,陆翰皱着眉看着他,一步步朝外走去。
“太可笑了。”
成武帝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你方才提到羽之……”
陆翰目光骤然凌厉:“陛下听错了,臣方才并未提到犬子。”
成武帝眼光幽深的看了他最后两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祠堂重新归于宁静。
陆翰站在原地良久,终于将视线重新定在那牌位上。
陆婵。
“小妹,那个男人来了。我没让他见你,你当不会怪哥哥吧。”
“小妹,他说他当年找过你,你信吗?你在府中等他那么久,母亲如何逼问你你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身份,你那时知道他是天子吗?”
“哥哥如此,你当不会怪我吧……”
……
黛苑。
虽然这个除夕没什么人,林冉还是让微雨和小谷多备了一些菜,并吩咐府内的丫鬟和小厮们都早日休沐。
微雨和小谷临走前看了她好几眼,最后关上门退了出来。
“这都快子时了,姑娘嘴上不说,还是在等这世子爷的吧?”小谷道。
微雨示意她小声些,小谷问:“微雨姐姐,世子会来吗?”
微雨顿了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陆家家规森严,无论平时如何,每年除夕中秋这样的大日子,晚辈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世子又是长子,今晚,当是应该守在家中。
但……
小谷也叹了口气。
这黛苑清清冷冷的,姑娘要是一个人过年,也未免太可怜了……
林冉坐在案前,看着这满桌子的菜肴。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等谁呢?
去年今日,犹记父母嘱咐和家中欢乐笑声。
在那一场大火之后,她就应该认清,她没有家了,不是吗?
林冉忽觉自己十分可笑,放下筷子,准备起身洗漱。
门外砰砰砰的几声爆竹声,她侧头去看。
“小谷?”
“微雨?”
她以为是小谷和微雨准备在院中热闹热闹,便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不必放爆竹,你们早些去――”
林冉的话戛然而止,微雨和小谷的确在院中,只是她们站在一边抿着唇笑,而院中的那个男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似笑不笑的看着她,他手上的烟花,正发出耀眼璀璨的光芒。
林冉睁大了眼。
陆珩一步步的朝她走来。
他手中的烟火是小孩子才会买的烟花棒,林冉小时候也在扬州街上见到过,当时羡慕不已,可惜父亲不允许她去玩。
“今日是除夕了。”陆珩走到她面前,将烟花棒递给她。
没有多说别的什么,更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在这儿。
林冉亦没有问。
她只是眼眸慢慢的弯了起来,接过他手中的烟花棒,重复了一遍陆珩的话:“今日是除夕。”
两人隔着小小的、灿烂的烟花对视着。
林冉忽然觉得朝他眨了眨眼睛:“所以二郎就只准备了这个小小的烟花吗?”
陆珩轻笑,重新接过她手中快要燃尽的烟花棒:“怎会。”
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案几,就在黛苑的凉亭之中,案几下还准备了火炉,方才被林冉撤下去的晚宴也重新出现在了案几上,微雨还温着一壶酒。
陆珩朝她伸手:“过来。”
“今夜我们一起守岁。”
林冉看着他的掌心,慢慢将自己的放了上去。
“好,今夜我们一起守岁。”
-
后半夜,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雪。
除夕瑞雪,来年是个好征兆。
林冉裹紧了披风,将手悄悄伸出凉亭中接了一片雪花,还有余光悄悄看正在替她烤肉的陆珩,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但当她第二次想故技重施时,被人在身后猛地拍了一下,吓得不轻。
“哎呀!”林冉娇滴滴的瞪他一眼:“我刚才接到一朵好漂亮的雪花!都怪你!还没看清呢!”
陆珩挑了挑眉:“还玩雪?肚子又想疼了?”
林冉默默的收回了手,无言以对。
她月事肚子会痛这事上个月把陆珩吓得不轻,从此陆珩是不允许她再碰一点儿凉的东西,冷的瓜果和饮品更是想都别想,光脚下地也是被警告了好几回。
“这暖和着呢……”小姑娘不服气的嘟囔一句,陆珩嗤笑一声。
“既然暖和,你做什么将斗篷裹紧?”
林冉悄悄红了脸,还在坚持着:“好看!裹紧显得脸小。”
成,还在嘴硬。
陆珩径直将方才烤好放在她盘子里的肉重新拿了过来,一口咬下。林冉对他这种幼稚的举动十分无语,但到底不再去玩雪了,过了一会儿,陆珩将肉喂到她嘴边,林冉张开小嘴咬了一口。
……
两人在亭中用完了晚宴,快到子时,她靠在火炉边有些困了。
忽然,手心被捏了捏,是陆珩在唤她。
林冉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接着,眼前就被绚烂的光芒所笼罩。
巨大的烟花在天空中盛开着,火树银花,绚烂无比。
霎时就将整个黛苑以及墨色的天空所照亮。
这一整个街巷,唯独这里的烟火最盛大,最灿烂。
陆珩与林冉紧挨,他握紧了她的手。
“冉冉。”
他的声音如低醇的美酒,低喃在她耳边,带着说不出的缱绻和温柔。
林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得侧耳过去。
两人亲密无间,如缠绕的藤蔓和大树,陆珩顺势就将人搂紧了怀中。
他道:“等过了除夕,我来提亲好不好?”
恰逢一朵最灿烂的烟花在天空中绽开,林冉启唇:“什么?”
“二郎再说一次。”
两人的声音均被烟火声淹没,陆珩眸中染笑,在她雪白小巧的耳垂上留下一个吻。
“你等我便是。”
第57章
陆珩这一晚歇在了黛苑。
大年初一。
林冉先睁开了眼。
她看着自己枕边还合着目的男人, 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她很少能见到熟睡中的陆珩,伸出指尖, 轻轻在他下巴上描摹着。
陆珩已经二十一了,晨间有些隐约的胡茬。林冉好奇的紧, 不停的用指腹轻轻戳着,床上的人冷不丁的开了口:“好玩吗?”
林冉连忙缩回手,但已经来不及了。
陆珩将她的手指捉住,林冉连忙开口:“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
陆珩刚刚睡醒,声音里还含着一丝慵懒, 也不说话,径直将人抱到怀中, 用下巴去蹭她的脸蛋。
林冉皮肤白嫩细腻, 被那硬硬的胡茬戳在脸上又疼又痒,她没一会儿便连声求饶,白嫩嫩的脸蛋儿也有些泛红了。
陆珩当然知道分寸,蹭了一会儿便将人松开,顺势又亲了亲她的脸:“我今日得回府,还有一件事同你商议。”
林冉:“何事?”
陆珩:“你父亲的案子最迟会在元宵节的时候平反,你是时候可以从扬州‘回来’了。”
林冉愣住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明面上是在扬州。
“我……还是要回国公府吗……”林冉问。
陆珩也顿了顿:“我在保宁坊给你重新置办了一处宅子,与陆家、与我、与任何人都无关, 地契写你的名字, 将来就叫林宅, 好不好?”
林冉猛地抬头看向他:“为何?”
陆珩轻笑:“你父亲平反,又算是因奸臣而去世, 你身为他的女儿, 多一处宅子又如何?难不成你想继续回国公府?”
林冉是不想的。
她当初北上求助姑母, 最后的心愿不就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宅子,安身立命吗?
即便,这宅子现在也是陆珩送她的……
“那我姑母那边……”
“我会安排,你从扬州返回长安合情合理,陛下安抚老臣也是理所当然,姑母她们会理解的,但是从扬州回来没这么快,这些时日,你还得在黛苑。”
林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有一点儿想不太通,那就是,她为什么非要回长安?父亲平反,她也大可留在扬州。
但她没问。
陆珩穿好衣,小谷送来了早膳,坐在桌前,陆珩又道:“今日想出去吗?”
林冉看向他,语气有点儿惊讶:“我可以出去吗?”
陆珩啧了一声,“以前不能。”
“但今日可以。”
大年初一,官兵休沐,长安城没有那么多的眼线,出门去转转总归是可以的。
“我让人跟着你,去保宁坊看看吧。”
林冉懂了,陆珩是让她去看看自己的宅子,
“好,我都听二郎的。”
一声二郎让陆珩神清气爽,用完早膳,陆珩出门了。
他昨晚没在家中。
今日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波涛骇浪。
可当陆珩回到国公府时,却是安静极了。
他犹豫了一瞬,先去了碧嫣堂。
门口的小厮见到,立刻上前:“世子爷。”
陆珩看了眼院内:“夫人呢?”
小厮有些犹豫:“大夫人还在歇着……老爷也在。”
陆珩微怔,父亲也在?他像是许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双顺也觉得奇怪,昨天世子都没回府,大夫人今个儿,居然这么风平浪静。
碧嫣堂内,大夫人端坐在床榻上,身上的衣衫还是昨个儿除夕晚宴时候穿得,只是神色枯槁,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她对面的陆翰同样如此,夫妻几十年,此刻竟无言相对。
有婢女敲门送药。
大夫人的头晕症,每日清晨都得服药,而今日,当她看到那一碗浓黑色的药汁时,忽然笑了。
“既然都说开了,这药,也不必喝了吧。”
陆翰也看向那药:“你如今不再犯病,若不想喝,可以停一段时间。”
他话音刚落,大夫人怨毒的眼神便狠狠的射向他:“是啊!我不再犯病了!不再是你们家眼中那个情绪不稳定的疯子了!陆翰,你很高兴吧,一面给我喂了十几年的药,一面我在人前还端庄的替你打理着宅院,你们陆家,陆家真是好手段!”
大夫人说着说着便哭了:“这么多年,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多余,你心里有你那个青梅竹马,却不能让她做正室,我们的孩子没了,你还骗我……我精神不稳当忘记了当年的事,你们、你们陆家就用药吊着我……好,真好,不愧是镇国公府……”
陆翰按了按眉心,“当年出事之后,你一病不起,但羽之这件事,是我们共同商量决定的,这些年你有时清醒有时糊涂,难道你忘了,自从大郎去世后,你便对那孩子动辄打骂?喝药,是为了你的病。”
“是为了我的病?还是为了你们陆家的名声?!是,我是对那孩子有所怨怼,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何尝不是将他当做亲儿子看待!我常常恍惚想起来我自己的孩子,你们就喂我喝药……你莫打着为我好的名头!你不过就是想让我忘了我丧子一事,顺便也忘了那孩子并非我亲生!好成全你们全家的名声!”
陆翰神情也有一丝后悔:“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大郎没了,我心里亦是不好受,但我不能让羽之也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羽之。”
大夫人啜泣声渐停,“如果昨晚我不是偶然听到,你还打算瞒我多久?或者说,你还打算让我神志不清多久?”
“纸包不住火,羽之迟早会知道的,我知道有这一天,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
夫妻两沉默了很久,大夫人起了身。
“我要去看看我儿子。”
陆翰点了点头。
两人从碧嫣堂后门走到了祠堂,在那间小小的暗室内,还有一个更里面的暗室,陆翰找到了钥匙,锁链发出沉重的响动,厚重的大门推开,里面有香火的气息,显然是有人祭拜和打理的。
大夫人走到牌位前,泪如雨下。
尘封多年的记忆如洪水一般卸阀而出,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晃晃悠悠的身子,瘫倒在了地上,帕子掩住嘴,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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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午夜,雷雨倾盆。
镇国公府里里外外都忙的脚不沾地,今日是国公夫人临盆的日子,叫喊声一阵接着一阵,而除了碧嫣堂,还有一处,也同样是灯如白昼,产婆和太医两头忙碌,丫鬟们在院中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镇国公老夫人在院中神情肃穆,哀伤又揪心。
这一晚,全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国公府夫人进了产房。
可几乎没有人知道的是,镇国公府大小姐,这一晚,与长嫂同时临盆,生下一子,无名无姓。
镇国公大小姐陆婵,也在同一晚,因难产去世。
秘不发丧,镇国公用近乎残忍的方式将这件事瞒的滴水不漏,而后出生的那个孩子,被送到了国公夫人的身边。
次日,镇国公府昭告天下,国公夫人喜得双生子,一时间长安城沸腾,喜讯传遍天下。
老国公亲自赐名,陆V、陆珩。
陛下送来贺礼,百日之时,宾客几乎踏破了门槛,迎来送往,都在说陆翰好福气。
陆翰脸上笑着送走一位又一位的宾客,可谁又知道,在这场巨大的喜事背后,国公府老夫人一病不起。
陆家大小姐远嫁益州,从此渐渐淡出了长安人的视野之中。
时光一晃十载。
又是一年,八水绕长安,那一年长安城护城河的河堤尚未修建。
陆家大夫人携带两子外出,一时不慎,陆家两子纷纷落水,大郎陆V,被河水卷走,再找到时,已经是两日之后。
至此,国公府夫人大病一场。
陆家两个双生子,只剩陆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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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戛然而止,大夫人在灵堂内泣不成声。
“我的儿…… ”
陆翰站在一边,脸上也尽是哀伤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