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浩辰星空,脚下是黄沙大地。
在这样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渺小。
水囊里的水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他步履沉重,最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在原地坐下修整。
原本白皙俊美的脸庞也被风沙雕刻出了痕迹,陆珩微微喘息着,看向头顶硕大的一轮明月。
肩部中了一箭,暂时没有办法处理。
他闭目,忍着疼痛将那箭头拔出,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瓶胡乱撒了上去,疼痛感让他清醒,陆珩喉结微动。
他朝后倒下,体力也消耗殆尽。
有些想睡了。
被着明亮的月光和星光笼罩着,他单手慢慢去摸索,在怀中似乎碰到了一物。
原本麻木的眼神微微动了动,指尖也渐渐有了力气。
那是一枚平安符。
用小小的、红色的符包包裹着,外表有些皱,像是淋了雨。
距离他离京,已经过去了六个月零十八日。
距离她离开,已是快七个月。
他确实想她了。
她应当已经到了西域。
见到了她的亲人。
西域……
在北境再往西,那里的天气或许比北境要湿润。
陆珩手指轻轻摩裟着这枚平安符包。
那一夜,他还是忍不住折回,捡起。
真可笑。
他自嘲的勾了勾唇。
指尖微动,那符包或许是淋了雨又被藏了太久,边缘处已经有些微微脱线,似乎露出了纸张的一角。
陆珩微微一怔,将这偷偷藏起来的纸张抽了出来。
她会写什么?
决绝之言?亦或是普通的生辰八字?
陆珩扯了扯唇角,将那个折成小小的纸张摊开,唇角的笑在看清那纸上的字迹后渐渐冻结。
又渐渐的,变成了不可置信。
并未是他想象的任何一种。
纸上只有两行娟秀的小字――
“与君相识不逢时,念君恩情无以为报,若不能岁岁常见,便愿君千岁长安。――妻冉。”
陆珩看着这纸张良久,心口久久沉寂的一处重新猛地跳动起来。
他的视线,良久的停留在那处落笔之下,不愿移开。
眼角似乎进了风沙,缓缓地,流下了一滴清泪。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纸张小心翼翼的重新折好,放入平安符包当中。又再一次,将符包收回怀中。
他慢慢起身,看了看着漫天星辰。
天地太大,他并不想停留在此处。
前方有漫漫回家路。
他得活着,走出去。
……
突厥投降的消息是在九月中旬传回长安的。
战事一直持续了大半年。
捷报传来,普天欢庆,恰逢中秋,总算迎来了一件好事。
成武帝下旨,召陆珩速速回朝。
林冉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忍不住掩面。
陆婉和二夫人在中秋前夕回了长安,当二夫人看见林冉时,惊愕的下巴都要掉了下来。林冉只得细细解释,将这些事情都娓娓道来。
二夫人听完后,浓浓的叹息一声。
“年初出了那事,我带着你表姐去散了散心,一回来,竟才知你……”
“我很好,姑母。”
林冉微笑的看着她,二夫人也只好握住了她手:“苦了你了,好在羽之很快就会归来。”
说到这件事,林冉心中其实还有些忐忑。
想来近乡情怯的道理也是一样的。
那个雨夜,分别的决绝。
她其实也无数次想过陆珩回来后,两人是怎么样情景,但唯有一件事她是不后悔的,那便是她肚子里的这个新生命。
这日后,二夫人也经常前往林宅照料。
林冉的临盆期,大概就在年底。
从北境归来的路程要一个月左右,这大半年,成武帝苍老了许多。
夏褪去,秋又来。
这位曾经叱咤天下的帝王也变成了一个年迈的老者,日日登上城楼,眺望远方。
终于,大军凯旋。
在十月的某一天。
-
与离开时的情景一样,百姓们纷纷出城相迎,只是相送时的担忧如今都变成了绽放的笑颜。
陆珩回长安的一路,顺带剿灭了三州的山匪,百姓们无一不尊重、敬佩。
微雨和小谷一大早,便也扎堆到了人群里。
“来了来了!看见队伍了!你快去,快去告诉姑娘!”
小谷拔腿就往回跑,林冉今日,也紧张的有些坐立不安。
“回来了!姑娘!大军到城门了!”
小谷声音从宅院门口传来的同时,陆柔和陆婉也赶到了。
两人也明显有些激动,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林冉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情。
她绞着帕子,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陆柔扶着她坐下:“表妹莫急,大哥回来后第一件事应是进宫,母亲已经派人去宫中打探,若有消息一定会先告知我们的,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切莫到街上凑热闹才好。”
林冉朝她微笑:“表姐说的是,我现在这样,哪里也去不了,我安心等着便是了。”
陆婉也点了点头:“就是,让哥哥来寻你!你这些日子也太不容易了。”
林冉这一路从害喜到怕热,再到现在行动不便,这一路有多辛苦,陆婉是瞧的最清楚。从前的莽撞小妹,如今也早已变成的贴心不已,三姐妹手握在一起,林冉心中的紧张便慢慢消散了。
-
陆珩的确先要进宫复命。
成武帝亲自下了城门来接,大半年未见,他的步伐都有些稍稍不稳,陆珩站定在远处,眼里也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归来就好,平安就好。”
成武帝像是有太多的话想说,可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能化作这一句。
陆珩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成武帝挥挥手:“都辛苦了,朕要设宴,好好犒劳诸位!羽之啊,先休息休息,朕一定会昭告天下,种种嘉奖。”
一直沉默的陆珩在此刻终于开了开口:“此次臣顺利归来,还多亏了楼兰相助,也请陛下嘉奖。”
楼兰?
成武帝愣了愣,这才注意到队伍的后面有一辆精巧的马车,此刻那马车帘被掀开,走下来一位曼妙生资的少女,身边还跟了不少仆从。
陆珩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位,是楼兰公主曼云,臣能在最后的战役中一举击败突厥,曼云公主的计策功不可没。”
那少女缓缓向弯腰,用楼兰的规矩向他行礼。
成武帝回过神来:“好,原来是楼兰公主,远道而来,当是贵客,来人!开城门!”
-
英雄归来,百姓们总是津津乐道。
很快,身名显赫的陆大人携楼兰公主归来的消息便在长安城中传开。
英雄和美人,总是人们最喜欢的话题。
陆婉和陆柔等了一天,听说此事后两人均是一愣,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林宅的大门还没关,这消息自然也瞒不了林冉。
林冉扶着肚子,坐在桌前怔楞了许久。
楼兰公主……
小谷和微雨并不敢将街市的消息全部告诉林冉,晨间还算欢愉的气氛忽然就有了片刻凝滞。
良久,还是林冉先笑了笑:“都愣着做什么,这是好事呀……”
“楼兰古国,不一直是大梁最富饶的邻国吗?若能够强强联合,必定会给百姓们带来更多的福祉,还有,西北商贸的交易之路也会繁盛起来,我姨母她……我姨母她的生意说不定会做的更大呢。”
林冉一个人笑着说了许多,周围的人却依旧保持着沉默。
陆婉死死的捏着拳头,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陆柔猛地拦住。
陆柔笑着道:“表妹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听说,这楼兰公主的身份尊贵无比,历朝历代,都是寻男子入赘过去。这也是楼兰这么多年发展停滞的一个理由之一。”陆柔说完,拼命给陆婉使眼色。
陆婉总算反应了过来:“对!没错!入赘!我先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也听夫子讲过,他们就是入赘的!男子可没有地位了!”
两人一唱一和的双簧林冉岂会听不懂,她强迫自己笑着:“我也就是说说嘛,今日天色也晚了,表姐三妹妹,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婉和陆柔又对视一眼,“那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林冉笑着应好。
等走出了林宅大门,陆婉狠狠的跺了跺脚:“到底什么情况啊,哪里冒出来的什么劳什子公主?”
陆柔:“我也不清楚,今日大哥径直进了宫,并未回家,现在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
陆婉摩拳擦掌:“我不管!我明日一定要见到大哥!我要亲自去问问他!”
陆柔忙道:“好妹妹,先观察下明日的情况,我和你是一条心思的,但是凡事没有搞清楚之前,切莫在表妹面前惹她伤心。”
“这点儿我明白!反正这几个月表姐吃了多少苦我是看在眼里的,若大哥真的敢往表姐伤心,我一定和他断绝关系!”
陆柔哄着她一路朝回走。
而林宅里,林冉却一直靠着府门,两人的对话一丝不漏的飘到她的耳中。
她抿了抿唇,垂下了眸。
应该的。
她早该想到的。
是她舍了他在先。
第69章
此战大捷, 成武帝大赦天下。
宫中设宴三日,为陆珩庆功。
这场庆功宴,不允许任何一个官员缺席, 大家明面上都知道,庆功是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陛下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彻底认回陆珩这个儿子。
对这场宫宴,人人都在悄悄议论,即便嘴上不敢说的, 心底里也都有自己的一把算盘。
宫宴当天,长安街有名的府宅纷纷开了大门, 马车一辆接一辆的穿过洒金桥, 朝宫中去了。
林宅倒是清净。
林冉在屋内看书,任凭外头吵翻了天她也充耳不闻,肚里的小家伙今日动的厉害,她有些无奈。
动了动身子,是有些沉,林冉只好躺下,一边摇着扇一边和肚子里的小家伙说话,过了一会儿, 小东西倒是当真被安抚了下来, 不闹腾了, 林冉笑了笑,便也闭上了眼。
林宅的安静和外头形成了天壤之别。
尤其是在宫中。
宫宴之上, 成武帝封陆珩为肃王, 这一次, 陆珩没有拒绝。
冷漠的少年坐在殿前最显眼的位置,天生自带的压迫气场经过战场的洗礼更是令人生畏,一双凤眸不笑时,眼神便能让人战战兢兢。
一些原先想力推三皇子上位的大臣只能暗自叹气,这样的王者气场,并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
突厥一战,陛下虽未明面上设立太子,但明眼人,又有谁瞧不出来呢?
张贵妃为此在殿内发了一通脾气。
自楚王去后,这位昔日的贵妃娘娘像是一夜之间变了秉性,经常打骂苛责宫人自不必说,就连对自己女儿,也没了从前的包容之心。
陆珩回京后,静柔的状态也十分不好。
她到现在也没能接受陆珩的身份,在贵妃面前哭诉了几次,没想到这次惹了贵妃的烦,竟当着全宫殿人的面甩了静柔一个巴掌,这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静柔哭着跑出了宫中,迎面就遇上了自己的三哥。
周哲也刚刚从宫宴上下来,没叫住自己的妹妹,待走进殿内,看到摔碎的茶盏,蹲下身慢慢将碎片捡了起来。
张贵妃看见他眉头一皱:“你这是做什么?你堂堂皇子,放着下人不用,亲自收拾什么?”
周哲不为所动:“一会儿划伤了母妃的脚便不好了。”
张贵妃方才刚下榻,只穿了一双薄薄的寝鞋。
“你是皇子,不要老是拘泥于这些细节,你知道你和你二哥最大的差距在哪吗?不是因为你身体差,而是因为你什么也不去争抢!”
“母妃想让我争抢什么?皇位吗?”
张贵妃一愣。
两人还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
“不然呢?你二哥走了,我的指望全在你身上,原本太子被废,这天下顺顺利利就是你的,可平白无故的冒出来一个陆珩,他出征的这大半年,我提醒过你多少次?现在好了,人回来了,你父皇眼里现在除了他,哪里还看得进其他人?你真的甘心?甘心这天下拱手让人?!”
周哲沉默了。
张贵妃最不喜的就是他沉默的样子,平静的和一滩水一样,眼看着她越来越激动,周哲终于开口了:“这天下交予我,不如交予他。”
张贵妃一愣。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从小跟着你二哥有太傅教导,哪里比陆珩差?!”
周哲自知和自己母妃已经说不通了,索性沉默到底,张贵妃自己说累了,便会自己停下来。
周哲再平静离去,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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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宫宴之后,成武帝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人一旦松懈,便忽然一下病倒了。
这一病,成武帝便将掌政之权全部交给了陆珩。
而自从陆珩执政后,宫里的风向便全变了。
每个人都知道,这天下对陆珩而言已是唾手可得,连带着百官看镇国公的眼神也悄然变化了。
但陆珩自从回到长安,只回了陆家一次。
只是略坐坐便走,陆婉和陆柔都没能见到他。
人人都在揣摩这位未来帝王的态度,可惜陆珩此次归来之后,越发让人捉摸不透,就连双顺和双寿贴身伺候着,也时常看不懂他的脾性了。
倒是宫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流传起了一个谣言。
楼兰公主此次到长安后,成武帝的赏赐十分丰厚。原本以为这位公主在长安只会停留一小段时间,可没成想,直到陆珩掌政,她也半分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不仅没有,还入住了铜雀台。
那铜雀台,是太上皇曾经给云皇后亲自所打造的,这位曼云公主名中又恰好同有个“云”字,这样一来,便有不少人猜测,这未来的陛下是连皇后之人都已经定下了?
外族皇后,虽在历史上未曾有过。
但楼兰富足,加之之前确实都只是男子入赘,若能趁着这个机会将楼兰并入大梁的国土,乃是千古佳话。
一时之间,这消息成为了长安城百姓们的饭后谈资。
小谷和微雨每日上街,几乎都能听到这样的言论。她们对此事闭口不谈,唯一的原则就是不能在林冉面前提,原本陆柔和陆婉还打算亲口问问陆珩,可没曾想一连半个月过去,连自家大哥的面都没见上。